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疹 1960年初夏,大范围的肿病得到了控制,爷爷脸上的浮肿消失了,四肢却还有 明显的症状。眼看,人们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即将开始。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 个时候,我得了麻疹,又给这个脆弱的家庭遮上了阴影。 起初,我的全身只有少量红斑点,母亲为了忙农活,叫姐姐和奶奶陪着我,只 是在工余时间找些草药来煎熬。我时刻牢记着母亲说的话:“只有好好劳动,争取 多产粮食,咱们才有好日子过。”所以,那些苦蒿、金钱草、马蹄草、竹叶心煎的 药水苦得难以入口,我也能勇敢地把它喝下去。有时,奶奶也拿出仅有的一点点糖 块来拌药,我充其量咬丁点儿就给长辈们留下了。母亲见我顽强又有精神,觉得这 点病奈何我不了,所以她没有耽搁一天工来照顾我。奶奶为了使我的病好得快些, 还请了一个仙婆来驱邪,什么照水碗、泼水饭、找替身、端花盘……搞得天花乱坠, 还花了两瓶我们过年都舍不得的清油,这样一迷信,我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 重了,老是在噩梦中看见仙婆张牙舞爪的嘴脸。奶奶不死心,又去搜出父亲原来打 枪时剩下的铁砂子来,一边满屋子乱撒一边叨念:“冤鬼冤鬼快走开,去找那些有 钱人的娃儿做伴伴……”我很懂事了,吃力地纠正着奶奶的说法:“奶奶,鬼呀谁 都不去害,您这不是自私吗?”奶奶换了口气又念起来:“冤鬼冤鬼别害人,让家 家户户都安宁……”我点了点头,在奶奶的祈祷声中昏睡过去,很长时间我都没有 醒过来。我已经好多天连水也吞不下去,母亲回家惊呆了,二话没说抱起我去了詹 家大湾肿病院,医生开了一点中草药后告诉母亲:“我们这里没有治麻疹的特效药, 也没有针药,这个娃儿要尽快送大医院。” 母亲回家后赶紧找家里人商量,很快大家的意见统一下来:一是凑钱送我去医 院;二是尽快通知爸爸回来。奶奶熬好了从肿病院拿回来药,我已经不能吞了,好 不容易才灌了一点点下肚。母亲见我双眼紧闭,在一旁不住地掉泪;姐姐不停地摇 着我,哭得像泪人似的;接着奶奶数长数短,幺啊儿的哭起来。爷爷好不容易从床 草底下翻出一个钱口袋儿,抖出两个硬币交给母亲;祖母掏出身上的手帕,打开裹 了好几层的爷爷给游家当长工时留下的一个银元给母亲;紧接着,爷爷又抖了抖烟 斗,拧下烟咀说道:“这个玉石烟咀还能治几个钱,我不抽烟了,把它换钱用吧。” 说罢,把烟咀交给了母亲。奶奶进屋里,找了一个很古的铜灯盏,擦得亮晃晃的, 说这也值价。 第二天,母亲带着器物上了街,换到了一些钱,一清点,总共才七块二角钱。 这哪里能够进大医院啦,母亲看着紧闭着眼的我,急得哭出声来。我终于醒过来了, 知道母亲是为我落泪,于是打起精神说道:“妈妈,你别难过,我好好的,一点小 病没啥,爷爷病了还劳动哩,我没有爷爷勇敢。”说完,我又昏睡过去。奶奶也很 着急:“这个银章,再紧的工程也该回来看看娃儿嘛。”爷爷作出主张:“肿病院 那个药看来不顶用,得赶紧送医院。”当时母亲也想到了跟人借钱看病,回过头来 一想,这年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谁还有钱借呢,所以只好揉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发 愣。爷爷催起来:“还呆着干嘛,说走就走吧。钱不够,先送进医院再说,看医生 开不开恩。” 妈妈抱着我刚出门,周仲财来了,大老远就喊道:“喂,张淑琴,快去搞深耕!” 母亲答应道:“娃儿病了,我请半天假,送他进医院。” “不行,这是上面的任务。”周仲财说着,已到了母亲跟前,态度依然很严肃, “名都报上去了,不去是不行的。” 爷爷出来说道:“噢,不就是挖挖土吗,我替她去吧。 “说得轻巧,拿根灯草,这是深耕,不是挖土。”周仲财补充道,“这几年的 自然灾害,水土板结是主要原因,所以上面决定搞深耕,也就是土有多深要挖多深, 这是科学,没人敢不尊重。” 爷爷拍着胸口:“这等活儿,我能行,你看我这个样子,难道还不如一个妇女?” 周仲财还是反对:“凡是有肿病的人都不能去,要是上面知道了,说我们拿病 号去应付,追起根来谁说得起话?” 母亲不肯丢下我,请求道:“周队长,你看这娃儿的确不行了,求你给半天假 吧。” 周仲财摸了摸我发烫的额头,停了片刻说道:“深耕还得去,我看这样吧,你 去搞深耕,娃儿让高大爷送医院吧。” 母亲只好让步了:“好吧,我这就去。”说完,把我放到了爷爷怀里,又摸出 了荷包里那七块二角钱交给了爷爷。 周仲财见了很寒心,从荷包里摸出一块三角来:“……你们那点钱哪像进大医 院的,我这里还有点,先拿去花吧。” “嗯嗯……以后有了就还给你。”爷爷答应着,很感激地收下了钱。 一会儿,母亲拿着锄头出来,又被周仲财叫回去了:“光拿一把锄头不行,要 带上碗筷和被盖卷。这深耕不是在本队搞,是在瞎子湾,有十多里远,难道你天天 回来呀?” 母亲愣了一阵说道:“娃儿有病,我就坚持天天回家。” “不不不,都是一个要求,你何必唱独角戏呢。”周仲财不同意。 爷爷考虑到,只要能多产粮食,累点苦点没来头,于是回过头说道:“你放心 去吧,娃儿有我照看,你不必回家,安心干活儿吧。” 母亲“长征”去了,爷爷抱着我进了医院。区医院设在小镇上的一个祠堂里, 医生、病房都不多,来看病的人却不少。我费劲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医 生,便请求道:“你们得先给我爷爷看病,我爷爷有肿病。”在场的医生都被我的 精神感动了,率先给我诊治。我是幸运的,八块五角钱也看上了病。不过,不能住 院,还好,因为我是重病人,有两支针药。爷爷从医生那里拿了吃药,也不知道谢 了多少遍才离开了医院。爷爷抱着我刚上小路,奶奶领着姐姐来接我们来了。奶奶 踉跄着到我们跟前,一边喘气一边问:“看了医生没有?拿了药没有?钱够不够? 娃儿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弄得爷爷不知从何答起。爷爷笑着只说了一句话 :“一切顺利。” 我们回到家里,我的精神好多了,终于能笑着说话了:“……好得真快,等我 好了,爷爷一定要去治。”姐姐跑过来握住我的双手,久久舍不得松开。奶奶连忙 拿出锅铲和小碗来,准备把西药片捣碎后让我吃。我过去抓住奶奶的手说道:“不 捣烂,就这样吃。”爷爷说:“苦得很,没有糖你吞不下去的。”我从奶奶手心里 抓过药片,边吃边说:“我不怕苦。”几粒药片可可地被我咬碎,没有喝一口水, 没有皱一下眉就吞下去了。爷爷奶奶连声夸道:“真乖,有出息。”姐姐递来白开 水也称赞我:“弟弟真勇敢。” 夜深了,我兴奋得没不睡意,硬要爷爷讲故事。爷爷没烟抽也不倦,也没有多 少故事,翻来覆去地讲《牛郎织女》。我听得入神,还说道:“我要是牛郎就好了。” 这话把全家人都惹笑了,母亲回家刚好听到这个笑声,她欣慰地抱起我亲了又亲, 高兴地说:“看你这个样子,娘好开心哪。”奶奶也说:“看来还是要相信科学才 是。”唯有爷爷有些担心:“淑琴哪,天远地远的,你这样跑来跑去受不了啊。” 母亲笑道:“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从那以后,母亲每 天晚上都要回家探望我。 有的乡亲知道我患了麻疹,都提着礼品来看望我:一个黄南瓜、一个冬瓜、一 篮子四季豆、一小袋儿豌豆……这些礼品虽不贵重,却来之不易,还代表着无数颗 善良的心。一天深夜,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腮边有一个剥光了的热乎乎的熟鸡蛋, 母亲还坐在我旁边补衣裳,她见我醒了,直催我吃蛋。我怎能忍心独吞,硬要与母 亲打伙吃。母亲拾起鸡蛋壳哄我:“那是你的……我的在这儿呢。”母亲说罢,侧 着我用心舔着那毫无内容的鸡蛋壳。我把蛋分了一半塞到母亲嘴边,母亲却把它按 到了我嘴里,还说:“你的病刚好转,身子虚弱,得好好补补。”我也任性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妈妈几口把鸡蛋壳吃下后说:“你看看,我那一半已经吃了, 现在该你吃了。”我望着母亲哭起来,母亲又哄我:“你不懂,大人吃了蛋壳骨头 才硬,才能干活儿,这是科学,其实蛋壳还更营养。”我半信半疑地望着母亲,再 也无话可说了。剩下的鸡蛋,我一直省着,好多天才吃完了。 我得病期间,始终没有盼到父亲。后来,父亲托人捎了一小口袋儿米回家,奶 奶天天都熬稀饭给我吃;爷爷每天都背我到医院复诊,耽搁了的活儿晚上加班补起 来。我和姐姐见爷爷实在太累,有一天我们两私自去了医院,我们真还拿回了药, 全家人都为这事捏了一把汗。 二十多天后,我的病全好了,深耕过后母亲也回到了家。我好奇地问母亲: “妈妈,深耕到底什么样子?”母亲回答说:“就是有多深的泥土就挖多深。”爷 爷以为母亲是骗我的,问道:“有丈把子深的泥土呢?”母亲说:“也得挖……听 说这是科学种田。”爷爷听后愣住了。 这次我征服了麻疹,又一次获得了生命,更可喜的是,在这段时间我又似乎懂 得了好多知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