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首来时路 知道自己不过是漫长行列中的一人有什么用呢?发现在一本老旧的书里,有个 和我十分相像的人,也知道我将只是扮演她的角色,这真让我感到悲哀,如此而已。 最好别记得你的天性与以前所做的事,那和千千万万人的天性与所做过的事一样; 而你未来的生命与作为,也将类似于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与作为。 —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 D誙rbervilles ) 人们通常比较偏爱类似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书中的想法:如果过去是负担, 不予理会倒是快活些。不予理会意即自由自在地发现外在的世界,那里充满选择、 经验与可能性,也就是心无挂碍地活在未来,成为自己理想中的角色。被过去回忆 不断萦绕心头的,苔丝认为: 真正的历史并不在于已经做过的事,而在于决意要做的事。 倘若每个人都能依循苔丝的希望,不理会过去既定的界限,世界能够在这方面 公平对待每个人,我们就真的可以成为自己期望的人,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但是, 如果连在一个较公平的世界里都难以自由地做自己,要做个完全没有过去的人,简 直就不可能。这种对人的适应性无穷无尽的奢望(哈代的小说里比比皆是),其实 是忽略或遗忘了大自然帮助人类界定的那部分。先天的倾向及遗传的一切,是使得 我们与众不同的重要装备(对同卵双胞胎而言则是类似的装备),以便让我们体验 日后的生活。 前面已经探讨了遗传促使个人倾向成熟与发展的过程,这过程对于基础的知觉 能力、性情、心理防卫机制与适应性等皆有影响,并帮助每个人以独特的方式适应 世界。 大家都认为,美国处处是机会,“限制”不是美国神话的一部分,也不是苔丝 姑娘个人的神话。尽管美国曾有一段奴隶史,现在也还存有种族歧视(或者是因它 而起也不一定),美国人民仍不断地试图驳斥这个神话。他们相信,人不应该受到 出生环境的限制,每个人都应该怀着“将来会更好”的可能性而活,就像苔丝说过 的:“真正的历史并不在于已经做过的事,而在于决意要做的事。”许多来到美国 的移民都曾满怀希望,认为自己可以努力工作、建立家庭、抚养子女,而子女的生 活会过得比自己好。 基因是“老大哥”? 我们对基因总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因为许多深刻且痛苦的过去,包括20世纪30 年代与40年代的纳粹优生学政策,他们借由清除“不良”人种(当时主要指犹太人 与吉普赛人,同性恋者与精神病患者等也在清除之列)来改良基因。这段历史仍生 动地烙印在我们心里,使我们对遗传学感到焦虑不安。人们向来利用遗传作为偏见 的借口,使得整个族群从属于其他人,其理论根据即是“天择”。 遗传的概念已经遭到各种不当利用,也许正因为如此,基因被迫扮演负面的角 色,在我们还没有机会决定怎么生活之前,它就早已替我们决定了。如果基因是形 成我们的主要力量,那么,人们还有什么机会改善或改变自己,建构幸福的未来呢? 遗传决定论、族群遗传学以及纳粹优生学等,让“基因”两字蒙上长期而痛楚 的阴影。类似的想法也许不是公然的种族歧视,但深埋在内心的偏见却比比皆是, 自由也就此远离。从这观点来看,基因是难以驾驭又残酷无情的,它是不时在监视 我们的“老大哥”(Big Brother ),只是它不从外部监视,而是从我们体内,人 们总是小心提防,希望摆脱这种控制。 征服疾病 在另一方面,遗传科学却又令我们兴奋。最近报上有一则关于新科学的报道: 重要的个性研究发现,人类的特性多半得自遗传,并揭示了许多疾病的遗传基 础。科学家已“绘制”出染色体图形,研制出探究遗传疾病的有力工具;遗传工程 研究人员则准备创造全新的蛋白质。 虽然仍有些许犹豫,但是,一些可能因基因研究而受惠的人,以及单纯因其神 奇的潜能而欣喜的人—亦即大多数的我们,都感到又敬又畏。 征服疾病,是遗传科学最具戏剧性的贡献之一,它带给我们的惊愕,或许就像 听到登陆月球与超导体时一样。这类成就,使我们对科学无止境的力量油然生出仰 慕之情,但是我们仍然心存芥蒂,因为遗传决定论实在恶名昭彰,使得一般人在接 收这类新闻时显得被动,虽说这些发现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们却无法控制 它们。我们采取被动的结果,即是对它持谨慎的态度。 倘若未来的历史学者回顾我们的时代,他们会发现,这个时代不但爆发热烈的 基因研究,而且许多解决的办法可能因此被研究出来,但人们会迟迟不敢接受这些 研究成果。我们怎么会处于如此相互抵触的情绪及矛盾的境地中呢? 读历史的人 就东方的传统来看,生命是相对的,如阴与阳,是生活的一部分;矛盾的事物 也是可能的,其中细微的差异甚至受到尊重,因为它们反映出事物的全貌。但是, 西方具有把一切厘清的传统:喜欢把协调的整体简化为元素;再把元素简化为更小 的分子,却从来不把事物再重新组合成原来的整体。遗传与环境的争辩,即是这种 简化观念的一例。 几个世纪以来的作家、哲学家、政治人物与科学家,已经自行决定分离遗传和 环境方式与地点,就如同用楔子与长柄大锤把石头劈成碎块般,这两者关系被视为 相互交战的对立力量。两者之间何者较强,取决于你发问的对象和时间。然而,劈 开的动作太多也有危险,若劈得太急躁或失了准头,大自然的环节便不是精雕细琢, 而是碎裂的意识形态。 我们可以依循历史的轨迹找到这些裂痕。不过,其实我们有两种历史:一种是 作家、哲学家、政治人物与科学家就他们所看到与理解的世界而留下的记载;另一 种则是和那些思想家同时代的人所未写下的感受。 第一种历史叙述的是各家在理念上的抗争,第二种则是对人类生活的实际了解, 但却隐藏于观念的领域下,没有人注意到。当然,这两种历史并没有分开,反而互 相影响。但是,若要了解现今流行的人类发展概念究竟如何演变,以及当周遭不断 涌现出有关基因的新资讯时,为何仍然有人强调,经验与学习的角色重于遗传,我 们必须像“写历史的人”一样,去读历史。 麦克白的天性 在沃森(James Watson)与克里克(Francis Crick )于1953年发现DNA 的分 子结构之前,一个人的天性被视为命运使然,其构成元素即是遗传到的“本性” (natures )与“天生的状态”(natural states)。 在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里,提到“本性”这字眼的次数,随便数数就有24次, 而且许多次都直指戏中要角与麦克白本人,如“天性中的邪恶”(第1 幕第2 场)、 “天性狂野”(第2 幕第4 场)、“帝王天性”以及“你天生就是那么有耐性” (第2 幕第1 场)、“善良、有德性的天性”与“天生没有节制”(第4 幕第3 场) ……总而言之,“每个人皆视丰富的大自然赋予他的天分而定”(第3 幕第1 场)。 哈代,这位诗人兼自然法则与社会法规之间的探索者,也曾写过许多他认为是 与生俱来的特性(尽管与苔丝的愿望相左)。例如,在《德伯家的苔丝》长达13页 的篇幅里,提到“容易受感动的天性”、“自然的天性”、“有想像力的天性”和 “天性害羞”。后来,我们又看到苔丝“较粗糙的天性”、“天生的魅力”,以及 她“不相信任何超自然事物”,如社会与宗教之类。 当然,只因为有人想到、说到或写到某某人拥有“帝王天性”、“天生害羞”, 并不表示这些气质一定是遗传而来,甚至这类特质的其他形式,如信心/ 优雅或谦 卑/ 质朴,也不见得与遗传有关。但是,若因此认为以前界定天性的说法过于简单, 也一样没有抓住重点。 有趣的是,在沃森与克里克的成就之前,甚至早在19世纪40年代孟德尔(Mendel) 的遗传传递定律(the laws of hereditary transmission )以前,一些有思想的 人就认为:人有部分特质是世代传承下来的。这真是蕴含理性种子的想法。 洛克与卢梭 17世纪的洛克(John Locke)与18世纪的卢梭,却对环境的影响力表达出传统 的看法,其力量之强大不仅震撼当时政界与哲学界,就连今天的我们也受到波及。 世人之所以记得洛克,是因为他的经验论(empiricism)与他推翻理性主义者 的固有观念、他日后对休姆(Hume)、伯克利(Berkeley)和其他启蒙时期思想家 的影响,以及他在发展政治自由观念方面扮演的角色。他也是第一个明白说出纯粹 的“教养”见解之人。以洛克这种见解,后天教养不但与先天自然相互对立,也是 修改与塑造人格的力量。 若将先天比喻成军人,后天便是诗人,它包含了经验、各种可能性、适应性与 教育。1690年洛克在《人类理智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一书中写道: 没有任何人的知识可能超越其经验。 自出生后,我们的心理经历了所有的事件与学习,就像在白纸或写字板上画画 一样,逐渐累积成知识。经验论根本不相信与生俱来的想法,因此,像霍布斯(Hobbes) 所描述的—人类生来就面临冲突与贪婪的凄凉情景,洛克也绝不认同。对他而言, 人类惟一天生自然的状态,就是平等,在这情形之下,每个人都有权追求生命、自 由与财产。他所列出的基本自由权,与诸位美国创建者的说法不谋而合。 1754年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Discourse on the Origin and Foundations of Inequalities Among Men )也呼应这些主题,或许,全民教育的 重要性是第一次受到应有的重视。 尽管如此,当时英、法两国的工人与仆人,对这些解放人心的观念究竟有何感 想,我们难以知道;他们究竟明了多少,我们也无从知晓。 例如洛克的观念,势必和当时英国社会僵化的阶级界线与家世权力格格不入。 倘若一个人出生的家庭决定其人生的主要走向、阶级、职业,甚至可能的伴侣,那 么,人生的学习经验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呢?倘若当时对遗传的了解,是把精虫看 成一个袖珍小人,像种子似地留在女性体内热身几个月,然后成长为一个孩子来到 人世呢?或者基于长子继承制的法律,长子必然会继承父亲所有的土地?也或许政 府虽有议会制度,君王却仍然存在,不但会生出未来的君王,更将产生贵族与武士 组成的统治阶层,那么,对大多数的人民来说,改革的机会究竟还有多少? 这些问题不仅存在于当时的英国,甚至每个法国家庭到底吸取了多少卢梭的精 神,我们也不清楚。虽然,法国与美国殖民地先后在15年间酝酿出深孚众望的革命, 两国皆大声疾呼“平等是人类的自然状态”,但平等是否也应延伸应用至好邻居— 如非洲或吉普赛人、犹太人,却是迥然不同的一回事。 《圣经》上说:“要爱邻居如己”,这句话的精髓即在反映整个人类祸福相倚 的共同命运,不幸的是,“邻居”两字的定义却未曾着墨。非洲人也是邻居吗?纵 使洛克与卢梭彰显出新时代的来临,提出许多自由的新观念,但是人们私底下的想 法—我们比他们优秀,显然仍维持现状。 歧视中产阶级 虽然中产阶级逐渐增加,过去遗传血统的老旧观念,可能在某些方面已经失色, 但即使是最没有偏见的人,也会对他们认为不一样的人抱有偏见。奴隶制度在美国 签订独立宣言之后,竟然存在了将近100 年,甚至也激起一场毁灭性的内战。这使 我们稍稍了解,即使在新的自由环境下,种族偏见仍然如此根深蒂固。无论杰斐逊 的其他品性如何,他自己也曾蓄奴。 19世纪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ts ),可以让我们更加了解这 种老式偏见。达尔文于1859年出版《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 )一书, 不久,人们却顺着自己的目标故意误解这本著作。 他们当然是有理由的,因为愈来愈多的中产阶级把孩子送进贵族、精英学校, 住进高级的社区。这种威胁并非来自面对非裔黑人的种族优越感,以及殖民心态的 合理化,而是来自和他们长相差不多的邻居。因此,上层阶级当然希望最好以新的 观点来看阶级的分际。 许多人在达尔文的著作里找到这一观点: 就这样,(他们说),富人天生就应拥有他们的地位。适者生存意即富有与掌 权的人,比中产阶级与穷人优秀。毕竟,富人若非生来比别人优秀,怎么会富有呢? 从这个道理来看,他们想必比社会中下阶层更适于生存。 这种特技式的逻辑与遗传观念的误解,在歧视少数民族上特别好用。19世纪末 叶,每一种可能的解释都被编造出来,以证明南半球的人种生来就比较低等—自头 颅的大小、较低的天赋能力,一直到所谓的智力测验,以及对其懒惰个性的观察皆 然。把政治学与假科学混为一谈是极不好的传统,这些政治理念多假借科学之名, 来打击“每个人都有改善自我与生活状况的同等机会”的概念。 两大战线 因这些争议而起的硝烟,直到今日仍未消散。平等与种族差别论的对抗,成为 许多人政治上的实际选择,先天与后天的说法也变得两极化与政治化。先天的说法 渐渐有种族差异、食古不化与观念老套之意,后天的说法则表示教育、改进与平等, 这些战线,用红色划分得清清楚楚。 在希特勒之前,人类历史上已有大规模的种族歼灭行动,后来,雅利安民族至 上主义者针对种族大屠杀计划,发展出一套更具制度化的结构与活动力。若世人想 要找到更好的理由,将种族主义与遗传理论的偏见埋葬,恐怕只是个难以实现的愿 望。 历史总是有办法把本应保持可塑性的想法变得僵化、难以变通,“先天对后天” 的争论即是其中之一。这些先天与后天的分类并不正确。或许是因为繁复的特性; 或者是先天与后天两者的“最终”答案向前迈进太快、太坚决;或是由于情感的涉 入,过去的争战现在已不再有用—因为先天与后天不再互相敌对。就我们各方探讨 所得的结果显示,其实它们是相互影响的。 行为可操纵? 然而,这种相互影响的说法仍然没有被人接受,以不久前斯金纳(B.F.Skinner) 的例子来看,继巴甫洛夫(Pavlov)之后,沃森(J.B.Watson)著名的挑战提供了 斯金纳一个目标: 给我十来个健康且身形完好的婴儿,让他们在我设定的特殊世界里长大。我保 证,可以任选其中一人来训练,无论他的天赋、嗜好、倾向、能力、职业或祖先属 于什么种族,我都能让他成为我选择的任何一种专家—医师、律师、艺术家、商界 巨子……不错! 甚至是乞丐与小偷。 沃森的说法中关于“天赋、嗜好、倾向、能力”等,其实已削弱了环境的纯粹 地位,这等于明白承认,人类具有天生的倾向,遗传是每个人天性的一部分。但是, 即使沃森勉强承认这么重要的限制,斯金纳却一直没有承认。 在20世纪50与60年代,斯金纳使社会科学领域中的行为主义(behaviorism ) 成为大家专注的焦点。倘若行为会受到正面与负面的刺激操纵,又何必再深入研究 学习,以求解释人类的行为?他在鸽子与老鼠的实验中,让大家看到“行为能够受 到操纵”这回事,如今这个实验已经十分出名。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探讨心理方面 的动机? 斯金纳的研究,被视为是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直接攻击。大家总是把弗洛伊德的 理论描述为一成不变的老套:成年期的所有行为,皆是幼年时期的欲望与防卫机制, 经过组织之后逐渐形成的。然而,最后与斯金纳抗衡并解决这问题的,倒不是弗洛 伊德理论的说服力,而是一连串显示“动物具有特定行为”的实验。 这些实验证明,物种皆具有一定范围的天生行为,普遍的学习法则并不适用于 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我们可以训练老鼠10年之久,但它仍然无法像人或鸽子 一样,有特定的视觉联想。先天因素必须纳入学习模型中,才会有效。 不过,斯金纳的学习理论仍然造成一股风潮,连学术圈以外也受到影响,形成 当时一种时代精神。不但吻合当时小儿科医师斯波克(Benjamin Spock)的定时喂 食婴儿理论,也符合愈来愈不受认同的种族主义理论(因为世人从历史中领教到许 多大屠杀的恐怖经验)。此外,美国的民权运动也愈趋高涨。 模糊的争议 一旦这些社会议题深埋于大众的意识中,基因的角色便遭贬低,成为容易决定 且狭隘的范畴:特定的疾病、亲戚之间的相似面貌、身体尺寸、眼睛颜色、血型以 及偶尔出现的特定行为,如音乐或数学方面的天赋。世人渐渐把遗传的说法与社会 观念主义视为令人愤怒的敌手,一边是斯金纳,另一边是感到困惑的生物决定论者 如肖克利,他们把基因和才智、种族弄混了,难怪遗传与经验之间的真实互动,总 是围绕着一片挥之不去的混沌。 随着科学研究揭示成长、成长设计图与环境的交互影响,或许可以拯救基因在 人们心中的错误印象,脱离种族主义近乎致命的色彩。基因向来被视为种族争论的 理论根据,然而其本身并未抱着种族偏见,它是DNA 密码,过去30年来的研究发现, 基因的影响所及,远远超过生理上的特征。 这是一个科学研究将要迈开新步伐的历史时刻。在未来几年中,遗传生物科技 将会有许多新发现,当然,在未来的十几年里更是如此。倘若我们愿意听,我们对 基因意义的了解,也将为之改变。政治必须被略去不提,意识形态虽然可能暂时让 人忘我,然而到头来,我们对遗传与促进成长的环境,必须以全新与公平的方式来 了解。当这一刻来临时,人们想必已经走了一段遥远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