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牙祭 1969年3 月5 日,是我进入小学五年级的第一天,也是小学阶段最后一年的开 始。 妈妈又怀上了孩子,还了一部分欠下的工分款,所以不光是生活成问题,连我 的几块钱学费也得赊帐了,叶老师点了头,说她先我垫着,这样我便无忧无虑地进 了学校。可是,妈妈肚里的孩子需要营养,现在她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决心把孩子 生下来,每顿吃清涝的糊儿屙几次尿就饿得抠肠抠肚的,哪还谈得上胎儿的营养呢? 正在这个时候,听说周仲财要为母亲祝寿,要大摆酒席,还请了我们,所以我 们几姐弟高兴得不得了,准备空着肚子去打牙祭。 头一天傍晚,我带着三弟和四弟去看周仲财他们杀猪宰羊,刚到芭蕉树下时, 听见姚美花在和她的亲戚议论:“请他们……亏本,九个人,一桌多,一两块钱的 礼,饿馋了的人肚子大,还不够吃回去了……”她的一个亲戚说:“算了,你请了 人家,面子也得撑起,就让他们一家人坐一桌吧,铲菜时看着办就是了。”……这 时,姚美花瞟着了我们三兄弟,谈话声嘎然停止,我估计她在议论我们家,便牵着 弟弟们退了。四弟不懂事,硬要望着头闻肉腥味,我还给了他一耳光,这才哭哭啼 啼地回了家。 我们回到家里,爸爸妈妈正在商议礼钱的事,最终决定把留着月子里吃的那只 老母鸡卖了,凑着赶礼再打两斤洋油。我站过去忙说:“就一个人去明娃他们家吧。” 姐姐也从屋里出来说:“要得,人去多了碍眼。”爸爸同意了:“好吧,就叫 你爷爷去。”爷爷不肯:“不,淑琴有身孕,得她去。”奶奶也赞成。正在这时, 明娃过来了,他是来请客的:“郢文,明天中午你们全家人都来……”“好好好!” 奶奶高兴地答应着,我们几姐弟也蹦蹦跳跳地进屋去了。 爸爸妈妈泛起愁来:家里没煤了,还得挑几十斤回来应付着;洋油也断筋了, 要打一点回来将就;几个娃儿没有一双鞋子,郢文是读书人,明天得穿上一双鞋体 面些;周大婆的生日,除了给两块钱礼金以外,还得送点糖果之类的才像样……这 些问题好像一下子冒出来的,而且都是迫不及待的,妈妈决定她明天一大早就去办。 第二天,妈妈提着老母鸡出门的时候,爷爷在门口直向她招手,他的烟口袋儿 早已瘪了,说买几匹叶子烟回来也收住了嘴,只是说:“淑琴,给我买一颗打火石 回来。”“嗯!”妈妈答应着疾步走了。奶奶怂恿我:“郢文,今天吃肉,机会难 得,请半天假,晚了回来只有洗碗汤。”“要得!”我答应着便去找润槐带假, “你给叶老师说我病了。”润槐很小心:“恐怕不行,你是知道的,今天是批判刘 少奇的积极分子大会,我们全校师生都要参加,叶老师会同意吗?”我想吃肉的心 情迫切,给润槐也没有多话了:“反正我要请假,你就照我说的给叶老师讲。”我 没有等润槐表态便追妈妈去了。 我和妈妈兴高采烈来到街上,今天逢场,但并不闹热,到处依旧是“打倒刘少 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这些标语,最新鲜的是那 些在街头巷尾扯个圈子唱样板戏的了,连妈妈也驻步不肯离开,说比我们乡下的好 看多了。后来还是我催她时才去了一家冷清的百货店,店员说胶鞋早缺货了;我们 又到另一家店子,只有凉鞋卖,妈妈排队到了柜台,店员说要“工业票”;我们取 消了买鞋的念头,又进了副食品店,准备买一斤酥心糖,店员说要“糖票”,那就 买沙连糕吧,店员又说要“粮票”;算了,只好打点洋油回去点亮,递过瓶子时, 店员喊妈妈拿“油折子”,“没有啊,我没有见过,你卖半斤给我吧。”妈妈求道。 “不行,这是计划。”店员不肯。我说:“我能背毛主席语录……”店员还是 不肯:“背语录可以,油必须见折子才能卖,等一等吧,队上会发给你们的”;我 们只好来到炭棚子,买煤的人排成长队,我们到洋秤前时,又说要“炭折子”,我 忙站到秤上,背起毛主席语录来:“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 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一口气背了好多条,卖主开恩了,妈妈买到了 二十斤煤,不过下次带折子来要扣;我们到马路上的时候,想起了给爷爷买打火石 的事,几乎走遍了所有店子,都说早缺货了,后来有个人鬼鬼祟祟地靠近妈妈说: “我有打火石,两块钱一颗。”“什么,两块钱?分明是五分钱一颗。”妈妈和对 方讨起价来,见对方不愿卖便走了。卖主让了步,追上来说:“就一块钱吧,我让 一颗给你。”妈妈考虑到可怜的爷爷,决定将打火石买下来,但是,掏空了所有荷 包,也只能凑出六分钱来,结果也把打火石买下了。我们见时间不早了,便一个劲 往家赶。 我们回到家时,家里的人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等着了。妈妈的内衣全被汗水湿透 了,顾不上换衣服便同大家一道出了门。这时,周家的亲戚也陆续来了,给爸爸做 媒的那个周大婆跟周仲财这一房同祖宗,也拄着棍子直赶路,她到妈妈跟前小声说 “我拿八角一的礼钱合不合适?”妈妈建议:“凑上一块钱要体面些。”周大婆说 :“原来他们家借了我一把面,一直没还,多半是忘了,一把面值一角九,合起来 刚好一块钱……”妈妈点了点头。这时爸爸在后面喊:“淑琴,我们不能一路,全 家人一长串障眼,你带孩子们先去,我和爸他们随后就来。”我和妈妈到了明娃家, 没有人招呼我们,妈妈还主动端菜去了,我们几姐弟见姚美花脸色不光彩,不敢轻 举妄动,靠着墙根瞅着已上桌冒着香气的菜肴直吞口水。一会儿,爷爷他们也来了, 见没有坐处,便站在芭蕉树下等着。周仲财出来发烟,多半是没有瞟着爷爷,散了 一圈后进去了,爷爷的烟瘾来了,摸出烟竿儿刁着,又用打火机假装点烟。怪了, 打不燃火,爸爸说,一定是假打火石。 筵席开始了,周仲财在门口说:“今天借此机会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 利,大家跟着我一起背毛主席语录。背完语录后,大家都涌到了桌子旁。周召一大 婆硬要给我们一桌坐,所以我被挤在另一桌挂角。最先上桌的是一大盘油醡粑,大 约是冒了席,我那一桌煮了半盆面条来,众人都伸筷子去夹,等我动手时,只剩下 面汤了,我还是舀了半小碗喝下去了。面盆撤了后,便上了一盘凉拌葫豆下酒,接 着又来了几个素菜。大人们都很讲礼,上方的喊”请“我们才敢动筷子,而且该搛 哪个碗的菜也是有讲究的。这时有个人吼了我一声:”不喝酒快去舀饭吃嘛。“我 忙去添饭,大甑子有半人高,放在高高的檐坎上,我要踮着脚才能免强舀到里面的 饭。这时甑子旁边围满了人,我挤进去后,不乐观了,饭里掺了许多红苕,越往底 抠红苕越多,我想多吃点白米饭,便向下打起洞来。这时又有人斥责我:”快点嘛, 你是饿了饭的?“我吓了一跳,胡乱舀了点红苕饭离开了甑子。回到桌上,精华的 来了:两碗堆尖尖的蒜苗炒回锅肉,虽说只有几块肉在上面,但那香气沁人心脾, 使得我不自主地把筷子伸了过去,这时,有好几对灯笼大小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 把手缩回来,再也不敢喧宾夺主了,跟在大人后面只搛了不少蒜苗吃。突然,有人 喊:”娃儿掉在甑子里了!“我放下碗闪过去,原来是三弟遭了殃,家里人为了照 顾小弟弟没把他放在心上,想去抠甑底的饭失去了重心,爸爸急忙过去提着他的脚 拖了出来,弄得全体宾客啼笑皆非,幸好姚美花和周仲财出来还只是瞪瞪眼而已, 要不我们就更没有面子了。这时,三弟哭了起来,妈妈连忙把他抱回了家,再也没 有去参加宴会了。我的肚子实在饿,想等大人下桌后再吃上一大碗油汤拌饭,结果 失望了,有些人还在吃饭,菜碗已经全空了,我只好去舀了一碗米汤泡红苕吃下后 弯着腰回了家。不一会儿,全家人都回来了,看他们那个样子,还是挺满意的。爷 爷说:”今天下午周仲财门口还要唱京戏,大家都去看吧。“ 下午,我和妈妈都没有心思去看戏,妈妈湿了衣服还感冒了,躺在床上发着高 烧,我便去扯了些草药回来给妈妈治病。后来,妈妈的病渐渐好了,这时又有一些 难听声音钻进耳朵:“周召一,赶礼八角一……”很多人把它当成口头禅,叫得人 火心飞溅;也有诽谤我们家的,说我们家全都是饿了饭的,妈妈生病是因为吃多了 ……难听死了,气得妈妈几夜没有睡好觉。这样,妈妈的心铁了,决心拿掉肚里的 孩子,全家人同意了。于是,妈妈吃了比上回更多的打胎药,结果还是没有把胎儿 打下来,爷爷劝道:“算了,别再吃打胎药,就认命吧。” 没想到,一顿难得的牙祭会闹出这么多事来,后来我才觉得,还是在家里吃清 清的糊儿踏实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