嫱嫱进高中 1998年秋,嫱嫱以竹石初中最高分的成绩考入了大山中学。 我们一大家族的人都来庆贺,都说嫱嫱能考上重点高中,为我们高家争了光, 无论如何得表示一下。这个拿五十元;那个拿一百元,凑在一起已有八百多元。嫱 嫱对这样的祝贺方式不感兴趣,她对长辈们说:“您们的心我领了,现在大家的经 济都很困难,这样资助我不好,反而会增加我的心里压力,我想得到的,要大家和 往常一样的对待我。”来庆贺的亲人们散去之后,我和妻子遵照女儿的意思,准备 把礼金变换一种形式退回去了。 嫱嫱快入学的时候,我想起了学校总务的一句话,他儿子是大山中学的办公室 主任,以后子女进高中的事包在他身上。我想把嫱嫱安排到重点班学习,现在只有 去找总务了。这一天,我怀着希望去了县城,经过打听找到了总务的家。这时,只 有他不懂事孙子和他在家,再好谈私事不过的。总务把我迎进屋,以前那种热情全 然没有了,而且只摸出了一支烟自己抽着。我想,嫱嫱考上大山中学的事他肯定知 道,所以总想等他先发话。结果,他始终没有提到考学校的事,偶尔问问我的猪崽 赚了多少钱。我说:“母猪不争气,早卖了,现在家庭经济又困难起来。”他总是 不信我的话,总说我和妻子一工一农,辈子不穷。我们呆了好大时辰,始终扯不上 孩子读书的话题。我看时间不早了,便直截了当把来意说出来:“现在我女儿已考 上了大山,还得靠老总帮忙……”他也很坦然:“你女儿上了分数线,来读就是了, 还帮什么忙?”“听说威中有重点班,我想凭这个关系送女儿进重点班学习。” “哦,听说有……不过老师们有意见,据说重点班撤了。退一步说,她有自觉 性,成绩好在哪个班读都一样。”“麻烦老总,您问问主任,要是威中有重点班的 话,千万留一个名额。”老总没有明确表态,一个劲地喝茶抽烟。过了好大一会儿, 我们便又拉起家常来,这一轮他唱主角:“别提升学的事,我儿子这一阵忙得不可 开交,一会儿局长找,一会儿科长请,就连县大老爷也打电话来。”老总说着,从 矮组合柜里拿出一件礼物来,“你看看,这是人家总的千年人参,别看它像个苦蒿 老壳,价值在两千元以上,看不出来吧。”“那么贵?”我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 了看,又放在鼻尖上闻了闻,觉得没不什么特别的,但起码领悟到一点,来找他儿 子办事的都不是一般人,多半都带了贵重礼物。像我这样两手空空来的,恐怕还是 第一个。俗话说黄金有价情无价,就凭我们这点感情能打开这把锁么?我越想越复 杂,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终于坐如针毡,站起身来向老总道别。他没有挽留我, 也没有听到宽心的话,我冷冷清清地下了楼梯。 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竹石初中的校长李纪元,他还先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随后是一席奉承的话:“你女儿真行,为我们竹石初中争了光。你的选择是英明的, 曾加伟自高老大,把女儿送到大中去读,结果连沙平中学也没考上,我看他是自讨 苦吃!现在你女儿进了大山中学,还要争取进重点班,以后考本科名牌大学十拿九 稳。”“不是大山中学不分重点班了吗?”“那是骗人的,大山中学每一届都有一 两个重点班,不过要特殊关系才能进去。” 回到家里,妻子很有预见性:“看你那个样子,事儿肯定没有办好。我说嘛, 你那样徒手到处跑,还有不碰壁的。”妻子把我带进屋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礼 品来:“这里面是一瓶‘全兴’特曲,四十多块,你出门的时候别忘了带。” 第二天,我提着礼品又去找总务,也只有他祖孙两在家。老总对我更热情了, 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叽上,然后靠在我旁边说:“我给我儿子打了电话,听说大山 中学今年又分了重点班,你的事我给他说了,他说尽量帮忙。”一听这话我不停地 感谢老总,我没有送过礼物,也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也只有几句实话:“这酒是 我妻子买的,‘全兴’特曲,四十多块钱一瓶,麻烦你转交给陈主任,这么贵的酒 估计好喝。”老总一听这话不是滋味,便把话题转开了:“你女儿要进重点班很难, 做好两手准备吧,要是不能进重点班,我儿子也是会照看她的。”他这话说出以后, 我们再也没有语言了,我便学着他的样子,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一会儿,老总夫人 回来了,她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袱,背上的背篓里也是满载而归。她的孙子喊道: “奶奶,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她哟。”“我刚从你爸爸那儿回来,他现在 很忙,过两天再回来看你。”他们三人进屋后把门关了,除了此起彼伏的笑声以外, 隐约听见老总夫人的一句话:“别再找麻烦了……没有搞头……”过了很长时间, 他们三人才出来,老总也介绍了我:“这是我们学校的高老师……”老总夫人朝我 点了一下头,便进另一间房间化妆去了。我实在无聊,只得告辞。 9 月1 日,我把嫱嫱送去了学校,她被分到2001级4 班。我认为这就是重点班, 探头往里瞧,看样子多数是农村的孩子,有的穿着烂衣服,有的打着赤脚,从这些 迹象看,这个班肯定不是重点班了。我又向外面那些家长打听,一般人都说8 班才 是重点班。不过我还有一线希望,因为老总说过,无论女儿在哪个班,他儿子都要 照看。所以,我急切想找到这个办公室主任。走了好多个办公室,终于看见他了, 原来他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酷似他父亲。我不敢接近 他,等他忙完工作后我在门口才敢和他讲话了:“主任,你好……”他朝我点了头 后,绕过我走了,我追上他:“主任,我是高老师……”他边走边说:“哪个高老 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和你父亲在一个学校的高老师呀。”“哦,你找我父 亲呀,他多半在家,你去吧。”“不是,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有什么事?”我 连忙把要说的话倾诉出来:“我女儿高嫱嫱,今年考上威中,她是我们那里的高才 生,想进这里的重点班学习,可是现在被分配在4 班,希望你……”我的话未说完, 这个主任早已不见踪迹。这时我才明白,老总根本没有把女儿读书的事给他儿子说。 我又只好到4 班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看见贫穷的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的寒酸样 子,我的心都碎了,总觉得自己有罪,是一个懦夫,没有给女儿奋斗出一个良好的 学习环境,对不起她的的确太多太多了。我悲伤了好一阵,女儿出来了,她对我说 :“爸爸,您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要不妈妈又回盼你的。”我没有脸正视 女儿,留下了一句话:“你要注意身体,爸爸、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要听老师的 话,好好学习……”我实在说不下去了,疾步离开了心爱的女儿,到校门口的时候, 眼泪才流了出来。擦干眼泪回头望,女儿还站在那里朝我挥手。我走出校门后,觉 得我失去了好多,心里一阵空虚,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精神支柱。我到河边吹了一 阵风,目睹了一阵向东流去的浑浊的清溪河水,聍听了一些无聊的嘈杂声后,头脑 才渐渐清醒过来。 当我正准备朝大街上走了时候,被人叫住了:“郢文,你在这里干什么?”回 头看时,见是小时候的好友润槐。听说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还不如一个小学生 的水平,从小就没有好品行,但是别人从做生意到办厂,毛算就有六、七个厂垮在 他手里,人却越长越大,垮一个厂发一笔大财,那里有不富的,共产党很相信他, 多办也是他会找钱的缘故,上至大山县,下到清河市,县长、书记他都喊得响。原 来我根不相信“有钱能买鬼推磨”这句俗语,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理。我平时看 不惯这些财大气粗的人,今天看来躲不开了,还是应该把自己的尊严拿出来,昂着 挺胸到他跟前:“送我女儿来读书。”“读书,哈哈哈……现实点吧,读啥书哟, 只要会找钱就是大哥。”我想压倒他的气势:“现在我女儿在威中读书,大学生的 材料,可以吧。”“大学生怎么样?大学生能找多少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我一 天的消耗。就说你吧,能拿多少钱一个月?”我夸大其辞:“六七百……”“嘿嘿 嘿……”一阵笑声之后把我贬得很低,“那几个钱还不够我打一场牌。”这时,有 几个袒胸露臂的黄毛姑娘过来了,这个拖着他的手,那个扒着他的肩撒娇,游老板 前游老板后的喊过不停。我很恶心,把脸调开了,润槐对我说:“走吧,去潇洒, 我办招待。”我瞟了他一眼走了,身后还传来难听的声音:“你女儿别让她去读高 中,白费钱……”我不敢回头看这一群垃圾,疾步迈进了一条小巷。 这时,迎面遇见了秦跃飞,他是我初中的同学,前几年考上中专,在裕民农校 毕业后分到县农机公司当经理。我招呼他时,很久才把我辨认出来:“你是郢文,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又老又瘦哟,目前在干什么?”“教书。”“也好,饿不 死。你到县城里来做啥子?”“送女儿到大山中学。”“我女儿也刚进大山中学。” “几班?”“8 班。”我打算求他:“听说8 班是重点班,帮个忙也把我女儿 转过去吧。”“不行啊……”他边说边走了,一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也没有回过头来。 我打算回家的时候,又在大街上碰上了老总,他试图想躲开没有逃掉。我拦住 他问:“我女儿的事你给主任说了没有?”“当然说了,他说尽力照看你女儿。” “那他知不知道我女儿叫啥名字?”“这个……多半知道吧,没关系,要是不 知道的话,问一下就不清楚了。你放心,我们好歹是同事,能不帮你的忙吗?” “我代表全家人谢谢你。”我还要说什么时,老总像是很忙的样子闪开了,我望着 他的背影不住摇头。 在回家的路上,也有人问我的行踪,我怕别人说我送女儿读高中是笨蛋便把话 题转开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人们的灵魂扭曲还是我选择错误。 回到家里,我敢面对妻子大声说话了:“女儿终于进高中了。”幸好妻子没有 过问重点班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