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钢铁 爸爸去大战钢铁后从没有回过家,竟管有时也捎过信去,但总是没有回音,所 以,全家人都很想念他。春节刚过,祖父母就急了,硬要催母亲去山里探望父亲。 其实,母亲更想念父亲,经常在噩梦中见到父亲在烈火中挣扎。我和姐姐在夜里的 呓语里也常常呼着父亲的名字。 正月初,我们把“远征”的计划定下来了。从家里到香河铁厂,有一百多里路, 要花一整天的时间还不敢耽搁。出发前的那天夜里,我们都没有睡好觉,天还没有 亮,奶奶就烙好了两个大麦粑用芭蕉叶包好了,催着我们上路。妈妈简单打扮了一 下,穿上陪嫁时一直舍不得穿的那双布鞋出了家门。我们刚走不远,姐姐追出来了, 拉着妈妈的衣角撵路,慈哀哀地说道:“我也要去见爸爸,我好想他哟。”妈妈安 慰着姐姐:“……太远了,你的脚会走坏的,等我们带好消息回来吧。”姐姐跳了 跳不住示威:“你看,我能走,我还可以帮着背弟弟哩。”妈妈劝道:“奶奶有病, 你在家照看她,我们过两天就回来。这回弟弟去,二回你去,妈妈决定办到。”妈 妈说完,打开怀中的芭蕉叶,塞给姐姐一个麦粑。姐姐摇着头推开妈妈的手说道: “我不要,留着你和弟弟吃,饿了会走不动的。”姐姐再也没不说什么了,点着头 望着我们离去的背影。 这时,刮起了大北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才上了通往县城的马路。我在 妈妈背上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听到妈妈踩着浮动的碎石哗啦响时,我便激动起来, 掀开遮头的衣服闹着要看汽车。妈妈总是说:“风大,你会被吹坏的,等有汽车来 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于是,我在妈妈的背上静静地等着。过了很长时间,终于 听到了妈妈的喊声:“快看,有车了。”我连忙掀开“头巾”,朝前望去,看见前 面有一架马车。我催着妈妈追了上去,跟在马车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是一架载 坛坛罐罐的车子,前面有两匹马艰难的拖着,车夫下了车还在后面推,车上的坛子 已破碎了许多。妈妈见车夫废劲,便凑过去帮忙,后来我听到车夫说:“你们赶路 吧,路坑坑畦畦的,马车快不起来。”妈妈背起我走了,不多时,连马蹄声也听不 见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到了县城,这时,我想撒尿,妈妈带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 个混合厕所。我小便后出来,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虽然那些建筑都很陈旧,但我从 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房子,特别是那些正冒着热气的小餐馆我还是平生第一次看见。 妈妈也有些累了,领着我到了一家小食店门口要了一张凳子坐下歇脚。店里,竟管 店小二不住的吆吼,却还是没有人光顾。店小二揭开柜台上的幔子,递来一个馒头 说道:“吃吧,又大又白又热……”妈妈捏了一下空荷包后,从怀里拿出麦粑来说 道:“不吃……我们不饿,我们有这个……”这时,麦粑已冰凉了,妈妈给店小二 要了一碗热汤,撕了一块粑泡在里面温热后叫我吃。我说妈妈辛苦得她吃;妈妈说 儿子还小得我吃……我们这样推来让去的,待车夫赶到的时候,那块麦粑还浮在汤 面上没有动。车夫进了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吃起来。我瞅着车夫不转眼,因为我从 来没有见过馒头,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了。车夫大抵看出了我的心思,把剩下的 一个馒头塞在我手里,我不敢收下只好望着妈妈。妈妈难为情了,只好拿出一个麦 粑给车夫换。车夫也只分了一小块麦粑便走了。我连忙把馒头塞在妈妈嘴边,她知 道会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于是说道:“你吃馒头,我吃麦粑,快些吃下去好赶路。” 我咬了一小口舍不得吃,说道:“还是给爸爸留着吧。”无论妈妈怎样哄我,我都 一直把馒头留着。妈妈把那碗汤喝下后,硬要我把剩下的麦粑吃下再走,无可奈何, 我们母子只好把麦粑分吃后才上了路。 这时,风刮得更大了,通往山区的公路依然不平坦。我虽然只有两岁多,但挺 懂事的,刚出县城的时候,我便硬要争着下地走路,妈妈不肯,总是哄我说:“你 还小,要被风刮走的。”谁知我说句话使妈妈无言对答:“被风刮走才好哩,一直 把我刮进山里,刮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免省你背我。”妈妈听了笑着夸我:“你真 会说话,我就让你走一程吧。”妈妈放我下地,这时我拿出了勇敢精神,居然跑到 妈妈前面去了。妈妈追上我说道:“唉,要是有车就好了,用不着劳累我们两娘母。” 这下我不肯走了,硬要等着看汽车。妈妈说:“不能逗留,我们边走边看吧。”妈 妈牵着我走了好远的路程,也没有碰上一辆汽车,顶多只有一两架马车经过而已。 我丧失信心了,又不喜欢妈妈背又不乐意走。妈妈鼓励我说:“现在,汽车还没有 造出来,等将来你爸爸他们炼出了铁,就会造很多汽车出来,到时候你数也数不清, 我们还会一人开一辆车哩。”“太好了,我们快点去找爸爸!”我高兴地叫着,感 到无比自毫,觉得爸爸越来越伟大。 我累了,妈妈把我背在了背上,封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我在妈妈背上总是不安 宁,不停地问妈妈还有多远、已经到了什么地方、来了汽车没有、有好看的要告诉 我……妈妈总是“嗯嗯嗯”直赶路。我扒在妈妈背上,能清楚地听到骄健的脚步声 和呼呼作响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到山高场的时候,已是中午过了。这个场镇坐落在 山顶上,只有一条小巷和几家店子,当然也有卖馒头的小餐馆。妈妈把我解放了, 这回,我并不对小餐馆感兴趣,却被那些从未见过的大山迷住了:蜿延起伏、高耸 入云、苍翠碧绿……我人小不会抒发,但有一个起码的愿望:要是我的家在这里该 多好啊。我们逗留了一会儿,妈妈拿出剩下的一个麦粑分了一半给我,说道:“我 们边吃边走,还有二十多里就到爸爸厂里,争取在天黑前赶到。”我望了望餐馆, 结果被妈妈拉走了,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去要口热汤喝。我吃完半个粑后,妈 妈又背着我艰难地朝前走着。 我们快到香河铁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远处的山岭渐渐模糊起来。我很早 就催妈妈放下我,她总是吓唬我,说:“要快点赶路,天黑了有老虎。”我只好掀 开衣服朝外张望,这时映入眼帘的和山高场迥然不同:山更大更陡,光秃秃的没有 绿色。妈妈说:“先前这里的树子更多,现在被砍去炼铁了。”我一看果真同妈妈 所说的,有的伐木工还在拉锯,不少大树随着锯声起落正在倒下;马儿拖着大车小 车的树子正往厂里赶。我使劲地扬起头,想看见爸爸也正拿着大锯子。结果,始终 没有见到爸爸的踪影。 我们到厂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四处亮起了明亮的灯光,这种夜景我也是 头一回看见。我们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爸爸的下落,说是在炼铁车间。我们到炼 铁车间逛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爸爸,最后我们只好向两个正在拉大风箱的工人打 听,其中一个工人回过来望着我们不转眼。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最显著的特 点是面目又瘦又黑、须发又乱又长。他愣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们:“我就是你们要找 的人!”“啊?!”妈妈尖叫起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爸爸露出白牙齿 笑道:“炼铁工人本来就是这样。”这时,我一边在妈妈背上挣扎一边亲切地喊道 :“爸爸,爸爸……”我们三人亲热了片刻,爸爸又转过身去专心专意地拉起了大 风箱,似乎忘了我们两娘母的存在,过了很长时间,爸爸才拉着我们出来,指着半 山腰的一缕灯光说:“你们去那儿睡觉。”说完,便转身忙工作去了。 我和妈妈废了好大功夫,高一脚矮一脚地摸到了目的地。原来这是一间茅草屋, 住着一个孤老太太,对人挺热情的,我们说明来意后,老人忙拿出糖块给我吃,还 端出热水来叫妈妈烫脚。老人喘了一口气夸起爸爸来:“高银章啊,是个大好人, 没有人敢跟他比。上次厂里发生火灾,他冒险在火里救出了好几个人,结果自己被 烧伤了……后来,厂里给他记大功,给他奖金说啥也没收。我这老婆子年老病多, 他经常来看我,还掏钱给我治病,真比亲生儿子还好。你有这样一个好丈夫,没有 嫁错人。”妈妈听了这番话很欣慰,我也敢大口大口地吃糖块了。我们在老太太家 吃了盅儿饭后,一上床很快就熟睡了。 第二天起床后推开房门,到处银妆素裹,原来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我们顾不 上吃早饭就去了厂里,这时,爸爸依旧在拉大风箱。大白天我才看清楚了,原来这 是天底下最大的风箱,有一米多高、好几米长,两个人跑来跑去像跳舞似的使劲拉, 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不敢打晃。爸爸见我们来了,一边拉一边说:“对面 那间大工棚是厨房,你们吃饭去吧。”我和妈妈进了厨房,原来厨师早就给我们准 备好了两盅儿饭,一盆子莲花白,一边催我们吃一边闲聊:“……银章太检省了, 又大公无私,说不定你们吃了这一顿,他又会几顿不来拿饭哩。”我听懂了厨师的 话,我和妈妈想到一块了,还了一盅儿饭给厨师,妈妈说道:“我们两娘母吃一盅 儿饭就够了,这一盅儿饭给银章留着。”厨师拒绝道:“你们竟管吃饱,就算我办 招待。”结果,我和妈妈也只吃了一盅儿饭,火速去了车间准备替爸爸下来吃饭。 我人矮踮着脚刚好抓到柄子,要想帮爸爸拉风箱是不可能的,只有妈妈去拉了几下 就甘拜下风了。爸爸笑道:“我呆会儿换了班才去吃饭,你们先去厂里参观吧,不 过,一定要注意安全。”妈妈领着我开始游览起来,发现这里的确像个大厂,到处 都是临时厂房,工人们都在尽职尽责地忙碌着。见到最多的要算运木炭、拖木材的 马车和被人拉得轰轰响的大风箱,就是没有看到汽车。我疑惑着问道:“妈妈,工 厂里怎么没有汽车?”妈妈回答很轻松:“等铁炼出来了就会有很多大汽车。”后 来我们来到一个好地方,这里有堆积如山的木材在大火中被化为木炭,这时我才知 道炼铁要用木炭。大雪天呆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暖暖和和的,再也不僵脚僵手了。 到了中午,妈妈见我没有离开的念头,干脆说道:“今天中午我们不去吃饭,就在 这里烤火,要不,你爸又要饿一顿。”我一听这话拍手称快,妈妈怕我困,还不住 编故事给我听,至今我都还记得《龟兔赛跑》的故事。傍晚,我们又去找爸爸,见 他还在拉风箱。妈妈吃惊问道:“你没有下班?”爸爸说:“有人病了,我给顶一 下。”过了一会儿爸爸又说:“你们明天回去吧,现在厂里的生活也很紧张,没有 客饭,呆久了会有闲话的。”妈妈望着爸爸,隔了一段时间才点着头离开了。 夜里,我们又同孤老太太睡了一宵,道谢了老太太后,我们去跟爸爸辞行。这 时,到处还是银白色,虽然只下着小雪,但地上的积雪还厚厚的没有融化。我们老 远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依然在拉着大风箱。我们过去后,爸爸指点道:“去伙 食团拿两盅儿饭回去给老人吃,等铁炼成了我再回来看望他们。”妈妈带着我去了 厨房,并把爸爸的意思说了。厨师很大方,没有给我们盅儿饭,却给了一小口袋儿 米叫妈妈带回家。我们多谢了厨师走了,可没走多远,爸爸拿着两盅儿饭追上来, 换去了米口袋儿,说道:“我是共产党员,不能特殊,你们快走吧,别在这里给我 添麻烦。”妈妈听了这话一阵辛酸,还没有来及申辩,爸爸早已走远了。 妈妈背着我在雪道上艰难地走着,还没有到山高场,她的鞋已经全破了。烂鞋 子她也舍不得丢,说回家纳个底还可以穿几水。到山高场的时候,妈妈的脚已经冻 得像红萝卜似的。我怎能忍心,硬要妈妈进一家小吃店歇脚。这时,店里有一两个 人在吃面,我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面条是什么滋味,于是求道:“妈妈,我想吃 面。”母亲一听,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心里十分难过:哪里有钱买面条吃呀!当我 用希望的眼光瞅着母亲的时候,她苦笑道:“饭比面条好吃。”母亲说罢,从包裹 里拿出凉得如冰的一盅儿饭来。我坚决不同意:“妈妈,……给爷爷奶奶留着吧, 我们赶路,回家一块儿吃。”母亲没有听我的,去要了一大碗汤,分了一小块饭在 里面,硬要我吃下。当时我也很懂事,竟然把母亲说服了:“妈妈,你是大人,又 要背我,你得多吃,要不,我们都回不了家。”结果我和母亲共同吃下了这碗汤饭 后,离开了山高场。没走多远,母亲的脚被磨破了,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鲜红的 脚印。母亲忍着疼痛向前艰难地走着,当她看见路旁有个草堆时,便过去搓了两根 绳子缠在脚上,又继续赶路。我看到这一切,忍不住哭了。母亲安慰着我,又编故 事给我听,渐渐地,我终于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母亲叫醒我 :“郢文……郢文……到家了!”我立即睁开眼睛打起精神来,朝前望去,熟悉的 故乡果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大老远就看见姐姐坐在当门的磨刀石上望着我们这边。 姐姐边跑边喊:“妈妈——弟弟——” 夜里,我们全家人都吃上了难得的盅儿饭。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爸爸回来,因为我相信,只要爸爸一回来,马路上就 会有汽车跑。有一天,爸爸终于回来了,当妈妈问他炼了多少铁时,父亲很酸楚地 摇了摇头。 不过,我总觉得满足了。正因为父亲去大战钢铁,我才有机会看到马车、大风 箱、大火炉和吃上白生生的盅儿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