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性斗争 随着革命大批判的深入,全国各地的造反派曾出不穷。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叶老师把全班同学组织起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外面的场 坝里。这样的活动已经习惯了,大家都猜想着:或许是去看走资派游街示众;或许 是去斗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或许是参加有益的政治活动;或许……不过,好多 同学都和我一样,很想安安静静地读一天书,不想再去被吵、被挤、被吓了,所以 各个都表现得无精打采的。过了一会儿,叶老师站在台阶上宣布:“今天我们不是 去参加批斗会,是去和别的学校串连……现在全国各地都成立了造反派,我们已经 走在别人后面了,那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勇士,早就夺了走资走派的权。现在, 革命政权还有不少掌握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我们要尽快把它夺回来, 交到革命人民手中……”叶老师说了好长一席在上面开会中捡得漂亮话,把我们搞 得昏头转向,才带着队伍走了。我们虽然人小,但大都知道串联是什么样子,就连 明娃都晓得是联合起来革命。 我们走了全公社好多所民校,都说已经出去串连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搞革 命活动,大家都走得筋疲力尽了,掉队的人也不少,叶老师赶紧叫同学们活学活用 毛主席著作。于是,我们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这一招确实灵,把语录当成哨子后,没有人掉队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小冲大 队找到了伙伴,原来就是来大湾合班的那一批学生,和我们还有一些老交情,他们 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虽然年龄差别大,但相处在一起是很和谐的,交谈的第一句 话是:“你斗了多少个走资派?”我们都说:“多得很。”这个班的班主任还是黄 老师,叶老师约她和我们串连时,她说:“我们早和其他学校串连了,今天大队伍 要去看炸烂‘公、检、法’,孩子们怕打枪没敢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去斗走资 派的理由,要不,你就是革命不积极了。”在叶老师的请求下,我们也加入了他们 的队伍,并说下午无论如何也得去抓几个走资派斗一斗,否则头头晓得了不好交待。 这时,已经中午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同学们又冷又饿,只有高年级有 个别学生穿有鞋子外,大都赤脚,我穿着爸爸给的破棉袄琶琶发抖,把手抄进袖洞 里跺脚取暖。叶老师和黄老师都用毛主席语录鼓励我们,高级年的同学更明事理, 说道:“为了革命,要向英雄学习,他们流血牺牲都不怕,难道我们还怕这点小小 的困难吗?走,斗走资派去!” 我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朝街上走去。刚上马路,就觉得不冷了,因为不知道从 哪里来了那么多汽车,每一辆上都载满了红卫兵、造反派,车身上还贴着标语,多 数是“造反有理”、“打倒走资派”之类的,有的车上有高声喇叭,还有的车上架 着机关枪,我们都吓得要命,生怕它放出子弹来。不过我们始终没有听到枪响,便 提心吊胆的来到街上,这里也变了许多,除了戴着袖章的红卫兵外,还有许多没有 标志的成年人,他们也成群结队的,手中还拿着钢条、铁铲、木棒等“武器”,看 样子也是去造反。还冒出了许多宣传车,喇叭里不停地宣传着政策。突然,我们听 见有人喊:“快跑,造反派打起来了!”我们赶紧闪到街边,见一支穿白衣服的队 伍跑过去了,接着,是一支穿黄衣服的队伍手持“武器”紧追不舍。很长时间,大 街上才相对平静下来,大家都想去看热闹,黄老师告诉我们:“不能去……听说昨 天还打死了人。”我们一听心里都很紧张,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斗走资派。 叶老师和黄老师商量后,决定去斗中心校校长高保宁。我们来到中心校时,高 保宁早已九十度弯腰站在台上被人斗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经老师们研究,又说去斗区长唐志江。我们来到区公所,也落空了,唐去江正在被 两个造反派组织争着斗:一方拖着他的手;一方扯着他的脚,把他抬得老高直叫唤。 下面的造反派还在你推我拉的,眼看一场恶战急将暴发,我们赶紧避到一条小 巷里,商量着革命行动。大家都不愿意无功而归,哪怕去找一个小走资派斗一斗也 心安理得,于是准备去斗供销社的头头高胖子,哪晓得这个高胖子不是那么容易斗 的,早有造反派保护着他了,其他的造反派想斗他还在哪里僵持着,从他们的口号 中就可知急切斗高胖子的决心:“打倒保皇狗!”、“保皇狗滚出去!”、“谁当 保皇狗就碰烂谁的头!”…… 结果,我们始终没有斗成走资派,傍晚才各自灰溜溜地散去。我回到家里,见 只有妈妈躺在床上,被窝里的五弟瘦小得可怕,由于没不足够的奶水,正在那里嘶 哑地哭着。妈妈也病了,几次只身起来都没有实现。她见我回来了,吃力地说道: “快去煮饭,你爷爷他们参加造反派去了还没有回来。”“嗯!”我答应着去揭开 锅,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米,只有墙脚的瓦罐子里有点玉米粉。我知道,妈是 月子里的人,最起码的是能吃上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妈妈听见翻箱倒柜声 时说:“你别找,只有玉米粉了,别想给我开单份,就一道吃玉米糊儿吧。”不多 时,一大锅玉米糊儿熟了,我先给妈妈舀了一碗锅边的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把 糊儿装在大钵钵里快凉的时候,爷爷他们回来了。透过浑暗的洋油灯一看,惊呆了, 奶奶被爸爸背着,满面血迹斑斑,还在不停地呻吟;爸爸额头上也长了鹅公包,脸 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爷爷也是鼻青脸肿的,嘴角还在滴血;姐姐的衣服被扯破了, 正披头散发的还在啜泣;三弟和四弟满身是泥,裤角水淋淋的全身发抖……我吓在 一旁不敢说话,妈妈支撑起身不住催问:“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把 奶奶放在床上,安慰着我和妈妈:“没什么,造反派之间发生小小的摩擦。是这样 的,我们二、三队这一派要保邱支书;四、五队那一派要斗邱支书,一个要保一个 要斗哪有不打起来的,好在大家今天都没有带‘武器’,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爷爷在一旁抽了几口叶子烟,满有神气地说道:“明天叫那狗日的四、五队好 受! 周队长说了,明天叫全队的革命群众都带上扁担、锄头之类的,准备去决战一 场。“ 夜里,我一直担心着,生怕家里人在“战斗”中有生命危险,几次想起床劝说 都不有勇气,到快天明的时候,我才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爷爷他们正准备出 发了。 这时的阵容不可思议:爷爷手中握着扁担、爸爸扛着一把亮光光的锄头、姐姐 抱着舂米棒、三弟和四弟各捏着一把锈迹斑的镰刀、奶奶拿着竹耙儿拄棍倚棒地跟 在后面,我顾不上吃饭,在梁上取下推耙追了上去。我们来到詹家大湾时,全队的 革命群众都集中在那里了,各个手持武器精神抖擞地等候周队长下战斗命令。可是, 大家老等着,始终不见周队长露面,饷午的时候,他才从对面的小路上走来,来到 群众中间时,立场彻底改变了:昨天要保邱支书,今天他也要斗邱支书了,原因是 五队那伙造反派收买了他,还说原来邱支书说过他领导素质低,所以要借此机会报 仇。这时,群众大都认为邱支书是个好干部,一个个放下“武器”,不想跟着他去 斗了。因为现在参加战斗组织是自由的,所以周仲财也不敢横加干涉,只带着几个 人走了。没走多远,他又回过头来检阅自己的队伍,一共也只有十来个人,有四个 老婆儿、五个老头和几个不明事理的文盲,他觉得这样没有战斗力,起码得有一个 能写会说的,呼口号写标语什么的才免省出差错,于是他便转身找儿子明娃,又觉 得明娃太小便看上了姐姐,姐姐不想苟合,爸爸使了个眼色她也去了。这样一个队 又分成了好几个造反派组织,我们家也成两派了。 造反派之间还有很严明的纪律,观点相同时便联合起来一直对外;观点不同时 格格不入,只能斗争不能交往。现在,姐姐和我们不是一个革命组织了,所以我们 姐弟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相互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她和大人之间也不谈话了, 有时还要顶撞几句,甚至连吃饭也不跟我们同桌了,独自在门外的磨盘上就餐。爸 爸妈妈知道革命的严肃性,也没有去勉强她,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着。 红卫兵也插手参与农村的派性斗争,谢俊开常带着一些骨干来宣传:“我们要 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要实行民主, 要对领导提意见,如果有打击报复的,要批判斗争……”这时,爸爸这一派的群众 好多都闹起来:“那回我给周仲财提了意见,他罚我去掏粪坑,没有给工分。”、 “我揭露姚美花占小便宜被扣了工分。”……谢俊开嚷道:“这还了得,还不快去 抓来斗!”群众虽然摩拳擦掌,但没有一个敢冲锋陷阵。有的说:“我们这一派的 人少,怕吃不消的。”也有的说:“他是队长,我们不敢斗他。”谢俊开鼓动道: “怕什么,他算老几?蒋县长还挨斗哩,你们还缺火虾米?!赶快行动起来吧,我 的队伍大得很,没人敢惹的。”群众听这么一说,都有了勇气,蜂涌着直奔周仲财 家。明娃和他妈也不是周仲财那一派的,所以冲在最前面,主要目的还是让他躲一 躲,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一派革命群众把周仲财家包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胆大的 群众冲进屋里寻找周仲财,结果没有发现踪影,后来还是明娃和姚美花才把周仲财 从床底下拉出来了,这样,革命群众把周仲财拉到大湾,进行了批斗。周仲财规规 矩矩地站在台上,还是九十度弯腰,没有敢龇牙,饱尝着挨斗的滋味,还好,没有 受皮肉之苦。 批判周仲财后,姐姐又和我们一派了,全家又重新充满了团结和谐的气氛。不 过,接二连三的派性斗争从来没有停息过,因为,造反有理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