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疮 1957年夏天,我已经差点半岁了,虽说受到家庭的娇生惯养,但还是瘦得皮包 骨头。 最大的变化是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还学到了一点文化;婆媳关系好多 了,祖母和母亲没有了口嘴。 在母亲和祖母都很忙的时候,都是姐姐照管我,常背我到其他村子去玩。姐姐 也很饥瘦,常常为了讨我不哭累得满头大汗。一天,我们俩一并摔到了田里,结果 我倒没啥,姐姐挨祖母一顿打。没过几天,我身上出现了一些红点点,祖母和母亲 都去找草药来煎洗,可越洗越凶,母亲决定送我去看医生。可她把我刚抱出门,社 长周仲财来了,头一句话就很难听:“喂,你又想偷懒啊?上面决定这几天搞集体 生产,你是干部家属,应该带头积极参加。” 母亲忙掀开我的衣服解释说:“你看看,这娃儿有肿毒,我得去找太医治治。” 周仲财看了看,不以为然:“噢,长了点痱子,怕什么?现在是‘大呜大放’, 你看到的,那些自私的人多痛苦?” 没法子,母亲只好把我交给祖母,跟在周仲财后面走了。六姨进了新学堂,现 在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小,祖母是尖脚,走不得远路;姐姐年幼,无能为力。现在我 就医的问题只有靠爷爷和爸爸了。爸爸也是不可靠的,因为自从他当了干部,只有 吃饭在家,夜深了才有可能回来。爷爷呢,这几天被农业社的活儿累得喘不气来, 经常回家吃午饭的功夫都没有。祖母把我放在一个用烂箩筐改做的摇篮里,叫姐姐 给我搔痒,独自上山采野药去了。傍晚,母亲收工回来不见祖母,原来祖母摔伤在 山沟里起不来了。母亲把她背回家,给她敷了药,安慰了一阵子便来照料我。夜深 了,父亲才回来,母亲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他。父亲看了看我的病情,不以为然, 和周仲财的口气差不多:“一点小毛病,洗澡时多用点皂角就行了。再说,这阵子 工事多,我的确抽不出时间来。一个共产党人,不能为了一点私事眈搁了革命工作。” 母亲理解父亲的大道理,没说什么便哄着我入睡。我痒得难受不能入眠,一晚 哭到亮,搅得全家人都没睡好觉。大清早,母亲找父亲商量,背窝里早已没人了。 这时,祖父进屋来,说是等晚上收了工把我背到秦太医那里去治。我带病耐心地等 着,痒得啼哭的时候,姐姐和祖母又用冷水给我冲澡。等到天黑,母亲收工了,怎 么也没有等到祖父回来。母亲顾不上吃饭背起我出了门,准备去找秦太医。听说秦 太医住在金鱼塘,有近二十里山路,人生地不熟,求医比登天还难,可母亲没有被 吓倒,顶头稀疏的星斗朝前走着。运气不好,没走多远就摔在山茅厕里,两娘母没 有求成医,倒粘了一身大粪,臭熏熏地回到了家,待母子洗漱干净,已是月落鸡呜。 也怪,我掉了粪坑后身上的痒疙瘩居然消失了。 没过几天,我的脖子上又生了个疮,而且蔓延势头飞快。这次母亲拿不定主意 了,到处去找父亲想办法。母亲好不容易在队上的大田里找到了父亲。原来父亲正 在田里插秧,田坎子上有几个上面来的干部在指挥。插秧的技术和规模是空前的, 俗称插“井”字秧,大行五线横纵成线,不能有丝毫弯度;每行四寸见方插四株禾 苗,不能缺角……技术要求之高,难怪社员们返了无数次工也没有合要求。母亲好 不容易和父亲碰上了头,还没有商量好给我治病的事,就被一个干部指责了:“高 银章,干部要带头啊,是不是和老婆商量私事?”父亲的口才向来不好,搪塞更没 有窍门了:“没……没有……私事……我是说这秧子栽密了要减产!”另一个干部 吼起来:“一个共产党员,不相信科学,思想一点不先进,还说落后话,警防划为 右派!”父亲没有再和母亲商量便向田中间走。 祖父和父亲都抽不出时间送我就医,就只有母亲陪我去了。当时我不懂事,只 晓得哭,母亲含着一把辛酸泪背起我走了。我们两娘母刚上山路,就被周队长看见 了。他说:“上面决定集中全部劳力投入集体生产,你还去走亲访友,想当资产阶 级啊?”母亲很坦然:“不是……娃儿生疮,我背他去看太医。见娃儿这个样子, 我都五心(星)不做主的,那还有心串亲戚哟。”周仲财挺敏感:“什么,你再说 一遍……五星指什么?五星代表共党、毛主席,你敢说它不做主,纯粹的右派、资 产阶级!”母亲直道歉:“我说错了,算我没说。”周仲财也没有再挖根,只是说 :“你马上去搞生产,表现积极些,我可以给你隐瞒,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说完,一本正经地走了。母亲怕把事情闹大,只好把我背回家交给祖母,匆匆 去了劳动工地。 隔了一天,我的病情不断恶化,脖子肿得和下颌一样平,声音嘶哑,时而休克, 眼看有生命危险。这时,祖父义无反顾,搜空了家里所有的零钱,背起我直奔秦太 医家。祖父年轻时,秦太医救过他,所以他们之间有老交情。很小的一个疹所里, 挤满了看病的人。秦太医见我病重,率先跟我诊治。他先把脓疮剖开,挤出了一大 碗脓液,然后又拿出祖传的用麝香配制的药粉敷上,最后拿了一些吃药,还告诉了 可行的扶理方法。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理疗,我的疮毒基本上好了。这时的我瘦如柴禾,脸上没 有一丝血色。最触目惊心的是我脖子上的肉皮,消肿后出现了深深的褶皱,用手指 轻轻一拈,能扯起好几寸长,活象弹枪皮子一样,就连姐姐有时候也怕抱我了。全 家人见我这个样子都很伤心,受经济的限制拿不出滋补品来,所以只好干着急。 父亲思维一闲,就想重操旧业:打鱼、抠黄鳝炖稀饭给我补身体。可现在的田 大部分都分给下了户,不敢乱动人家的,再说众人也没有养鱼的兴趣,集体就更不 消说了。想来想去,父亲想到了土改时分得的那只猎枪,这还现实,去林子里打几 只画眉之类的给我补补身子是可行的。于是,父亲偷偷配制的火药,利用来之不易 的空时间打起鸟来。也只有响了那么三、四枪,一只鸟也没有捕着,却惹了个大祸 :上面的领导把我父亲划为了右派!“罪状”有三:一是本人不信科学,和政策抵 触;二是纵容家属说反党话;三是打鸟取乐想过资产阶级的生活。父亲觉得没有一 条罪状能成立,只抓住一点顶撞了领导:“我说了集体田里的稻子要减产,你们秋 后算帐就知道了。”领导并不服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搞亩产双万 斤,不信你去看看吧。”领导把父亲带到了集体的稻田边,见稻田果真变了样:水 稻茂盛得来扔下大块石块也掉不下去。父亲没敢辩解只好溜掉,后来才听说他们搞 了移植:把别的田里水稻扯来放在了示范田的稻子行间。 秋收时,我的身体全好了。我感谢姐姐精心照料我;感谢长辈们痛爱我;特别 感谢祖母每天在火笼子里用木炭炖饭给我吃…… 长辈们心痛集体的粮食减了产,我最内疚的是这回生疮跟父亲背上了难以洗脱 的罪名。 疮啊,你生得的确不是时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