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1960年初春,人们的生活仍然很因难,自然灾害像恶魔一样威胁着人民的生命, 但肿病的蔓延势头得了一定控制。 这阵子,周队长斯文了许多,没像以前那样大话累累,而且,对少数开私锅的 社员妥眼皮,斤斤计较的事情少有发生了。 爷爷的肿病比谁都严重,可他就是不肯进医院,每天坚持生产,还说:“我不 能倒下,现在的生产形势有好转,要豁出命来度过难关。” 奶奶的看法不同:“你带病坚持下地,队里没有多给你一口饭吃?我看你是最 傻的了,你再苦再累,谁能想着你?” 爷爷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就是我,我是人,就该干人该干的正经事。” 奶奶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是当家的,我们的生死全靠你了,咳,人家游家, 虽说是地主成份,大家子没人得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多快活?哪像咱,又是 称唤又是喘大气,这个家我看早晚得散架。” 说话无意听者有音,在一旁的母亲动心了:是啊,游二娘一家子的活法的确让 人效仿,他们的密诀在哪里呢?中午去伙食团吃饭的时候,母亲约上了游二娘。母 亲没有发话游二娘便是一阵窃窃私语:“你们啊也真笨,硬是想勒紧裤带饿死啊? 伙食团这点清涝寡水的粗食,谁受得了,勤快点吧,晚上多出马,偷点山粮开私锅 改善生活。”母亲不同意:“偷?太不光彩了,我不干。”游二娘的声音稍微大了 一些:“怕什么,总比饿死强嘛,人家早就乱干了。其实呀,我早就想告诉你的秘 密,就因为我成份不好,你老爸指责我都不怕,就怕周队长把我弄成阶级敌人。” 母亲对游二娘这番话半信半疑,心里一阵紧张。游二娘摇着母亲的肩继续怂恿: “别怕,今天晚上我来约你。” 晚上,母亲跟在游二娘后面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透过微弱的星光,母亲发现不 远的地里有一条黑影,吓得再也不敢朝前走了。游二娘拉了母亲一把悄声说:“别 怕,那是一伙的。”游二娘把母亲带到一块胡豆土里,告诉道:“快摘……轻点, 别弄出响声。”母亲左顾右盼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动作也不协调了。一会儿,游 二娘摘了满口袋,母亲才小半提篼儿。游二娘把自己的果实分了许多给母亲,两人 便轻脚轻手地分手。 回到家里,母亲紧闭了窗户,点亮小油灯,发现这些胡豆太嫩了,有的还是花 蕾,这才有些痛心。奶奶听见声响就起了床,看见这便宜的劳动果实高兴极了,马 上去生燃火,为了在天亮之前要贼货下肚,没有来得及剥豆荚就下了锅。竟管是深 夜,母亲也挺担心,奶奶烧火的时候,她便贴着门缝瞅着外面的动静。不久,豆荚 熟了,母亲考虑到爷爷病重,得先吃、多吃。于是,她给还在床上呻吟的爷爷端了 一大碗去。爷爷见了像弹簧似地坐了起来,不停地追问:“哪里来的……”母亲看 爷爷这个样子不敢说实话:“是游二娘送的。吃吧,多吃东西您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爷爷看了看母亲身上的露水,叹息着:“我明白了,其实呀,我早就知道有人乱干, 怎么……算了,吃就吃吧。”爷爷剥开一个豆荚后便严肃起来:“你看看,还没有 成熟,现在吃一颗,以后要吃三颗啊,华不来呀,这分明是自己整自己。”母亲听 了很惭愧,把碗放在床前的柜子上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干了,您慢慢吃吧,吃了 好好睡一觉。”母亲说罢退出了小屋。这时,奶奶已把我和姐姐叫起来,我们在小 油灯下不声不响地剥豆吃,我学着姐姐,把那些饱满一点的选来放在母亲和奶奶面 前。天亮之前,我们已收拾好残局,这一夜,母亲没有合眼。 第二天夜里,游二娘又秘密来约母亲。这回,母亲不肯出动了,拒绝道:“我 不去了,没有成熟的粮食偷了太可惜。”游二娘告诉母亲:“今晚不偷胡豆,去拨 萝卜,大个得很,一趟就回来了。”结果,母亲在奶奶的支持下,勇敢地出了门。 她们摸到萝卜地的时候,发现已有人占先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往大背篓里装萝 卜。她们两的胆子壮起来,想奔过去找个伴。说是迟,那时快,那人撤腿就跑,可 没跑几步便拌倒了。母亲和游二娘过去把她扶起来,透过月光一看惊得叫出声来: “姚三娘,原来是你……”没想到,面前这个贼居然是队长夫人,游二娘吓得目瞪 口呆,母亲紧张了一会儿问道:“……出来偷,你们家也没有吃的?”姚美花不住 狡辩:“不,不,不……我是来抓贼的,我是干部家属,怎么会干那些见不得人的 事呢?”母亲和游二娘一听都笑了,不过只有母亲敢说话:“别装模作样了,喊贼 作贼,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样,肿病院又要多一个病人了。”姚美花不服气:“别 胡说,我还少吃的?你们该晓得破坏集体的严重性吧。”母亲和游二娘都不敢吭声 了,姚美花便仁慈起来,指着背篓说:“这是赃物,我本想交公的,看你们可怜, 分回家煮汤吃吧。”母亲和游二娘各自赶紧拣了几个萝卜,转身走了,没走多远, 又被姚美花叫住:“今晚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只要你们守信用,我绝对给你们 保密,做得到么?”母亲和游二娘都说:“做得到。” 过了好久,母亲没有和游二娘一同出马。游二娘也够善良的,常常把偷到的东 西暗地里给我们送来,不免要受到爷爷的责怪。可是,我们两姐弟和奶奶很乐意, 爷爷和母亲出工后,我们三个便有条不紊地分了工:姐姐烧火,奶奶掌灶,我在门 外放哨。虽然都是一些以菜汤为主的食物,但是我觉得十分满足,还常常唱着姚美 花教的《社会主义好》在坝子里陪着奶奶玩。时间久了,母亲很难为情,总觉得欠 游二娘太多,于是拒绝了同游二娘来往。 没隔几天,游二娘又来约母亲,说是山那边有块地的茄子熟透了,夜里去搞点 回来煮跁茄子吃。这回,母亲同意了。夜里,皎洁的月光铺满原野,她两到茄地边 一看,哟,好热闹呀,像在收获似的,一点不拘束,一点不害怕,大家还有说有笑 的,根本不像作贼的样子。母亲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跟着游二娘进了茄地,功夫 不大,每人所带的家事都装满了。照理说应该马上离开,可是他们没有,而是把茄 子倒在了茄地边的沙沟里,大张旗鼓地商量起来:“周大婆一份,他人老不能出马”、 “宋二娘是老齁包,多分几条”、“听说周队长也肿了,给他一份”……母亲这才 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把偷得的茄子再分配。一堆茄子被分成了好几十份,凡是不 在场的大多有人带领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给周仲财家带去。这个说“队长不少吃”, 那个说“不讨好还会挨生意……”这里面也有明事理的,劝道:“你们不要用老眼 光看人,周队长现在变了许多。听说上面有政策,共产党的干部要和群众同甘共苦, 这不,他也饿坏了不敢出门。”最后,还是母亲勇敢站出来表态把茄子给周队长带 去。当母亲小心翼翼地来到周仲财门前时,正碰上姚美花归家,原来她也刚出马回 来,还背着一筐子莲花白。母亲把茄子给姚美花后,她感激万分,还给了几株莲花 白给母亲,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了好大一阵才分手。 第二天中午伙食团开饭的时候,周仲财也来了,大家这才发现,果然他的脸也 有些浮肿。周仲财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吓得母亲不敢抬头,生怕他揭穿老底。出乎 意料,周仲财对昨晚的事之字未提,也许他对这些有良知的偷盗行为另有看法。是 啊,现在他正坐在中厅门口的石头上,苦苦地思索着:把偷来的东西又再分配,这 不能叫偷,叫加班劳动。大家都有了吃的,谁还会偷这些鸡毛蒜皮的呢? 这时,大家的饮食虽然太简单不过了,但是那种和谐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变。我 和姐姐下桌后,又去找好友明娃和润槐。这里,数我最不懂事,闹得最凶,吼道: “喔——喔——喔——,去偷茄子哟!” 这个喊声众人毫不在意,周仲财也只是瞟了一眼。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