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3 岁时父母双离去,于是便寄居在叔爷家,连名子都没有一个,众人 按排行管他叫高大。 民国初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爷爷他叔爷连自家也过不好穷日子了,于是 便把我祖父赶出了家门。经过好长时间的周折,爷爷终于在沙平子附近的游家湾一 户姓游的地主家当上了长工。游当家的挺会精打细算,他叫我爷爷尽干粗笨活儿, 只管一天三顿吃。后来,游家见爷爷训服,又年轻力壮,便打起了狠心主意。一天, 游老板把爷爷叫到跟前,堆满肥肉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笑容,拍着爷爷的肩膀说: “你这样在我家干活,一年累到头没有盼处,你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应该讨个老 婆安个家,我很想帮帮你,争取挣点钱过上好日子,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游当家的话音刚落,祖父马上表态:“愿意愿意……多谢游老辈帮忙。” 游当家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就看你能不能吃苦……” 游当家话未说完,祖父立即接嘴:“为了以后过上好日子,我什么苦都能吃, 我以后发了财,也决忘不了您老人家,您就尽管吩咐吧。” 游当家笑道:“好,爽快!不过,这也没啥,只是多出点气力而已。” 祖父急了:“您快说吧,到底叫我啥?” 游当家帖着祖父的耳朵说得很轻松:“很简单,凭你这身体力是没问题的。现 在我在县城里做上了煤炭生意,你呢,每天从大山城挑一担煤到清河,然后又从清 河挑一担大粪到我家。这样一个来回,我付你两个铜板,还包你吃住,你吃得消不?” 祖父一听犹豫了:从大山到清河,往返一趟一百多里,空手走过来回够难受的, 身上还压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能撑得住吗?祖父思忖了好大一会,美好的明天在激励 着他,于是更剀切把这项差事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年轻力壮,百把斤担子奈何 我不了。”祖父说完,挽起袖子,鼓起胳膊上的肌肉在游当家面前示威。 当挑夫的日子很难熬,一年下来,祖父总算积攒了半篮竹筒儿铜板。虽然时常 累得全身酸疼,但一回到“家”就舒心了——抱起那小小的钱筒儿摇呀摇,音乐般 的碰撞声撵走了所有的饥饿和疲劳。渐渐的,游当家两口子对祖你的态度冷淡了, 有时还板着脸骂些不三不四的。一天傍晚,祖父挑着一担粪刚进游家院子,当家婆 迎面出来了。她围着祖父转了好几圈,叫祖父放下担子后,哼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天已经黑了,还没有人出来打招呼。祖父很纳闷,也不知什么事情得罪了当家的, 想了老半天也毫无头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盼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依稀 可辨那是当家婆,她左手端着一碗红苕干饭,右手端着一碟牛皮菜。祖父喜了,顿 时感激起这个能体贴下力人的妇人来,于是顾不上全身的粪汗臭便冲动地上前去接 饭菜。当家婆侧身绕过祖父,气冲冲地到担子前,把饭菜倒进了粪桶里。祖父见状 傻眼了,刚想开口确被对方的语气压制了,当家婆指着粪担子摇着头说:“你看看 这担粪,还差好大一截才满,你这样偷工,当我家是饭店啊?把你的饭菜凑进去, 都还差得远,你还有脸吃我的饭?”当家婆说完,气冲冲地进屋去了。无可奈何, 祖父只把粪倒进烘坑,然后钻进柴草棚子,蜷蛐着困泛的身子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黎明,爷爷把钱竹筒儿藏进了草棚的地窑里,不敢去过问早饭的事,带了一个铜板 便挑着担子上路。 灰白的马路上还没有行人。这马路是用碎石铺成的,很窄,崎岖不平,只有少 量的马车通过。爷爷饿着肚子精神却挺饱满,脚踏着石子哗哗直响,迈着雄健的步 子直往县城赶。 不多时间,爷爷到了县城,在炭棚子里扯票装了煤,这时天已大亮了。大街上 行人寥落,很多店铺没有开门,炭棚子旁边的小食店里散发出淡淡的肉腥味,爷爷 闻到饥饿感倍增,肚子里咕咕直叫,嘴里的清口水不住往外涌。爷爷卸下担儿,摸 出那块铜板捏在手心里到了店前。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爷爷才递出铜板决定买几个 馒头充饥。店老二随手捡了一个发黑的袖珍馒头塞与爷爷便去忙活儿去了,爷爷等 了好一阵店老二才出来,他头一句话都很不客气:“你还不走?这么大的岁数了还 守嘴呀?” “不……我等你拿馒头。” “我已经给你了。” “一个铜板才一个小馒头啊?” “嗯,不错了,这粮价一天一个样,过一阵子连一个小馒头也吃不上了。” 爷爷满面酸楚转身去了,他刚把馒头放到嘴边,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突如其来的 脏手,抢走了已到嘴边的食物。爷爷侧身抓住来犯者,定睛一看愕然了,原来出现 在面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爷爷不好意思抢回馒头,只好挑着担子走了。爷 爷清河交了煤后,太阳已偏西了,这时的饥饿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他为了今天能 吃上饭,还是决定挑一担粪回去。爷爷身无半文,先后到了几家餐馆门口,嗅足了 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最后勇敢进了一家小店,要了两碗热汤喝下后顶着盛夏的烈日 上了路。 快到家时,爷爷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他实在撑不住了,走路没准,粪溅了 不少出来,看上去桶里又不满了,看这样子又吃不成夜饭。爷爷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卸下担儿想着对策。正在这时,从师塾学堂里出来几个有钱人的孩子,希希拉拉的, 有的边走边背《三字经》,有的说笑着边走边撒尿。爷爷急中生智,飞身上去拦住 了这群娃儿,并不住谈好话:“你们帮帮大叔,请把屎尿拉在我桶里。” 孩儿们还真听话,很好奇地把粪担围起来,还真有人往桶里撒尿了。爷爷转过 身等了一阵,当他准备起程时,确发现还有两个孩儿坐在桶沿没敢起来,见了爷爷 还不停地解释:“他们都撒了屎尿走了,我俩实在拉不出……,只好这样等了。” 祖父一听笑了,亲切打发他俩走了。祖父望着天真童孩的背影感慨万分:希望小可 爱们长大以后也这样善良。 由于孩子们的帮助,桶里面的粪似乎涨了许多,但离桶口还差一小截,天色已 晚,只好忐忑把大粪挑到了游家大院。运气不好,出来迎接他的是游当家和他婆娘。 当家婆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幸好管家前来报告收租有在闹潮时,她才气冲冲地跟着 管家走了。游当家要客气些,只是瞪了爷爷几眼便进去了。 今天晚上打牙祭,高兴得喘不气来要算长工和佣人了。夜里,游家大厅里灯火 通明,几盏大灯笼把房间照得通明,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当家的、管家和那些有 地位的人在大厅里不住寒暄,觥觞交错,一个醉得面红耳赤。耳房里,也摆了几桌, 下人们全都围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有礼节,人人规规矩矩的没有动筷子。墙角的柜 顶上,有一盏桐油灯,火珠儿一跳一跳的,同桌对面坐的谁也辨不出。这环境对爷 爷很相宜:好趁人看不见抢吃东西填饱饥饿的肚子。桌上只两个菜:一盆回锅肉, 一钵儿蒜苗汤。爷爷早也等不及了,吆吼了一声,全都积极行动起来,一会儿工夫, 全都打着饱嗝散去了。 爷爷没有口福,吃了这一顿后居然病倒了,几天来高烧不退。当家婆的心也软 了,她还关心起爷爷来,先后找了好几个巫医、仙婆之类的跟爷爷避邪,不过钱要 爷爷付。什么端花盘呀、照水碗呀、泼水饭呀……都用上了,可爷爷的病并没有好 转,反而愈来愈重。后来,还是通过好心的指点,在方圆二里之外的廖家湾找到了 一个姓秦的太医,吃了几服中药后病才渐渐好了。 爷爷的病好以后又重操起旧业,每天往返在大山清河之间。他的肩上已经长了 一层厚茧,有人可怜他,叫爷爷换个主子,可爷爷大概对游家有了寄托感,生死不 肯变卦。一天收工回来,刚放下担子就被游当家和当家婆揪住了。当家婆絮絮叨叨 地骂了好大时辰,什么“你是个贼呀”、“你想整死我们家呀……”一套脏话难听 死了,还有动手打爷爷的架势。爷爷感到莫名其妙,自已反省良久,总觉得自己没 有做错事,遭受这样的悔辱的确冤枉。好歹还是游当家明理些,他把婆娘劝回房后 才出来向爷爷解释:“你也太不象话了,胆敢对我不忠!最近我对煤炭生意结算了 一下,你领的货多,交的货少,这煤炭走了脚你作何解释?” 爷爷现在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每次领货交货,是有传票的,但爷爷不识字, 没把它当回事,现在只有靠赌咒来证明自己清白了:“我没有拿你一粒煤,要是拿 了,我马上死来见天!” 经过好大一番舌战,游当家让步了:“算了,这事亏我是吃定了,但也要给你 一个教训。这样吧,我的煤丢了也不让你赔,你就当三个月的挑夫不进工钱,这是 对你最轻的惩罚。” 爷爷只好违心默认下来。从此爷爷象黄牛一样往返在那崎岖不平的马路上,对 游家的感情也渐渐淡薄了,时常都有跳槽的念头,可就是那些牵线的人全部蒸发了。 这天,爷爷装好煤刚动身,担子却被人拉下了,回头一看,是一个面孔熟悉的姑娘 正向他靠拢来。爷爷想起来了,她就是上回抢馒头吃的那个叫化子。爷爷怕再惹麻 烦,便不住回避。叫化子紧追不舍,硬是把嘴贴了过来耳语番番:“喂,别下苦力 了,我带你去一个吃现成的地方,去不?” 爷爷的思想早就开小差了,一听这话当然乐意:“要得嘛,不费力气能填饱肚 子,我当然乐意。” 爷爷今天的胆子确实大了,他把煤退了,跟着叫化子往清溪河边的树林子里走。 这时爷爷才发现,叫化子走路瘸拐,活象鸭子一样。男女有别,爷爷不敢靠近她, 更不敢去扶她,只是隔得远远的和她拉话,当说到叫化子的脚时,姑娘卷起裤脚, 脱去鞋子,面目十分难堪。这时爷爷才惊讶地发现,姑娘原来是尖尖脚。从这点可 以断定,叫化子出身并不贫寒,因为礼义富足的家庭中的女孩,从小都要缠脚,硬 是要把大脚板缠成竹笋一样的小脚,这样的女人才叫做黄花闺秀。后来姑娘告诉爷 爷,她的父亲是大商人,有钱有势,但父母都很封建,从算命先生那里得知她是家 庭的灾星、克星、扫把星……所以把她逐出了家门。现在父母搬走了,留着她独自 飘落他乡,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只有靠讨乞为生……爷爷被姑娘的话感动了一 阵,便催着她去找吃的。姑娘很坦然地告诉爷爷,这顿便宜餐要到晚上才靠实。爷 爷一听心里跳得厉害:孤男寡女,夜间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这里面一定有诈。爷 爷决定一走了之,拒绝这肮脏的叫化子。可他没走多远,叫化子在身后过吵边哭。 爷爷的心软了,只好回头说了一声:“你在那里等我,擦黑我来找你。” 爷爷在城里饿着肚子逛了一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叫化 子。叫化子真耐性,象木桩似的还呆在那里,她见爷爷归来高兴极了,爷爷催她, 她总是漫不经心,说是要等天黑尽了才能出马。爷爷听罢又是一阵紧张和恐怖,姑 娘似乎看出了爷爷的心思,安慰道:“不用怕,我们不偷不抢,包你脱身。” 爷爷一听心里踏实了,坐在山石上静静地等待着姑娘发号施令。 极目远眺,大街上已被星星点点的灯妆扮了,清溪河里船上的渔火也亮了起来。 姑娘终于站起身来,领着爷爷向树林深处走去。穿过树林,便是一片开阔的墓地。 夏夜的星空下,到处黑压压的,遍地散发出泥土的焦臭。姑娘夜间走路比爷爷利率 多了,时而还站着等后进者。突然,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一道绿茵茵的鬼火,随着 微风的吹拂若明若暗,爷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向后退了几步。姑娘拉着爷爷 不住壮胆:“别怕,没有鬼,这里不只我们两人。”说罢,姑娘干咳着有意打响声, 这时隐约可听坟场还有响动。爷爷胆壮了,跟着姑娘朝“热闹”的地方走去。他们 来到一座新坟前,见另外两个叫化子抠出一具死尸正在解体。爷爷明白了:这群叫 化子准备割死人肉吃!这时,爷爷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把姑娘扛在肩上回头 就跑,一口气跑到了街上一条小巷的屋檐下,拼命指责起这不平凡的叫化子来: “……那是人肉,怎么能吃?宁愿饿死也不能人吃人!” 姑娘说得很轻松:“那是死人,这人肉在泥土里被蚂蚁吃了可惜了,总比饿死 强嘛!” “不行,我得带你离开这人吃人地方!”经过爷爷苦口婆心的开导,总算把姑 娘说服了,并答应到游家当佣人。 这件事总算顺利,爷爷说服了游当家的和当家婆,姑娘在游家当上了佣人,主 要干些厨房里的杂活儿。先前大伙都不知道她的姓名,都称她叫化婆,后来爷爷才 打听到她姓苏,于是人们就改口了,管她叫小苏(菜)。三个月的无偿劳动折磨得 爷爷难受,小苏也很同情爷爷,经常从厨房里藏些好吃的东西暗地里送给爷爷。爷 爷也很关心小苏,由于她是小脚,搬笨重东西费劲,爷爷再苦再累也挤时间去帮她。 后来,他们两成了患难与共的知心朋友,很快的相互之间便产生了爱情。这事也好 在游当家,他做了媒人,牵了这根红线。现在爷爷有喜有忧:对象算搞定了,一无 所有怎样成家呀!于是修房的打算成了爷爷考虑的首要问题。夜里,爷爷取回了篮 竹筒儿,清点着自己的血汗钱,数来数去,还是只有那么半竹筒儿。爷爷没有死心, 抱着篮竹筒儿把自己的打算去给游当家的说了,游当家摇摇头没说啥,当家婆却说 了不少难听的俏皮话。从此,爷爷建房的打算取消了。 一年之后,当家婆病了,请了好多巫医来“诊治”,结果还是没有挽救她死亡 的命运。接着,游当家也病了,先请仙婆驱邪,然后又找阴阳改大门的向山,最后 还是爷爷把那个姓秦的太医请来才治好了游当家的病。这时,游当家的对爷爷有了 好感,爷爷趁机提起了修房子的事,游当家还是摇头,不过这回他说的话有希望: “再等些年吧,你安心干活,我现在多开你一点工钱,到时候修房、结婚一齐办, 这叫双喜临门。”爷爷实在等不及了,这时他想起了从坟地挖出的玉圈,便和钱筒 儿一起去找游当家。游当家挺识货,被那碧绿的玉圈打动了,点头出料帮爷爷修房 子。于是游当家用一些废旧料在对门的山脚下给爷爷修了两间茅草屋。爷爷一个人 搬进了新房,虽然很简陋,那房梁上的浮雕满阔气的,仍有住宫殿的感觉。现在爷 爷有新的打算,准备攒些钱就把小苏取过门。有一天,爷爷去找游当家,把想租游 家土地的事提出来商量,游当家欣然答应了,爷爷粗到了一亩二分脊地。这时,爷 爷经常笑容满面——因为有了自己的土地。从此,他早出晚归,晴天一身汗,雨天 一身泥,到游家打短工,帮小苏干重活儿,不知疲倦。天有不测风云,头一年就遇 到旱灾,一亩二分地才收一石麦子。为了守信,爷爷挑着一石麦子去游家交租,分 明只有八斗,一石麦子全量进去了。为了一年的生活,爷爷只好向游家借八斗麦子。 爷爷指着筐子质问管家:“还粗八斗满满的一挑,借粗八斗怎么才半挑多呢?你们 的斗是不是有问题?”管家也不虚,他顺手举起两个大小不等的斗,一本正经地说 :“……到处都一样……”爷爷怕得罪游当家,也没有深说,垂头丧气离开了。爷 爷不为生活着急,倒为迟迟讨不回小苏心慌。一天,爷爷路过游当家后院的竹林时, 发现了一只游家扔出的死猪,约莫十斤重,软软的,还没有腐臭味儿。爷爷把它拣 回家,有个荒唐的想法找小苏商量:“我们就用这只瘟猪儿作婚宴……”爷爷的话 未说完小苏抢嘴说得很轻松:“要得……这总比人肉好吃嘛,我两的岁数也不小了, 说干就干吧。”晚上,爷爷和小苏联手做了一锅红烧肉,请了几个要好的长工,打 了两斤烧酒,举行这不平凡的婚礼。 从此,我有了祖父母,他们相依为命过着艰难的生活,这快普通的土地上,开 天辟地有了高氏家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