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 我快满2 岁的时候,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父亲划为右派后领导工作被罢免了,好在保留了党籍。周仲财当上了生产队的 队长,领导水平提高了许多,在大会小会上都能高谈阔论。 这一阵的会议很多,开会的地点是在詹家大湾,过一条冲绕过一个小山嘴就到 了。这里原是大地主的房子,有一间宽敞的大厅、十多间小屋和一个大场坝,又在 全生产队的中心位置,是群众开会学习的好地方。 这一天,周仲财又把社员集中到了詹家大湾开大会,会议议程有三点:首先是 周队长弘扬人民公社;其次是姚美花教唱《人民公社好》;最后是说私有财产归公 的事。 我已经学会走路了,由姐姐陪着在家门口玩耍,祖母在一旁乐着。不一会儿, 母亲跑回来了,大老远就朝着我们喊:“娘,今天的会很重要,凡是能听懂话的人 都要参加,您带着玉兰来,我背郢文走。”母亲说罢背起我走了。 会场够气派,到会人数创历史之最。病倒的人被抬来了,不能走路的残疾人也 扶来了,能走路的小孩由大人领着,大家都和往常一样,眼睁睁地望着主席台上的 周仲财。我、周富明和游地主的孙子游润槐差不多大,手牵着手在人群里穿行、嬉 闹。不多久,整个会场被一群小孩子搅乱了,周仲财见状冒起火来,把我和游润槐 揪上了台,指着我俩的脑门说:“一个地主的后代,一个右派的儿子,是不是大人 支持你们搞破坏?我告诉你们,这是讲人民公社、讲无产阶级,你们不要惹火烧身!” 我和游润槐都吓哭了,因为我们还不会说完整的话,更听不懂周仲财说些什么。 游二娘和母亲上台向周队长道了歉,才把我们俩带下来了。游二娘狠狠地打了小润 槐一巴掌,我很幸运,母亲没有打我,父亲的双眼还充满怒火瞪着周仲财。 会议最后周仲财宣布:“大家要把一切私有财产交公,也就是解放初期分到的 财产和你们家里的粮食、牲口之类的全部交出来归集体所有。” 散会后,祖母比谁都走得快,她以惊人的速度率先到了家后,把门关得死死的, 把半罐子米倒在口袋中,又很谨慎地把它藏在灰槽里,等父亲他们回来时,她已累 得满头大汗了。父亲休息了片刻,便安排起活儿来。不多时,高家的交公队伍出发 了:父亲扛着土改时分得的风车走在前面;祖父挑着一担麦子、母亲牵着一头架子 猪跟着;姐姐扛着猎枪赶着一只小羊儿走在最后。往返几趟后,家里几乎是一个空 架子了。祖母抱着我在一旁叨念,说这样值价不交,那样给我留点,这些都被父亲 一一拒绝了。后来,父亲看出了破绽,觉得大米不对劲,估计祖母搞了手脚,于是 在灰槽里发现了那半口袋米。父亲把米袋提出来,狠狠教训了家里人一顿:“你们 是公社社员,要像个社员的样子,如果大家都这样,哪还有什么集体?” 祖母不认输,把我从她怀里塞给父亲:“你看看这娃儿,瘦得像干豇豆,你忍 心看着他以后挨饿?以后吃集体伙食了,他能吃粗食吗?这点米我得留着,熬米汤 给他喝!” 父亲看着我瘦小的脸好久没不说出话来。 母亲过来捏着我的小手一阵酸楚:“你看这孩子,手杆儿小得来一掐都断,我 们不忍心哪!这点米就留着吧,” 父亲在我的脸上亲了亲,把我放母亲怀里横下心来:“不行,我是党员,应该 事事带头,要做榜样给群众看,我的处境你们是知道的,一切私有财产交公是我的 职责呀。” 祖父理解父亲:“算了,交就交吧。今天开会你们已经看到了,他们对右派是 盯得很紧的,咱们一清二白的,别叫人家抓住把柄为好。” “说得很对。”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说话要比人家短一截,凡事小心 为好,大家相信,我们按党的指示办不会错。” 全家人再也没说什么了,只有祖母丧着脸很不怅然。父亲又进屋仔仔细细地查 看了几遍,发现墙角外还挂着一件粘满灰尘的集体财产:土改时分得的那头猪的头 骨,祖母为了避邪还挂在那儿。父亲把它取下来提着,扛起米口袋去了詹家大湾。 夜里,父亲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周仲财今天骂不懂事 的孩子他总觉得心痛,为一个党的干部变得如此麻木在痛心。为了以前的交情和党 的工作,父亲觉得有必要找周仲财谈谈。于是,他披衣起床,敲敲走出了小屋。 夜黑得好像把一切都扣在了锅底,父亲高一脚矮一脚来得周仲财房前,见他家 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父亲贴近窗户,听出周仲财和姚美花正在 说悄悄话。 “留两口袋够不够?”姚美花问周仲财。 “算了,多了碍眼,我是队长,还会饿肚子么?” “……藏在哪里?” “后边坟地好些。”…… 他们商量了好大一阵,便抬着口袋去了屋后的坟地,好大功夫才把两个口袋埋 好。父亲躲在竹林里没有惊动他们。父亲恢心了,觉得凭他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挽救 周仲财的。但是,他也不忍心集体财产受到损失,于是便把两口袋粮食抱出来扛到 了保管室门口,并用石灰块在每个口袋上写了一个“周”字。 第二天,公社下来人了,由周仲财陪着,挨家挨户检查私有财产交公情况。检 查的重点对像是成份不好的和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不用说对我家的检查要过细了。 公社干部在外面的坝子里给我们家庭成员上政治课,周仲财带着一两个人进屋仔细 搜查起来,墙缝子、水缸里、床旯旮……无一放过。搜查结果,在墙缝里发现了一 小包豇豆种籽。周仲财把豇豆种籽摊开亮在父亲眼前小题大做:“你看看,一个共 产党员,对自己不过硬,你还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多远?” 父亲很想捅周仲财的老底,但是又没有证据,只是望着苍天说了一句话:“有 人才真正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哩!” 一个公社干部过来,说话挺和气的:“……算了,要向周队长学习,把漏交的 财产秘密交了公。” 周仲财苦笑道:“没什么,我是怕影响群从情绪,说我私自藏粮食,一点小事, 不值得一提。” 干部们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便走了,父亲追上去把周仲财叫到一旁,悄声说: “你的事我清楚,以后不要再干了。” “什么,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周仲财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要抓屎糊 脸,只有好好按党的政策办事才是唯一出路。” 父亲咬着牙吐出了三个字:“你——变——了——” 周仲财笑道:“社会在变,我还能不变么?总之,我不会变成右派,不会变成 反党分子。” 父亲脸色气得苍白回到家里,倒受到了母亲的安慰:“要看得惯,不要凡事都 往心里去。看远一点,现在是社会主义,好日子还在后头,别给周仲财一般的见识, 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共产党。好好生生当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员吧。” 人民公社,这个词深深地埋在了我最初的记忆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