第2章 家里的陌生人 不可欺压寄居者,因为你们曾在埃及寄居过。 —《圣经·出埃及记》第23章第9 节 我们来到人世还不到一分钟,就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医生与护士让我们见识到 社会期望的照料方式,我们的性别引发一定的情绪反应。最重要的是,我们被交到 对我们有所计划、既兴奋又疲惫的父母手里。 父母欢迎新生儿,也欢迎宝宝身上所有属于自己的记号。 他们考虑宝宝的生理需求,想知道孩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像着子女的体形 与情感气质,揣摩孩子在家庭(与文化)中将扮演何种角色。 多丽丝身怀六甲,一心想生一个和长子不同、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她很高 兴愿望终于实现。宝宝的脾气似乎跟她很像。她不需要假想这个孩子会爱她,因为 他生来就是如此。他们互相满足了对方的渴望,创造出和谐、共生的关系—挚爱、 愉悦又深刻。时间一年年过去,母子俩互相了解,远胜于她与长子的关系。 长子一出生就比较好动,视野也较远大。他看到宽广的外在世界,对不会动的 东西(如玩具)比较感兴趣。他不太喜欢让人抱,不爱被人搂在怀里。他喜欢独自 探险,发掘这个世界。多丽丝把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礼物—关爱与亲情献给他时,他 不冷不热的反应让她失望极了。她给的爱愈多,遭受的反抗愈大。她觉得受到排斥。 更糟的是,她觉得这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多丽丝无法成为原先期望的母亲角色,也无法变成儿子心目中的理想母亲。她 把母子关系日趋紧张,怪在自己头上。儿子逐渐跟她愈离愈远,转而接近脾性相投 的人。他与母亲愈来愈疏离。几年后,他批评母亲不了解他,向来对他漠不关心。 即使父母心存情感与关爱,亲子之间的“陌生人”依然存在,他们就是超出父 母经验与行为范畴的孩子。人们总觉得,子女应该属于自己的理解范围,满足自己 的需求。孩子的存在呼应了父母的存在。但是孩子如果具有不同于家庭历史的特征, 在许多方面自成一格,相处起来就比较困难。 不过,任何一个孩子都只接受父母双方一半的基因。正如第1 章中提到的,每 个孩子和兄弟姊妹有200 万碱基对不同的DNA ,其中的差异及变化不仅会产生,且 会令人刮目相看,结果是孩子—至少刚出生时看起来和父亲或母亲不一样。其实, 事实正是如此,孩子并不是父母的翻版。 接纳孩子的本性 孩子一旦降临人世,就成为一个属于自己的个体。基因可以帮助孩子呈现隐藏 在生命中的变异,但是察觉这股力量绝非易事。我们之所以抗拒这个想法,不单是 因为我们并没有寻找这股力量,也是因为我们对子女怀有强烈的期望。 这些期望是什么呢? 父亲期望有个壮丁,但妻子可能生出柔顺的女儿;母亲希望孩子有一头像自己 一样的秀发,结果孩子的头发又黑又卷曲。父母将婴儿身体的特征做归纳:如嘴巴 像你,眼睛和下巴像我,向来是父母把孩子纳入家庭形象与身份的表现。 父母对孩子的幻想—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往往不太顾及孩子本身。这种 幻想是父母自恋的希望,一心想看到自己借由子孙再被创造出来,好比上帝以自己 的形象创造人类一样。为人父母者多半无法避免这种心理,或者根本就坚持这个想 法。这种期望把父母与子女牢牢系在一起。家族神话与文化的一致性,不是个人的 差异可以阻绝。文化存活的方式,即是迅速把新成员拉入势力范围。 尽管父母可能影响子女,为子女设定理想的楷模,要求子女发奋图强,但是这 种做法可能妨碍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成长蓝图。 分别在不同家庭里长大的同卵双胞胎男孩,一个家庭的养父母全力对抗儿子的 被动个性;另一个家庭的养父母则是自在地接受儿子不积极进取的轻松特质。长大 成人后,两个男孩的气质并未改变,都选择了符合天生倾向的职业:一个当会计, 一个当医科学者。但第一个男孩和不接纳他本性的养父母关系十分痛苦。多年来他 一直背负着父母对他的不满。 以下是另一个家庭的例子: 一对父母颇以他们在文学、艺术与知性的兴趣自豪。 每逢家里的“音乐时间”,全家都会安静聆听。两个大的孩子不需要特别努力, 就可以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沉醉在古典幽雅的旋律里。 可是最小的女儿比哥哥好动。她喜欢跑来跑去,不时需要做些什么,或是探索 什么。父母把她的个性看成躁动不安与活动过度的征兆,认为动来动去和艺术、语 言相比,是粗野、原始的表达方式。 幸运的是,这个女孩在学校找到一位老师,能够了解她的需求。由于她不符合 家庭的模式,不合乎家庭集体、强加的一致性,她总觉得受到批评与贬抑,在家里 待不住。在父母心里,她没有希望成为像哥哥一样的学生,因为哥哥明白,学习的 基本工具不是四处走动,而是静坐读书。 这孩子是谁?她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长大后也是如此。她不是发展迟缓,而 是与世界互动的方法有所不同。父母认为她应该力争上游,仿佛她只要及时赶上就 可以皆大欢喜。如果她真的有问题,父母的关注当然有帮助,只是这些要求不一定 能把她变成父母心目中喜欢或期望的样子。 属于自己的成长步调 温尼科特(D. W. Winnicott )指出,父母的使命“不在于同等看待每个子女, 而在于把每个孩子视为惟一的个体”。 了解孩子指的是洞悉其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人的成长与性格。以下几章将 会看到,有些人的发展与成熟,生来就比别人迟缓。另一种较好的说法是:有些人 的成长过程涵盖了较长的时间,仿佛慢动作一样。即使是青春期,也可能延长到二 十八九岁或三十出头。大部分的孩子最后都会赶上成长的列车,但父母如果不时拿 他们与同龄人相比,他们的个人步调往往被视为不成熟。更糟的是,父母会错以为 孩子的能力不如一般人。 学校可能建议这些孩子重读一年,以便跟上其他学童。这样一来,反倒加强了 他们不如人的印象。置身于年龄较小的学生,或觉得自己有学习障碍的同学中,只 会把错误的讯息传送给这些孩子,让他们觉得自己有问题。 这类误解将会持续下去,直到我们能够以个人的成熟与发展为指标,了解成长 的步调是每个孩子设计图的一部分。承认人各有其步调是接受个人独特性的第一步。 即使在同一个家庭里,大自然仍会展现无与伦比的差异性。 塑造孩子 为人父母者自觉有必要把孩子重塑成自己或社会的形象,不遗余力地对他们又 捏又推,揉塑成让孩子不自在的模样,教孩子不能自在地做自己。父母应该知道, 婴儿的眼睛与头发颜色会改变,肌肉会长大,脂肪会消失。羞怯的人有一天也会绽 放自信的光彩。与生俱来的成熟与发展特质不一定在预料范围之内,有些遗传特质 一开始跟别的孩子很不一样,但是长大后这些差异就消失了;小时候觉得很好的特 质,长大后也可能显得很不对劲。有些冲突会妨碍发展,甚至严重到需要父母特别 的注意与介入。不过,父母不能容忍个别差异往往是造成孩子行为偏差的原因。这 种情形很容易发生在过度早熟或晚熟的孩子身上,譬如以下的例子: 查理很早开口说话。他的发展阶段较早开始,兴趣也比同龄的孩子广泛,老师 与父母都认定,他的早熟具有正面价值,觉得他天赋异禀,因而让他跳两级就读。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清楚,父母师长对他的期望愈来愈高,是否造成他 的负担?他变得十分沉静,有时看起来无精打采。 督促查理有所成就的做法或许是正确的,时间将会揭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 这种做法往往只考虑有限的成长期。父母若希望孩子融入自己的模型,借以加强家 庭维系的力量,无论模型是否传统,对于孩子是幸或不幸,就要看孩子的本性是否 往这个方向发展。 孩子的真面目 倘若站在高处,瞧瞧自己家族分枝繁茂的族谱,看看祖父母、自己、手足和子 女,可能会发现血脉相承的熟悉特性出现、消失、再出现。这些身体与性格的特征 持续浮现,仿佛油画上大笔一挥,墨色清楚。同时,我们也看得出成长的时间表。 从远处看,似乎一笔到底,凑近一看,有如西班牙画家修拉(Seurat)的点画,每 一点各有不同。这些点代表我们的禀性。 为婴儿定型或期许任何特质时,应该特别审慎,以免影响孩子渐渐浮现的自我 形象;但若完全不观察孩子渐渐展露的天生气质,一样是误入歧途。我们对子女所 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充满了高度的感情与意义,因此我们迫切地想知道,孩子会成 为什么样的人。 幸运的是,我们可以从孩子身上寻求答案。若想看到孩子的本性,必须善于观 察,才能辨认孩子如何与时俱变,清楚看见孩子的发展与成熟,了解每个小孩的天 性。孩子与我们建立的关系,因其性情而自成一格,我们也与每个孩子创造出独特 的关系。 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限制了我们观看的能力,仿佛是自己的愿望,使得我 们无法接受生命的变化与歧异。或许,将来我们不但不怕这些自然的变异,反而会 对这些变异感到无比好奇。我们会以惊叹的眼光欣赏新奇的宇宙万物,从孩子身上 学习,正如他们从我们身上学习。 这个挣扎并非现代才有。十诫中只要求孩子尊重父母,并没有要求父母尊重孩 子。人类文明耗费了好几千年,才明白孩子就是孩子。画家终于画出孩童真正的样 子,而非大人的缩小版。人们总算发觉,孩子和大人一样,会觉得疼痛;动手术时, 应该用麻醉药;童年期精神分裂症与忧郁症总算被诊断出来;联合国终于发布一篇 宣言,令儿童的权利得到申诉的机会。 有了这段历史,我们就不会讶异,为什么直到现在,自己还是看不见孩子的真 实模样。当然,子女是我们的一部分,就像他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一样。我们可能知 道他们是独特的,就好像我们小时候也跟父母希望的样子不同。如果我们无法辨识 子女个别的性情与发展,并加以调适,不仅看不到子女的本来面目,更不会了解他 们如何影响自己。我们必须正视亲子关系的本质。 宝宝帮助家庭成长 研究幼儿多年的布雷泽尔顿(T. Berry Brazelton)写道: 对新生儿行为的评估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因为这些人对新生儿之于先天与后 天争论的贡献颇感兴趣……许多研究人员认为,婴儿的个人特质是塑造婴儿与照顾 他的人之间关系的重要因素。 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 )亦指出: 面对子女的发展,父母一定要时时接受挑战,与孩子一起发展。宝宝支配家庭、 促使家庭成长的程度,并不亚于他们受到的支配。我们可以说,家庭把宝宝抚养长 大,宝宝同时也使家庭成长。我们必须把生物的反应模式和预先决定的发展时间表, 视为具有互相制约潜力的变动模式。 认不出孩子与生俱来的成长时间表,不仅无法以孩子需要的方式培养他,更看 不到孩子对我们的种种贡献,也不知如何调整自己的态度。我们看不到孩子如何想 像、如何感动我们。这时,亲子之间的互动力量是盲目的。 母亲借着与婴儿步调一致,让宝宝有了幻想的空间,宝宝会以为身边的东西是 自己创造出来的。结果不仅孩子获得身体经验的满足感,更是感情的结合…… 这就是温尼科特所要表达的观念:宝宝“创造”了母亲,给她所需的力量与魔 力来满足自己。母亲是供应者,提供照顾。宝宝把这份关注转变为自己的经验。婴 儿把母亲幻想成自己希望与需要的样子,一旦不满意,就认定母亲是“坏”妈妈。 重新定义“传统” 我们觉得兴奋好奇,想知道跟孩子有关的一切,因为孩子是家族基因的混合。 刚出生时,他是大自然的全新组合,正如我们诞生时一样。他将遵循自己的路径。 这条路径可能跟我们十分类似,若是不同,也可以丰富我们的生命。我们必须学习 为孩子做些改变。他将以我们为模范,或是照本宣科,或是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孩子会接受父母的哪些部分,不理会哪些部分? 他会接受某些我们对他的幻想,也会推演出自己的幻想,甚而他会期许自己成 为什么样的人。这些愿望可能随时间而改变,要求我们更加投入。这是一个持续的 过程,也是态度的传递与重塑。它提供我们难得的机会,测试、挑战与修正对家庭 与自己的看法。 坚持这种立场并不容易。它违背了我们对孩子自恋的形象投射。它可能默默对 抗传统,对抗我们维持家庭、文化价值,以及保存家族“固有”神话的需求。如果 传统意味着旧有模式的单纯重复,任何基于自然发生的变化,都会带来对抗传统的 感觉。 然而,传统还有一个较有弹性的定义。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 写道: 真正的传统不是过去的遗风,而是一股活生生的力量。它让现在更有生气、更 有知识……它不要我们重复过去,而要我们推测经得起考验的真相。它有传家宝的 味道。它是一项传承,我们把它传给子孙。传统被人保存发扬,是为了产生新意。 因此,传统确保了创新会持续下去。 接受孩子成为家中的新成员,也就是接受不同、甚至怪异的成员。这种做法并 不违反我们对传统的需要,反而使我们更加需要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