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 十多年后,祖父的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众人把祖父住宅所在的山坳定名为高 家湾;添了一间茅草屋、一个石磨和一个碓窝;增加了两个人——我父亲和六姨。 在这十多年间,本来祖母生了六个孩子,出麻疹先后夺去了四个孩子的生命, 现在就只剩下我父亲和六姨了。由于祖父母尝够了没有银两花和受尽下贱的苦头, 所以给父亲取名高银章,六姨取名高淑芳。 现在祖父依旧在游当家那里打工,每天有三顿饭外,还有半升米顶工钱。祖母 料理家务、喂了两头猪和耕种那一亩二分地。祖父知道没有文化会吃苦头,所以决 定让父亲和六姨都进学堂;祖母要现实些,常叨念“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所以 不大赞成两个孩子都进学堂。再说进学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七八里外的阴森沟才 有一所私塾,学一个月要交一斗二升米。为了孩子进学堂的事,祖父母商量了好长 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两兄妹都去读书。 新学期,父亲、六姨和游家湾的周仲财三人一同进了学堂。学堂在一个破庙里 ;先生姓姚,五十开外,戴着老花眼镜;教室正前方有一张四方桌,一把马架椅子, 这是先生坐的;周围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各具样式的高板凳和矮板凳。总共只有十 来个学生,大多十岁出头。学生们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富欲家庭的孩子可 以多读几本——只要你拿得出一斗二升米,不过父亲两兄妹只给了一个月的学费。 先生的脾气很不好,要是他教的东西你记不住,轻者打手掌或屁股,重者罚跪过炉 炭。 父亲和六姨进学堂后,家里的日子更难熬了,首先得给嘴讲商量。祖母把家里 仅有的十多斤豌豆煎熟放在罐子里,每天不见天明就把父亲和六姨叫起来推磨,然 后用豌豆粉搅粥吃,这粥跟米汤一样,能照出人影来。大家都挺得住,早晨起来父 亲和六姨还争着推磨,让祖母添料。 周仲财和父亲同年同月生,现在又在一起读书,成了影形不离的好朋友。起初 他们三人总是同路,后来父亲和周仲财总不喜欢六姨,因为他俩单独有些秘密行动 :掏鸟蛋、找笋子虫、逮鱼、在路上下裤裆棋……花样多着哩。有一天,他俩逮到 一条大黄鳝,去山沟里弄烧烤,虽然吃上了可口的烧黄鳝,但是惹燃了人家的甘蔗 林,又没有去上学,还被六姨告了一状。这次父亲虽然没遭受皮肉之苦,但是祖母 的扇柄子在桌上的叭叭声和祖父蹬脚的咚咚响也是够吓人的。从此,父亲收敛了许 多,再也不敢逃学了。但是,他俩学习总没劲,上课老是打瞌睡,有时还偷着下裤 裆棋提神,姚先生经常揪着他们,罚跪、挨打的苦头他们俩也尝够了。有一天,周 仲财从家里拿了两个盘子和两个碟子出来,悄悄谋划着应付先生的对策。到了学堂 门口,他俩把碟子绑在膝盖上,把盘子塞进裤裆里,然后轻脚轻手窜到坐位上,很 自豪地慎静下来。先生上课时,他俩大胆搞起小动作来。这回先生发大火了,把他 俩揪上讲台,又是罚跪又是打屁股。由于他们早有准备,一点没有皮肉之苦,只听 见屁股打得丁当响。姚先生听见这奇怪的响声,倒吓坏了,疑心孩子的股骨打碎了, 今天的课还没上完就从后门遛了。这件事后,姚先生不怎么体罚学生了,不消说父 亲和周仲财就更得意起来,喧宾夺主的事儿没有少发生。吃亏的还是自己,读完了 《三字经》,全班学生大都能背得,最后就只剩周仲财和父亲了。先生把周仲财叫 到跟前,他一个字也背不出来。轮到父亲的时,他还能乱背几句: “人之初,性本善,抠泥鳅,逮黄鳝,捉不到,团团转……” 一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生气得脸发青;六姨急得直掉泪。这回可没有那 么轻松了,六姨回家狠狠告了父亲一状。这回可惨了,祖母提起火钳,把父亲撵出 了家门。周仲财也没有好日子过,挨了一顿打还躲在竹林里不敢回家。这两个同命 相连的少年又聚在一起了,看样子周仲财倒没啥,可父亲是忏悔不已的,垂着的头 迟迟抬不起来。他们俩背靠背坐着,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渐渐地,父亲便进入了梦 香。周仲财瞪着眼望着天上的月亮老是睡不着,快到黎明时他的鬼点子又出来了, 于是他叫醒了父亲:“章娃,逮游当家的鱼去。” 父亲懒洋洋打着呵欠:“水那么深,你当鱼是死的呀?” “有办法,我们选块小田把水放干,就跟逮死鱼一样。” “我不去,从现在起我想当好人了。” “游当家有钱有势,我们要他几个鱼也不算坏心眼。这样吧,你放哨,放水逮 鱼归我。” 父亲没有多辩解,揉着惺忪的眼睛被周仲财拉走了。 这次行动很顺利,不到天明就逮了游当家好几条鲤鱼。他们把鱼用树叉穿着, 各自提一串朝沙平子街上走去。 到了街上,天已大亮了。行情不好,鱼一时卖不出去,不过也有好几个阔人家 来光顾过,都说他俩把鱼弄死了,一是不新鲜,二是不吉利,所以没有下手买。饷 午,父亲建议:“把鱼提回家孝敬父母,当面认错。”周仲财极力反对:“你疯了, 大人知道我们偷鱼,又是错上加错,还不把我们打死?!”他俩争论了一阵,结果 还是依从了周仲财。 正在这时,一个神密的声音响彻耳畔:“哎呀,是你们两个小崽子偷鱼,现在 游当家正在到处抓贼!顺子、章娃,我要告你们。”来人是周家湾的周大婆,她说 罢站在一旁不肯离去。父亲在顺子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顺手抓了一条大鲤鱼给周 大婆,说得满甜:“周大婆,你的身体不好,送你一条鱼补补身子。”周仲财接着 说:“这鱼不是偷的,是我们从河里抓来的。”周大婆得鱼后笑眯眯地转身去了。 他们两一时觉得卖鱼有危险,决定收摊儿,去找一个山畦烧鱼吃。 顺子和父亲提着鱼刚到街口,被一个扛大口袋子的彪形大汉拦出了去路,把他 俩吓得直发抖,心想:这回完蛋了,还不知道是死嘛活。周仲财的胆子更小,龇着 牙瞟着父亲直掉泪。良久,大汉开口了:“喂,小鬼,我买你们的鱼,买不?”周 仲财嗖地站起身来直表态:“要卖要卖……你随便给点钱就是。”父亲更慷慨: “这鱼送你吃算了,省我们白把它提着。”大汉也很干脆,从他俩手中抢过鱼,甩 下口袋子就走了。周仲财和父亲拖着袋子跑到场外的一个山沟才停下来。待心情平 静后打开袋子一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里面装着一袋子钱。父亲和周仲财就 钱的问题商量的好大一阵,最终决定把钱分掉,密密拿回家讨大人欢心。 有了钱肚子显得更饿了。周仲财提议让父亲去街上买两个大粑吃了再走,父亲 同意了,取了一大叠钱偷偷来到小吃店准备买几个大点心饱餐一顿。父亲指着热气 腾腾的点心递过钱去,店老二瞪了父亲一眼精心拣了一根小麻花塞过来转身忙去了。 父亲怕事情败露没有讨价还价脱身跑到山沟把小麻花给了周仲财。周仲财一口把麻 花吃了,还怪父亲贪了独食不讲义气,结果他俩不欢而散各自回到了家。 高家门口,祖母正在舂米。父亲把还在生气的祖母搀进里房,把分得的钱亮了 出来。祖母很少出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轻轻摇着父亲的脑瓜直追问。父亲 把来龙去脉告诉了祖母,祖母又喜又急,结果还是把钱藏了起来,表态跟父亲保密, 不过给定了一个条件:以后要听大人的话。 从那以后,父亲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早晨去捡一趟狗屎;待露水干后去给游家 割一背牛草;中午下田去抠泥鳅、黄鳝。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早上是用笊篱捕鱼的好时机。凡是田里结了冰的天气,父 亲都要下田捕鱼,每次收获不小,这被周仲财看热了,他也同父亲一起捕起鱼来。 不过,顺子怕冷,先前只是用虾笆在干坎上拖,收获并不是很大。现在父亲的生意 做大了,从本乡一直捕到几十里外的清河,然后在集市上把鱼卖了再回家。父亲的 小腿被冰块划破已经红肿了,可他还是咬紧牙关硬撑着,周仲财每天都跟着父亲, 在田坎子上提笆篓,卖了钱平半分。有一天卖鱼后,父亲特意留了一条较大的乌鱼 给父母,快到家时,又碰上了周大婆,她看着笆篓不转眼。父亲觉得这个老婆婆守 信,于是把这条乌鱼给了她。周大婆道着谢走了,周仲财却狠狠埋怨了父亲一顿。 第二天,周大婆上门来,夸了父亲一通,硬要给父亲提亲,说她有个干女姓张, 从小没爹没娘,跟着叔娘长大,现在叔娘待不得她,生锤死打的,早点放个人夫算 了。父亲既感激又高兴,臊红了脸躲开了。祖父祖母为难了:现在吃的都成大问题, 哪有经济讨儿媳妇?于是来了个折衷,说是等些日子,等凑了点钱粮再说。一等就 是两年多,家境并没不多大好转,周大婆又上门来,这回她还把张姑娘带来了,弄 得高家措手不及。周大婆催促这婚事得马上办,她把张姑娘的衣袖挽起,指着青一 块紫一块的伤痕直诉苦:“这个女儿命薄,就因为一个钱团子被猫拖了叔娘就把她 打成这样……”大人们说了一阵话,最终把这件事定来,当找父亲点头时,还不知 道他害羞躲在哪里去了。 待周大婆她们走后,祖父祖母不住摇头叹气,为钱粮的事儿发愁。这时,祖母 突然想起藏在柜子旯旮的那一大捆钱,她冒昧端出来和祖父商量。祖父也没有追根 问底就安排妥帖了,说是拿一半去游家换米,拿一半做彩礼。第二天,祖父背着钱 找到游当家,游当家说这点钱只能买一斗米。祖父没有交易,回家后左思右想,还 是觉得给游当家这号熟人交易要可靠些,于是二天一大早又去找游当家,这次更令 人失望,游当家说今天只能买一升米。祖父不死心,转身去了街上,结局更糟:只 能换八合米。祖父没有死心,在街上等着,想等到米价下迭后再买。下午,祖父的 希望彻底破灭了,说大钱不用了,要换成金圆券,不容分说,祖父这一大捆钱连一 粒米也买不到了。事实也如此,这时大街上、窗户外到处飘散着大钱,有的还用竹 筢捞起当柴。 祖父回到家,周大婆已等候多时了,说婚期已找阴阳看定,就是后天。不管祖 父母怎么叫苦,周大婆也不让步。祖父把父亲叫到跟前,看上去哪像个结婚的样子 :全身黑黢黢的;穿一套很不合身的旧家机布衣服,而且也只有这一套象样的衣服 ;由于常年赤脚,脚板变得跟熊掌一样,几个趾头向外叉开;矮墩墩的,丝毫没有 潇洒的感觉。周大婆看出了动机,苦口婆心安慰道:“不碍事,女方不挑,不请客, 不要彩礼,到时把人接过来就是了。” 周大婆虽然说得这般轻松,可祖父还是去给游家借了五十斤米叫父亲给女方送 去了。 结婚那天,祖父给游家大少爷借了一套衣服穿上,简单打扫了一次卫生便完事。 父母的婚宴再也简单不过了,客人就只有周大婆和张姑娘,吃的是麦糊儿下酸豇豆。 婚宴上张姑娘表现很大方,首先作了自介绍,父亲也跟上了: “我叫张淑琴。” “我叫高银章。” 从此,我有了父母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