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车 寒假到了,由于语文、算术的内容太少,叶老师没有规范考试,我们通知书上 成绩,主要是根据背毛主席语录的多少记上的,我的分值全班最高,评语也下得不 错。我在詹家大湾会场里找到了爸爸,他二通二通地读起我的通知书来:“该生能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能努 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突然,有个造反派的头头喊:“快去拦车!” 为了便于管理,许多造反派都合并了,我们生产队这一派还是周仲财指挥,遇 上大事的时候再联合起来,上面说这是采取打游击战的方式,这样才能把敌人彻底 消灭。现在,听到号令,我们在周仲财的带领下很快来到马路边上,埋伏在路旁的 沙沟里不敢露面,还听有人讲,大山的造反派组织叫“两团一师”,清河市的造反 派组织叫“六师一团”,两派之间经常武斗,一般的小造反组织都不敢惹他们。现 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朝大山开去,上面载满了驮枪实弹的造反派成员,看上去多 数是工人和知识分子,耀武扬威的,没人敢到马路上去。车顶上都架着机关枪,不 时还放一串子弹,吓得这些想拦车的往粪坑里钻。一会儿,大人们全都吓跑了,我、 明娃还有润槐拿出红卫兵的威风来,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见车就甩石头、泥球之 类的去砸,大部分的汽车都挨了我们的生意,车窗玻璃、挡风玻璃之类的砸出大洞 洞司机也只是咬咬牙就过去了,后来碰上一辆“六师一团”的车子,我们三个都没 有脱手,不但挨了一顿痛打,还把衣服裤子全刮光了,我们各自去找了一匹行竽荷 遮着丑哭着鼻子回家。路过詹家大湾时,坝子已聚集着好多陌生人,一看就知道他 们是别的造反派。我们不敢声张,生怕受人耻笑,又担心挨大人责怪,所以只好低 着头赶路。结果还是被那伙陌生人发现了,他们把我们叫过去,问明了缘由,各自 都准备着受皮肉之苦。不料,随即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声,紧接着是一通颂扬:“这 三个小娃儿,要算造反派的英雄,你们这群吃了几十年饭的人,还不如三个孩子, 真是我们‘两团一师’的耻辱!”现在我们才清楚这一伙人是“两团一师”的,猜 想着他们是到各处纠集力量。我们的想象确实,有个造反派的说:“由于你们没有 拦截着‘六师一团’车子,我们‘两团一师’被人家打散了,烧了房子,抢了军火, 如果你们不得力,一样的死罪。”又一个造反派的对周仲财说:“这三个小家伙, 是革命英雄,有不怕剥皮的英勇气慨,得重赏,起码每个人奖励五百分工分。” “好好好,我照办。”周仲财直表态。 回到家里,我把喜讯告诉了家里人,全家人没有不高兴的,就是妈妈也吃力地 坐起来笑道:“有出息,下回再勇也点,再拿几百工分,咱们家就会少补工分款了。” 爸爸有他的看法:“不能去冒险,现在到处打死人,千万别为了一点工分把命 搭上。” 夜里,我为立了功还美滋滋老是不能入眠,在筹划着下一步的勇敢行动,夜已 经很深了才合上眼睛。刚打个小盹,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周队长在门外喊: “全部起来拦车,家里一个不留!”我翻身起床后,爸爸已把堂屋的洋油灯点亮了, 周仲财满脸横肉,一点情面也不讲,硬要妈妈也去拦车,全家人再三怏求也不顶用, 大概是我当了小英雄的缘故,周仲财同意奶奶在家照顾五弟。全队的革命群众都到 詹家大湾集合,这回大家都有了武器:锄头、扁担、竹耙、粪瓢、火钳、镰刀…… 都成了革命群众的有力武器。一会儿,周仲财打着亮筒子带领大家出发了,我 们来到马路边上,到底黑压压的,周围很寂静,除了少数夜游虫的声音外,就是潜 伏在马沟里的人的呼吸声了。过了一会儿,我和明娃离开了队伍,想到别的地方透 透空气,嗬,没有间隙,到处都是人堆,只不过大都屏住呼吸没有作声而已,我们 又只好回原地趴下。没过过多久,来了一辆车,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全部围了过去 把马路堵得死死的,还没有动武器就把汽车截住了。一辆、二辆、三辆……到天亮 的时候,被拦截的汽车已排成长龙了。大伙儿一看,全都是一些货车,上面都没有 造反派,只装着一些钢铁、煤炭、杂物之类的,不少人也淡心了,但是没有一个敢 提出撤“兵”。 这时,妈妈实在熬不住了,便向周仲财请示:“周队长,娃儿在家里恐怕快饿 死了,我请假回家喂他的奶行不?”“不行!”周仲财竭力反对,“没有什么比革 命重要,你那个娃儿算啥子?他就是死了,你为革命付出点牺牲也值得嘛,好好坚 守岗位,要是‘两团一师’怪罪下来,没人担当得起。”无可奈何,妈妈只好咬紧 牙关坚持着。 天已经大亮了,我、明娃和润槐对汽车很好奇,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 多汽车,所以约在一起准备从头至尾看一看。走啊走,我们即没不看到头,也没有 看见尾,各自都疲倦了,便在旁边的土丘上休息起来。不久,大家都想在一块儿了 :再逞英雄立大功。于是,我们三个娃儿去找了镰力等锐利工具,挑衅那些正在打 瞌睡的司机。一会儿工夫,都见战功了:明娃放了十二个轮胎的气;我划破了十五 个轮胎;润槐打烂了八个车灯。我们还嫌不够,都想取得更大的战果,于是便去揪 住一个正在驾驶室里打呼噜的司机试问:“你是哪一派的?不说实话我们革你的头。” 说罢,明娃把镰刀夹在了司机的脖子上。司机吓得发抖,不敢抬头说话:“别, 别动武,我不干坏事,哪一派我都参加。”我们一听都笑了,司机见是三个小娃儿, 也不怕了,说道:“给我拿点吃的来吧,我给你们钱,一路上我已被好多造反派拦 劫,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口水,要是没有吃的,水也行。”我可怜起这位司机来, 便四处去给他找吃的。我们先后到了好些村子,人家大老远就把门关了,后来我们 才明白,多半众人是怕我们臂上的红袖章。我们把红袖章取了以后,有人迎我们进 屋了,但大多数都是吃的玉米糊儿,早捡碗了,连看家狗还在那里伸着红舌头哩, 哪有我们讨乞的。后来,碰上一个好心的老婆婆,讨到了半碗冷开水,我们兴高采 烈地来到马路上,把来之不易的碗递给他。司机的嘴刚帖着碗,就被一只大手拂开 了,水倒了,碗也摔碎了,回头看时,原来是谢俊开。他恶狠狠地对我们说:“你 们对敌人讲仁慈,还算是红卫兵吗?”我忙说:“他不是敌人,他是……”谢俊开 瞪着我说:“你们还小,要学点革命道理,毛主席说,‘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 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哪个敌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脑壳上让你去革他的 命?告诉你们吧,现在越凶的敌人,装得越可怜,到时候你还不知怎么掉脑袋瓜子。” 谢俊开说完,趾高气扬地走了,我们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再看 看可怜的司机,油然而生一丝同情心。我们没有久留,跑去找大人去了。据说,没 有“两团一师”的命令,不能撤“兵”,所以各生产队的群众也只得轮流回家吃饭。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队的全体群众才撤了回来。 快到家时,我们都惊呆了,屋里传来奶奶凄惨的哭声,我们一齐跑进去,只见 五弟早已饿得哭不出声了,妈妈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奶奶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 家里一片狼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家人都围着奶奶心跳得特别厉害,爷爷 扶起奶奶,过了很久她才说:“家里被盗了,罐子里那点米全被偷了……”“哦, 小事一桩,”爷你安慰道,“偷就偷呗,反正是哭不回来的,别急坏了身子。”爸 爸也说:“娘别急,我们俭省点就是。”奶奶续继伤心着:“狗日的黑心子,咱淑 琴月子里都舍不得吃……噫——噫——噫——”妈妈过来劝道:“娘,算了吧,就 当是我月子里吃了,别把它当成一会事。”虽说只有四五斤米,那是我们留着过年 吃的呀,爸爸这个当家的心里也很难过,我们几姐弟舔着嘴泪水也滚出来了,这个 时候,全家人还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大家劝了一会儿奶奶,便上桌吃起已经冰凉的 玉米糊儿。妈妈还警告我们,千万不要把家里被偷的事情告诉别人。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了,明天就是过年的日子,今年办年货的人特别稀少。现在 家里只有一头百来斤的猪和两只鸡,爸爸决定上午把猪卖了,好还一部分工分款; 杀一只鸡过年,留一只鸡年后卖了供我读书。正在这时,周仲财来了,他又喊我们 全家去拦车,说是怕节日“六师一团”的攻打上来,三弟漏了过嘴:“我们不去了, 拦车,家里的米都被人偷了。”周仲财一听火了:“你们不要用借口来抵制革命行 动,还有,你们家的欠款也该给一部分了,光占集体的便宜警防革命革到你们头上 喔。”妈妈一听这话眼泪只好往肚里吞,于是对爸爸说:“两只鸡和猪一并卖了吧, 争取多还一点……我们欠生产队的债的确也不好意思了。”结果,周仲财同意爸爸 和爷爷去赶场,才免去了拦车的差事。爷爷和爸爸从街上回来,脸上都带着笑容, 因为猪和鸡一共卖了八十二元五角钱,还了生产队八十,还剩二块五角钱。这二块 五角钱他两也早有安排:累了一年到头,还是打半斤烧酒喝;去买点酱油,再去换 几斤水面过年。我们几姐弟听说明天要吃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下午,没有人 喊去拦车,我便带着两个弟弟在村子里玩,一会儿去看看别人磨刀;一会去看看人 家洗菜;最后想起了去找明娃折飞机玩。原来他们家正在杀羊子,我们三兄弟怕人 家说咱馋嘴,只好躲到他屋侧面的芭蕉林里,隔得远远的窥视,两个弟弟不懂事, 当闻到羊臊味的时候,直说:“好香,好香……”我怕被明娃他们发现,赶紧把弟 弟们带走了。快到家时,我给弟弟们讲:“千万不要说我们去看了杀羊子。”两个 弟弟都直点头。 第二天,爸爸很早就去了街上,我们全家人都在家里老等着,煮面的水已经烧 开了好几次了,爸爸还没有回来。难道今天过年连一顿面也吃不成,妈妈这样担心 着。至到好些人都吃了年饭,爸爸才回来,他擦着汗喘着气说:“换水面的人太多 了,到我的轮次就这个时候了。”我们全家人都高兴起来,几姐弟还争着去烧火。 不一会儿,一大盆面条放在桌子中间了,妈妈把酱油放到盆里,刚给我们几姐 弟一个搛一碗,周队长在门外下命令了:“高银章,快点,带好锄头到马路上去, 不准一人不到,出了问题要杀头!”爸爸妈妈还有爷爷迅速出了门,我和姐姐也追 了出去,我边跑边喊:“妈妈,你们还没有吃面哩……”“等会儿……你们吃吧。” 妈妈这样回答着。周仲财转身问我:“吃面?过年也没有吃肉?”我们三姐弟实话 实说:“没有!”周仲财直摇头:“不准乱说,现在打倒了那么多反革命,革命群 众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你们不要生在富中不知富哟。”妈妈回过头来说:“吃了 肉……孩子们不懂事乱说的。”周仲财警告我们:“以后不许乱说,追起根来脱不 倒手,听见了吗。”我们都说:“听见了。”我们来到马路上,今天的任务更艰巨 了,要把路截断,横着挖很多深沟,任务是每一家人挖一条,现在马路上已经成了 蚂蚁窝,一段时间后很难辨认出这是马路了。我们一家人费了好大功夫,还是不合 要求,到天快黑的时候,沟深已有半人多高了,这时才被验收合格。 回到家里,奶奶忙把冰凉的面条放在锅里热,这时已经不是面条了,像是很干 的麦糊儿,我们一人吃了两大碗,还打着饱嗝说好吃。 这时,全家人都有了精神,时刻等候着周仲财的拦车命令。还好,晚上没有革 命任务,我们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不知不觉地就迎来了新的一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