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 人民公社成立后,干部群众的文化素质低的问题更加暴露,上面来了指示,说 是每个队办一所夜校,让贫下中农都来学文化。 我们队的夜校办在詹家大湾伙食团旁边的中厅里;里面安了好些木凳、石礅; 前方的讲台是一个小衣柜;墙上用竹竿撑着一扇大门,当作黑板;粉笔是从解放前 富人家的墙上抠下来的石灰块。 教室布置完备后,最棘手的找教师了,不过周队长心中早就有数,决定安排妻 子姚美花任教。不过,为了民主,他还是提出来让社员讨论。社员们的反映让周队 长失望,他刚一发话,群众的观点便统一起来: “……选詹述强,他能说会道,可以当老师。” “詹大爷文化高,保证能教好我们!” “不准乱说!”周队长制止道,“詹述强是资产阶级,是大地主,你们想跟他 学?你们是不是想吃二遍苦?我告诉你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找他?当心你们越 学越坏!你们还叫他詹大爷?叫他个詹述强就冲穿天了。” 社员们没有吭声了,各自心目中在推选合格的人选,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 更没有想到姚美花。这事只有由周队长点拨了,他挥了一下手“啊”了一声把社员 的注意力集中过来:“我给大家推选一个……姚美花,你们是知道的,她教大家唱 《人民公社好》够棒吧。” 队长太太,谁还敢说什么呢,只好默认下来。教师确定后,学生入学虽说不报 名,但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夜校只能由贫下中农参加学习,地主、富农、右派之类 的靠边站。我爸爸是右派,所以我们全家都不能进夜校;润槐是地主的后代,他们 一家也不能进夜校;詹大爷呢,不但不能进夜校,还是批斗对像。 开始上课了。头一天夜里,中厅里挤满了人,社员们在几盏昏暗的亮壶儿灯光 下听姚美花讲课了。她教的内容很单一,也很有规律:先教大家唱《社会主义好》 ;然后写阿拉伯数字1 、2 、3 、4 、5 ……每天晚上都这样。社员们渐渐厌了, 经常是喧宾夺主的局面,开小差的摆龙门阵的大有人在。起初,周队长见秩序乱了 的时候,总要吼几声社员难以理解的政治话压堂,后来他也蹲在墙角打呵欠了。 一段时间后,“学生”们越来越少,周队长把政策放宽了,我家和游家的家属 也可以进夜校,我们便高兴起来,因为我又可以和明娃、润槐一起玩了。我们一群 小孩子,最相宜的是趁大人上课的时候,偷偷溜进伙食团厨房里去拣饭粒吃。 眼看学校快散班的时候,周队长为了稳住学生,又来了新花样,决定每天晚上 批斗詹述强。这是搞政治,贫下中家不敢不参加。詹述强也似乎乐意群众斗,每天 晚上都戴着老花眼镜早早站在讲台上低着头挨斗。没有啥内容,多半也就是跟着姚 美花呼呼口号而已。周队长也没兴趣了,常打瞌睡,他有个坏毛病,一睡着就打呼 噜。社员们听到呼噜声的时候,就叫詹述强摆故事、讲科学。詹述强没有推辞,给 大家讲风雨雷电,教社员写字,群众个个都聚精会神。当周队长的呼噜声一停,大 家又呼起口号来。不过后来还是被周队发现了,便下令解散了批斗会,又叫姚美花 上课,这样的学习班越办越糟,周队长管不了,也只好妥眼皮,不久,学习班真的 散了。 这天,社员出工了,教室里还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周队长独自在教室里踱来踱 去,他很惋惜这段学习生活,但是,全队的贫下中农里面一个高小生都找不到,又 怎么能够挽救失败的命运呢?这时,有个别小孩学着姚美花的腔调,唱起了《人民 公社好》。周队长的灵感来了,叫姚美花教这群娃儿吧,一来可以让社员全身心投 入农业生产,二来免省这群娃子早早去包围伙食团。中午社员收工的时候,他把新 的打算给群从说了:“我决定在中厅里办个幼儿班,大家都把会说话的大娃崽送来 读书。我们这辈人没有文化吃了苦头,可不能再苦了下一代啊,有了文化才能建设 好社会主义,希望大家支持。” 社员们没有不同意的,都说周队长的办法好。 爸爸是右派分子,照理说我和姐姐都没有资格入学,大概是周队长和爸爸是同 年同月生的老庚,解放前有一段同甘共苦的经历吧,我们姐弟俩进学堂他没有为难。 游地主的孙子润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死活把他拦到了校门外。 教室没有布置,将就夜校的设施,教师还是姚美花。教的内容和夜校的课程、 方式一样:先教唱《社会主义好》;见孩子们烦了又教写阿拉伯数字;到孩子们唱 写毫无兴趣的时候,又引导小伙伴做游戏。游戏很单调,男同学用长板凳玩七巧板, 女同学在地上划方格修“房子”。后来同学们非凡了,玩起了自己创作的游戏:跳 拱、跑猫、抓小偷、爬竹荡秋千、到田边打水漂……游戏活动越来越危险,哪还有 不出事的。一会儿这个流着鼻血找老师,一会儿那个额上长青包找麻烦……姚美花 断公道累得够惨,有的家长为了避险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去了。还好,没有一个找姚 美花麻烦的,因为社员都怕周队长。姚美花见势不妙只好把孩子们憋在教室里,继 续教歌和写数,同学们毫无兴趣的时候,就叫孩子们扒在凳子上打瞌睡,没有睡意 的也要拱头闭眼。我人小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是规矩,常常睁着小眼睛到处瞅, 经常看到润槐在门外大老远望着教室里,有时我也去把他拖进教室来,姚美花见了 又把润槐牵出去,还悄声对我说:“要划清界限……”我听不懂老师的话,见到润 槐就往教室里拉,后来姚美花也睁只眼闭只眼了,我们俩都很感激姚老师,每当看 见姚美花的脸色不好时,我们便赶紧异口同声地喊一声“姚老师好”就没事了。 我和润槐渐渐放肆起来,用尖瓦片、短棍儿之类的敲墙缝,这次收获可大啦, 我们透过墙洞看到了詹述强,原来中厅旁边是他的小屋,他戴着老花眼镜用食指在 手心里比划。我们把墙洞扩大了,姐姐和周富明也挤过来看詹述强,还同我们并肩 深挖洞。起初,詹述强隔着墙洞教我们学文化,不大功夫,我们都能写好多字了; 后来,我们把洞扩大,干脆钻到詹述强家去学习。这个秘密被姚美花发现了,这回 他没有干涉,因为她太省事了,自从有了墙洞,孩子们惹事生非的事少多了。不久, 大部分孩子都钻进了詹述强小屋里,把詹述强都挤到了柜子上讲课。姚桂方这回开 窍了,居然把詹述强请到教室里来堂堂正正地给孩子们讲课。詹述强也很小心,他 讲课的时候,总要提醒姚美花到门口放哨。 有一天,周队长冷不防出现在教室门口,姚美花倒没啥,詹述强却赫得哑口无 言了。周队长先是满腔怒火,但见到“黑板”上几行规规矩矩的正楷字时,强烈的 火气也冒不出来了。詹述强愣了片刻又一本正经的地教起来,惹得周队长心中也在 跟着默念。呆了好大一阵,周队长才把姚美花叫到一旁,埋怨道:“你怎么找他教 呢?他是大地主成份,没有资格当老师。” 姚美花不服气:“能者为师,人家文化高,能教出道理来,这与家庭出身有何 相干?” 这回周队长很耐心:“这是政策,我们只能执行。” 姚美花觉得自己在理:“什么是政策?你吃透了没有?哪条哪款规定,你读来 听听!你都不识字,还讲什么政策?我看啦,你还得多学着点,免得党的政策一下 来就被搞歪了。” 周队长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但又放不下面子,只是说了声“你给我小心点”便 退开了。待姚美花进教室后,周队长贴着窗户听了好久也没不离开。他想:政策, 什么是政策呢?没有文化,就是依葫芦画瓢也要走样啊。 这时,一群孩出教室撒尿碰上了周队长,都吼了起来: “欢迎周队长来读书。” “大人跟娃儿一起读书,羞死了!” 周仲财瞪了孩子们几眼怆惶走了。 后来周仲财把“夜校”改名为“白校”,觉得不合适又把“白校”改名为“夜 校”,也不知改了多少回,最终人们也不知称什么“校”了。但是,不管怎么称呼, 大家总是满意的,因为这里能真正学到文化,就连我也能写全家人的名字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