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 我家偏房的那根房梁换了;润槐他们家房顶上的浮雕削了,听说游老二还从房 上掉下来摔伤了腰。竟管这样,妈妈还是不放心,对爸爸说:“你再检查屋里还有 封资修的东西没有,现在抓得凶,街要那些卖香纸蜡烛的、烧胎算命的、占卦看地 的……全倒楣了……”爸爸马上纠正:“你说话小心点,那不是倒楣,那是革命, 是无产阶级专政,你是妇道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少发言。”妈妈笑道:“我只是 在家里说而已,不会惹麻烦的。”爷爷说:“在家里说话也要留神,现在到处都是 红卫兵,要是撞上了会吃不消的。”爸爸直点头:“嗯,听说马上就要开批斗会, 上台亮亮相还不碍事,红卫兵动不动就打人,受皮肉之苦华不来呀。” 没过两天,公社果然开批斗会了。大会全部由红卫兵主持,参加会议人员是全 体贫下中农;受批的对象是先前红卫兵挨家挨户破四旧时记了名字的。会议地点在 公社门口的大坝子里,考虑到参加会议的人多,还把附近的几块干田作了简单修整, 当临时会场用。 真是人心所向,好几千人一大早就聚集在会场上,我领略到了人山人海的感觉。 但是,主席台上比较潇条,红卫兵的数量不如往常,多数是一些小学高年级的 学生。 后来我才得知,大个子红卫兵有的搞串连去了,有的去北京见毛主席去了。我 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心思参加批斗会,很想给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去见毛主席,那 才是最有意义的事儿。 批斗会虽然人多,但秩序井然,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在什么位置,一点也没 有乱套。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有个大个子红卫兵宣布:“各生产队把坏分子带上台 来!”这时乱套了,各生产队的队长按清单上点着名,不少人如潮水般朝主席台方 向涌动,原来这些都是名单上的坏分子,这个在说:“打紧点,我站不下。”那个 在喊:“给我占个位子。”……很长时间后,分不出哪里是主席台哪里是会场了, 因为坏分子比群众多得多,唯一能分辨好人坏人的办法,就是看他们面向哪里;面 向会场的是坏分子;面向主席台的是革命群众。这样,下面的群众多数是老小病残, 红卫兵见这种喧宾夺主的局面,还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红卫兵多数属于儿童,要 征服这种大场合还经验不足,这时可能有人建议,叫他们把被批斗的对象范围缩小 再开会。红卫兵们采纳了这个意见,接着由几个红卫兵发言,讲了一些政治性的言 论,呼了一阵口号,约莫半把个钟头批斗会就结束了。散会的时候,群众走了,红 卫兵组织把各生产队的队长留下来,研究下一次批斗会的程序。 第二天,各生产队按照红卫兵组织的安排,开展了小型批斗会。很早,我们队 的社员都集中在詹家大湾的坝子里了。这次开会的人到得最齐:能说话的儿童、能 走路的老人,都到了会场。周仲财按照上面的精神,逐一筛选坏分子。他首先把成 份不好人叫上台去,我爸爸也在,一清点才几个人,实在不够气派,并且红卫兵有 规定,批斗会必须要斗争一部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才能体现文化大革命的威力。 看红卫兵破四旧时他也有了一些经验,于是振作了精神喊道:“不要讲话了, 谁讲话就是对革命不满!”这时只有不懂事的小孩还有声音。他又吓唬道:“把娃 儿管好,娃儿闹追大人的根。”群众都觉悟了,有的捂着孩子的嘴巴;有的把奶塞 进娃儿嘴里;有的揪住小子的耳朵……会场很快静了下来。周仲财开始找斗争对象 了,问道:“谁算过命?通通上台来!”有不少社员上了台。然后那些吉日祭祖烧 过香的;丧事找道士开过灵的;看过坏书坏戏的……都被点上了台。这是,跟公社 的批斗会一样,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我们家就只有我们四姐弟在下面望着了。 明娃家最幸运,至少他妈还有台下乐着。这时,明娃的灵感来了,上台指着他爸: “爸,你不是常说你读过《三字经》吗?也是坏人,该和他们一起站……”“这… …“周仲财醒悟过来,”对呀,我是读过《三字经》,也有问题。“说罢,他 也和坏人站在一起,还说:”还有哪些人读过《三字经》、《四书五经》、《增广》 … …都上台来。“这时又有一些年纪大的社员去了台上。现在队长成了批斗对象, 没人主持会议了,周仲财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斗别人了,于是对台下的红小兵说:” 你们主持会议吧。“我们几个娃儿上台去,两手叉腰威武着,没有具体内容,大不 了就是呼呼口号而已。周仲财说:”我读过《三字经》,但是早就还老师了,没有 被毒害,所以我不是坏人,还是由我来主持会议。“他又对台上的人说:”以前干 过坏事,现在改了的人通通下去。“这时台上只剩下先前那几个地、富、反、坏、 右分子了。 这时,大个子红卫兵谢俊开领着几个人来了,他告诉周仲财:“明天每个队选 一个最坏的人挨斗。”周仲财当即决定:“……詹述强。”谢俊开摆手:“不行, 他经常亮相,不新鲜了……”周仲财看了看,又点上了游老二,他修整房子腰摔伤 了正被润槐搀着;接着又点上了爸爸,觉得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右派,又读过 《三字经》。谢俊开又说:“凡是有悔改表现的要宽大,只严惩那些顽固不化的… …“爷爷一听这话飞快跑回了家,拿了一根扁担跑来了,吓得周仲财和红卫兵 们直往坝子边上躲。谢俊开吼道:”你别乱来,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抗只有死 路一条!“爷爷心平气和地把扁担交给周仲财:”那天破四旧时漏掉的……这是解 放前我在游家当长工时挑过的扁担……“谢俊开满意了:”嗯,有觉悟,应宽大… …“ 这样爸爸被免掉了去公社挨斗。后来,经过反复筛选,决定叫游老二去挨斗。 我们几个红小兵都反对:“他有伤,站不稳。”谢俊开说:“就是要他这个样子… …反革命站稳了得了,到时叫两个红卫兵扶着,即能体现红卫兵的威风又可以看出 他被打倒的样子,何乐而不为?”听他这么一说,我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个任务。 这次批斗会还是在公社门口举行。这回的规模适当,下面的革命群众多得很, 台上暂时还没有一个坏分子,只有几张办公桌和一些话筒。红卫兵们有的在台下维 持秩序;有的在台上忙碌。当一个红卫兵宣布大会开始的时候,整个会场一片肃静。 稍后,又有一个红卫兵高喊:“把犯罪分子押上来!”这时,全体被批斗的对 象都从礼堂大厅押到了主席台上。每个敌人都由两个红卫兵押着,稍微慢一步就会 挨皮带抽,有个叫高修伦的就被谢俊开抽得流鼻血。我和明娃最轻松,押着游老二 一点不废劲,只不过他到台上时有点发抖。我感到很荣幸,因为在台上不但能看到 怎样斗坏分子,还能看到下面的群众如何激动。不一会儿,几十个坏分子都被押到 了台上,这里面有成份不好的、有阴阳道士、有相命巫婆、有落后份子……他们都 很老实,全都是九十度弯腰,只要稍微抬头就会挨皮带抽。批斗会开始了,不少红 卫兵积极登台发言,他们能说会道,算得上口诛笔伐。在发言的间隙,谢俊开依次 揪住坏分子试问。他问道士:“人死了有灵魂吗?”道士说没有,接着就是两皮带 ;他问仙婆:“你能知道我未来怎么样吗?”仙婆说不晓得,接着就是几拳;他问 烧胎的:“凭一个鸡蛋就能驱邪吗?”巫医说不可能,接着就挨无数脚……在一阵 口号之后,他觉得不过瘾,坏分子还没不被打倒,于是就命令红卫兵往死里打,至 到打得扒下为止。我和明娃忙对游老二说:“我们轻轻揍你两下,你得赶快扒下。 游老二扒下了,而且还在不住呻吟。 批斗会过后,就是游街示众了。坏分子们都戴着硬纸牌,跟在红卫兵身后往街 上去了,有不少群众也跟着去看热闹。大街上,很捅挤,有不少红卫兵逛来逛去, 游街示众的队伍也不少,谢俊开明锣开道,还有一些红卫兵扛着高板凳,走一段路 就停下来,坏分子们都站上高板凳,宣布罪状被打一通后又走,真有打倒反革命的 感觉。游老二要幸运些,每次都是我和明娃打他,不用说举得高打得轻了。斗争的 起码标准,就是要坏分子们统统倒下。结果游街下来,真的有不少坏分子爬不起来 了。我在想: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这可了不得,才几个时辰坏分子都受 不了,哪个经得起万年呢?这样下去,世界上不可能有坏人的藏身之地,天下太平 的日子当然属于革命群众。 批斗会结束了。晚上,游二娘提了一口袋儿米来我家,说道:“今天要不是郢 文和明娃,咱老公肯定没命了,这点小意思无论如何得收下。”爸爸谢绝了:“不 能……要是让红卫兵知道了,我们两家的日子都不好受。”这时姚美花在外面喊: “游二娘,今天要不是咱明娃的话,游二爷就挨惨了。”游二娘从我家出来,把米 口袋给了姚美花,她说了一些道谢的话赶紧回家去了。 夜里,我始终做噩梦,一个个狰狞的面孔老是折磨着我,吓出的冷汗把衣服全 湿透了。爸爸安慰着我:“革命就是这样,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于是,我盼望 着早点长大,更希望再参加这样的批斗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