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委员会 快到期末的时候,无产阶级已经全面夺取了走资派的权力,紧接着就是成立革 命委员会了。上面有要求,要把成立大会搞隆重,每个机关单位、农村、学校都要 有文艺节目庆祝,所以文艺宣传队遍地开花,这样,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排练节目了。 我们班的同学小,所以叶老师要求也简单,只有三个节目:第一个是女同学表 演的舞蹈《社会主义好》;第二个节目是表演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第三个节目 是独唱《语录》歌《下定决心》。我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唱《语录》歌的任务。现在, 同学们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欢乐,每天在叶老师的指导下排练着节目。节目虽然少, 质量要求确很高,我们在教室里练了,还要到坝子里来表演,有意让学校周围的一 些人来观看。起初,有些社员听说我们要演戏,早早安好凳子守候着,见我们只有 三个节目重复时,也没有兴趣了,后来一个观众也没有了。回到家里,我把节目表 演给奶奶看,起初她觉得新鲜,便跟着我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后来她也烦了,硬要我表演一点新花样。到学校我找叶老师,她 说文艺宣传得慎重,怕有不良影响,最终决定再教我们一两个节目。后来,公社派 人来把她叫去了,说是要排练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让她去扮演李奶奶。这样, 我们又只有由温富文领着重复那三个节目了。 各大队、小队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我们队有两个节目:一个是姚美花独唱 《不忘阶级苦》;另一个是由姐姐、周仲财主演的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智 斗》一段。姚美花唱了十多年的《不忘阶级苦》,是不成问题的;姐姐记性好,扮 演阿庆嫂也问题不大;最麻烦就是周仲财了,他不但记性不好,又认不得几个字, 一句台词说完就忘了。但他们练节目很诚心,除了白天练以外,晚上还要加班,最 有趣的是去看周仲财唱戏了,每次都要我和明娃递台词,“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 张……”那一段他不知练了多少遍也不会唱,最后他把我拉着,哄道:“郢文,你 教我,教会了给你二十分工分。”经过好长时间,我终于把他教会了。这时他很得 意,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们家闹热极了:姚美花在场坝那边唱《不忘阶级苦》;周 仲财在场坝这边唱“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明娃在屋门口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个小舞台把我们一家都吸引住了,还抽空前来观看,发现他们没有什么新把 戏,也没有兴趣了。我和姐姐见奶奶特别喜欢戏,又把我们两姐弟学到的表演出来, 一家人乐得不可开交,久病的奶奶气色也好多了。 姐姐他们的戏台词唱腔基本熟悉的时候,该化装正式试演了,姐姐叫我从学校 要了点红墨水回来打脸,眉毛就用的墨汁,虽然化妆品如此低级,但表演效果截然 不一样,特别是周仲财用浓墨画的脸,又用毛巾把肚子塞得高高的,活像一个大坏 蛋,不用表演也令人发笑。当他腆着肚子刚唱出“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时,额 头上被飞来的扁担坎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三弟干的黄事,他还说:“你是反 革命,应该打!”周仲财由怒转喜:“嗬,想不到革命还真的深入人心,小娃儿也 晓得打反革命,有收获,有收获啊!哎哟,哎哟……”说着又摸着额头焦眉烂眼的, “幸亏这小子年幼,要不这一扁担会要老子的命。”其他的人都笑了,只有妈妈很 担心,他怕周仲财扣姐姐的工分。结果,周仲财也没当一回事,继续进行精彩的演 出。 在学校里,我们对排练节目早已厌倦了,这时大家都想到了叶老师,断定她演 的戏精彩极了,于是我们几个同学偷偷约着去了公社。大礼堂里,已经挤着好多人 观看,我们进去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不住朝台上张望,几乎所有的角色都出现了, 就是没有见到叶老师的踪影,她到底去哪儿了?散戏的时候,我们才在幕后发现了 她。我急着问道:“叶老师,你为啥不出场呢?”叶老师一阵酸楚,最后说道: “我演技不好,拉幕和递台词不是一样吗?”叶老师那样精明的人,不可能演不好 戏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呢?确实搞不懂。 明天就是8 月1 日,县革命委员会就要成立了,每个生产队都派了革命群众代 表去参加游行,我们家一个人也没选上。8 月1 日清晨,我很早就起了床,想约明 娃同他爸爸一道去看热闹,临行时,周仲财无论如何也不肯带孩子去,还说这是上 级的规定,叫我们到山顶上去看放气球。 于是,我们在村子里无聊地玩了一会儿,才想起了周仲财说的话,朝四周张望, 发现只有团山最高,决定采取赛跑的形式登山,这回我赢定了,率先登上了山顶。 我还在喘气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红苕地里有个人影直往沟里躲,我跑过去抓 住她一看,原来是游二娘在偷地里的红苕,她还先封我的口:“你别说出去,…… 闹啥革命哟,我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了,抠两个红苕回去煮汤吃。还有,这不是我 们生产队的,你看吧,到处都有被偷的痕迹,我只围腰兜几个也不算啥。”我想: 当贼总是不对的,不管是哪个队的红苕都不能偷。但见游二娘老实巴焦的样子,便 产生了同情心,于是说道:“你快抄林子里的小路走吧,我给你保密,以后不干了。” 游二娘答应着钻进了林子,这时明娃和润槐才追上来,我没有把润槐他妈的事 说出去,便一同站在山顶上望着大山方向。 今天天气晴朗,宝塔山好像就在眼前,我们眼睛都望穿了也不见气球腾空。广 阔的视野陶冶着我的胸怀,很快把游二娘的事和在学校练节目的情景联系起来,于 是我便约明娃和润槐演一处小品,情节是我妈偷红苕,我把她逮倒了,然后经过一 番思想斗争,结果把红苕交公了。他们两个都同意我的设想,于是,我扮演正义少 年,润槐扮演我妈,明娃扮演队长,三人便津津有味地排练起来,一会儿功夫还真 把戏演出来了。我们还决定,把这个小品向叶老师推荐,争取革命委员会成立时到 公社去汇演。 一会儿,大山方向响起了礼炮声,接着是无数气求冉冉升空,霎时,好像银河 降落人间,各色气球把天空点缀得格外壮观,不少气球还拖着条幅上天,看上去又 好像密密麻麻的蝌蚪,天空又成了海洋的世界。我们感到眼花缭乱,全然没有置身 山顶的感觉。随着又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个把钟头后,鞭炮声才渐渐停 息,后来又隐约听见人声咆哮,我们都很后悔:该到白塔山去看,那才精彩哩。我 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天空,都希望能抓到一个气球,可是,谁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理 想。中午已经过了我们才回家,大家饿着肚子蹲在门前的大树下,等着周仲财回来 报告好消息。傍晚,周仲财满面愁容回来了,我们一同围了上去,硬要他摆精彩场 面。他不乐意给我们讲细节,边走边讲了个大概:“唉,幸亏你们没有去,还打了 架、踩死了人哩……”我们不敢邀他讲实况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回学校,并急切把“杰作”向叶老师推荐,还把小品演给 她看了,希望得到高度评价,听叶老师的话令我们都失望了:“表演满不错的,但 内容不好,革命群众是不会当贼的……”结果,我们的节目始终没有被叶老师推荐。 没过几天,区里成立革命委员会,全区的各机关单位、农村都放假一天,要组 织几万人的游行队伍,还要精选节目参加汇演。平时,包括叶老师都说我独唱那个 节目好,准能选上,这回叶老师偏偏推荐《大海航行靠舵手》那个节目出演,我很 不服气,找叶老师闹别扭,叶老师说:“算了吧,你成份不好,我还不是一样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叶老师不能当主角的原因,我想不通,和叶老师顶了两句: “我爸是右派,关我啥事?”叶老师摇着头说得很简单:“革命胜利,得由革命群 众庆贺呗。”这样,我没有心思去参加游行了,下午,爸爸和姐姐酸着腿一瘸一拐 地回家时,我也没有去过问成立大会的盛况,爷爷见我不高兴,直鼓励我:“你腿 没有酸,今天晚上去看戏吧。”这时我便想到了姐姐的戏,于是问道:“姐姐,你 的戏也没有选上?”姐姐答应着:“嗯,姚美花那个《不忘阶级苦》选上了。”这 多半又是爸爸是右派的原因,我这样想着,但始终没有发言。爸爸又来安慰我: “今天晚上不去看戏就算了,明天晚上有电影,听说是《南征北战》,好看得很。” 第二天下午,我去邀明娃和润槐去看电影,周仲财竭力反对:“不能去,可能 有武斗,娃儿不被踩死就会被打死……”我们都吓着了,再也没有去看电影的勇气。 第二天我们去找人打听,是有危险,但没有周仲财说得那样严重,于是都很后 悔。 过了两天,是公社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日子,谢司令早就打算把庆祝活动搞隆重, 并作了精心安排:全公社的贫下中农和革命师生准时参加会议;每个生产队要准备 一串鞭炮;放假三天搞庆祝活动、观看文艺节目。最可惜的是姐姐参加的那个节目 也没有选上,只推出了姚美花的《不忘阶级苦》上演。 庆祝大会开始了,好几千群众聚集在公社门口的大坝里,对面的田坎、小山上 也站满了人。这种热闹的场面我们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只是呆得远远的听放鞭炮, 再就是等到下午看节目。在一阵阵口号声和鞭炮声中,革命委员会成立了,谢俊开 当上了竹石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在大门上挂起了“大山县沙平区竹石公社革命委 员会”的吊牌。 晚上,文艺节目很早就开始了,戏台两侧吊着两盏气灯格外明亮。我扶着奶奶 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观看,一会儿妈妈带着三个弟弟也来了,姐姐的节目没有被 选上在家里生气。起初观众很多,一会儿就箫条了,只剩下周围的一些邻居捧场, 妈妈带着弟弟早回去了,要不是奶奶说她好多年没有看戏的话,我也早走了,因为 节目的内容没有什么特色,姚美花的《不忘阶级苦》起码唱了三四遍,哪有不乏味 的,后来奶奶也倦了,于是我便搀着她回了家。第二天晚上又是文艺晚会,奶奶也 不想去了,我约了明娃和润槐前去观看,想看看有新花样没有,结果还是昨晚上那 些节目,大老远就听见了姚美花嘶哑的声音:“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生产队里 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又是《不忘阶级苦》,太陈旧了,台下只有十来个附近 的大婆、大爷的摇着扇子在吹牛,也有的借从来没有这么亮的气灯做手工活,谢俊 开见状很冒火,还把人家正在编织的箩筐扯来甩了,又找来当地的队长发起怒来: “快去找人来看戏,这是革命的需要,不来看戏的是不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是对革命不忠。”一会儿,队长去请了一些人来捧场,没多久阴一个阳一个也不见 了,但是,我们三个小伙伴瞅着气灯始终坚持到了最后。按照规定,还有一晚上文 艺晚会,谢俊开估计没人来看,于是出台了一个政策:凡是来看戏的社员都给工分。 这样,第三晚上的人多了许多,连奶奶也乐意去了,不过她不愿到台前,呆在 老远的大树下乘凉。我说:“奶奶,这里不但看不到台上的人影,连声音也听不见, 到前面去看个清楚吧。”奶奶说:“没有看头,我是来进工分的。”奶奶很有诚心, 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庆祝活动终于结束了,我和姐姐的气还没不消,总想把自己的戏演出来大家看, 我想得更天真,问爸爸:“现在县里、区里、公社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我们家里 可不可以成立?这样,我们两姐弟也好演戏庆祝一下。”爸爸笑道:“演戏可以, 成立革命委员会使不得。”于是,我和姐姐在家门口演出了我们熟悉的节目。奶奶 边笑边夸:“好好好……还比公社的更好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