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干了!” 1969年下学期开校了,这是我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期,不用说是很留连和珍惜的。 革命形势越来越好,听说中央的文革小组已经撤了,林勇威依然是公社书记, 不过他没有革委会主任谢俊开的权利大,大事还是谢俊开说了算。现在,我们一开 校就得到了新书;“抓革命、促生生”的秩序井然,可爸爸妈妈总是高兴不起来, 天天为我明年上初中的学费泛愁。 几个弟弟也不是非凡的,肚子饿得难受的时候,便去抢晾在簸盖里的海椒吃, 辣得他们直叫唤,妈妈忙把簸盖端出去晒在偏房上,游二爷路过时看着红彤彤的海 椒打起了主意,他帖着妈妈的耳朵小声说道:“清河市的人很喜欢沙平子的海椒, 像这样漂色的货肯定能卖上好价钱。”妈妈动心了,又去把自留地的红海椒全摘来 晒着,想管几个钱凑我的学费。又是晒又是烘,没几天海椒全干了,她劝爸爸去清 河市卖。爸爸胆小了:“不行啊,热衷自由市场是刘少奇搞的,晓得了脱不倒手。” 妈妈说:“没关系,明天我给队长请假,说你病了。不想点办法,郢文读不成 书啊。 今天晚上你半夜就走,小心一点,别让人发现。“爸爸勉强同意了。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只剩下乌蓝的天。爸爸揣着妈妈烙的麦粑,背着 半篓海椒出发了。没有照亮壶,轻脚轻手地离开了小山村,妈妈把他送到了马路边 上,再三叮嘱:“要小心,要注意安全,见机行事……” 从家乡到清河市有六十来里路,爸爸踏着灰白的马路迈着大步,没有车辆通过, 偶尔碰上个把行人,但是都没有交谈,擦肩而去。到清河市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不少的小吃店已开门,从门里透出耀眼的灯光来。爸爸不敢靠近店门,躲得远 远的双腿并拢坐在背篓上,啃早已冰凉的麦粑。这时他感到全身发冷,不敢去要热 汤喝,蜷蛐着身子等天明。 天亮的时候,大街上的行人多起来,爸爸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市场。沙平子 的海椒的确闻名,很快就招来了不少顾客。正在这时,有人喊:“市管会的来了!” 爸爸忙收起摊子,朝小巷里跑去。到小巷深处的时候,顾客们追上来了,硬要 买海椒,这个二两那个半斤,倾刻间就抢购一空。有些好心的买主还告诉爸爸,卖 私货要走小巷,免省市管会的发现,抓住了说你是“投机倒把”,没收你的货不说, 还要把你打成刘少奇分子。爸爸把十多块钱塞在裤腰带里,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清河 市,回到家时刚吃中午饭,全家人都为他的胜利庆贺着。 这时,爷爷有新的打算,他把爸爸叫进里屋,密密商量着:“看来海椒生意有 做头,明天到沙平子去买点到清河市去卖,肯定能赚钱。”爸爸经过反复的思想斗 争后,终于揽下了这笔生意。爸爸又凑了点钱,便照着爷爷的办法行事。 他到清河市的时候,便按好心买主启示钻进了小巷,并小声叫卖起来。这一招 果真灵,不少顾客提着篼儿出来了,没走几条小巷,大半背篓海椒就卖子好大一部 分。正在这时,市管会的追来了,爸爸只好扔下背篓翻墙逃跑,市管会的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逮住了,在绝望的时候,爸爸发现转拐的墙根处有个垃圾坑,扔了一些 烂席子,他火速跳进去,把烂席子扯来盖住身子。过了很长时间,有人来拖烂席子, 爸爸只好紧闭双眼束手就擒了。“啊,死棒……”爸爸睁眼时,见一个老妇人惊叫 起来。爸爸坐起身来的时候,围过来了好多看“死棒”的人,一会儿又笑着说着走 开了:“没有死,是个叫化子……”这个老妇人转来把烂席子拖过去了,还说: “这年头,席子也没人卖,这烂家火擦开净还可以将就……”爸爸吓破了胆,一路 小跑回到家里,全家人围过来准备庆贺时,爸爸终于抬不起头了,说道:“唉,这 回挨生意了,不但丢了背篓,还亏了本哩。”爷爷和妈妈安慰着爸爸,奶奶很不高 兴,说着她常挂在口边的话:“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别再干了!” 这样,全家人都决定收手。 从此以后,爸爸变得少言寡语的了,歇气的时候,游二爷凑过来做爸爸的思想 工作,爸爸倾诉了孩子没钱上学的苦衷。他两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多:多喂猪,但又 没有粮食;编箩筐,竹子不多,还要订计划、交公司……想来想去,爸爸想到了自 己的悲剧,便提出了设想:“打草席还能嫌钱,清河市很紧缺,就是不再行。”游 二爷拍着胸口:“这个……我会,很简单,找一截硬木料雕一匹扣;用四根木头绑 一个架;再削一块篾片穿草;去买点灯草、黄麻就干起了事。”“这么简单?”爸 爸的眼睛亮了。“嗯,”游二爷又说,“六队叶树枝就能雕扣,安心干的话可以找 他。”爸爸犹豫了:“可是……我一个人不敢干。”游二爷直鼓劲:“不怕,我也 想干。”就这样,我们队陆续打起草席来。其实说起简单,工序倒不少:要到三、 四十里外的沿滩把灯草买回来,把黄麻泡胀后在线车上裹成细绳……起码要三个人 :一人裹黄麻绳;一人提扣;一人穿草。我们家的分工很明确:妈妈和奶奶裹黄麻 绳;爸爸提扣;我和姐姐轮着穿草。全部活儿只能加班干,就是这样也被周仲财发 现了,便前来制止,我们都说打席子自己用,才搪塞过去了。好多人见这项工作能 赚钱,也密密行动起来,我和姐姐经常比赛谁穿草快,结果我胜了,好多时间都是 与爸爸一道大战一通宵。但是,无论怎样快,打一床草席也要花费大半天时间,都 是夜里去清河卖货,挺辛苦的,当获得赚得的两元钱时,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其实 周仲财早就知道了底细,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因为赚了钱的社员,打牙 祭的时候,不免都要请他去喝两盅,所以当他发现社员干活打瞌睡的时候,就用批 刘少奇的方法来提神。 我没不去过清河市,听说那里有冰膏卖,想去尝尝倒底是啥滋味,顺便看看那 些密密麻麻的电灯,经过再三请求,爸爸同意了。半夜过后,我扛着一床席子和爸 爸他们出发了。快到清河市的时候,我的腿早已走酸了,面对着星星点点的电灯, 没有心思去欣赏。天亮以后,爸爸他们卖席子的时候,我便到处去找卖冰膏的,等 我转来的时候,爸爸他们不见了,我急得泪水滚了出来,又找了好些地方,也没有 发现爸爸他们的踪影。我哭了一阵,便发扬起红卫兵的精神,四处打听到了通往大 山方向的马路,于是,我忍着饥饿和疲劳,顺着马路艰难地走着。回到家时,已经 擦黑了,妈妈他们收了工,正站在坝子边上盼着。见到亲人们,我“哇”一声伤心 地哭起来。妈妈见我满脚是血泡,也不知心里有多难过,一阵埋怨和关心之后,大 家才想起了爸爸。我着急了:“怎么爸爸还没有回来?”爷爷断言:“多半是又出 事了。”听爷爷这么一说,我们都没有心思吃夜饭,全都出屋外来张望。结果爸爸 很晚了才回来,看他那样子也没有吃亏,我们簇拥着他进屋里,大家的心才平静下 来。爸爸把我搂在怀里,讲述着失散的经过:“嗨,我也搞傻了,这个时候哪有冰 膏卖嘛……你刚走,我们就被市管会的抓去了,还好,货没有被没收,席子全交公 司了,只说少赚点钱而已……”爸爸说完,我们心里有了底,便欢快地吃起玉米糊 儿来。 没过几天,周仲财从公社开会回来,大发雷霆:“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打草席 了!公社说的,我们这个队资本主义歪风在抬头,还在走刘少奇资本主义路线,要 狠狠刹一刹。所以我决定,凡是再打草席的,轻则扣工分,重则扣基本口粮!”这 样,我们的经济来源截断了,空闲时只好望着草席架子发愁。时间久了手也痒起来, 在深夜的时候也要“战斗”一会儿。也很难,草席翻面的时候,要用锤头打木楔子, 这声音比打鼓还响,难免不惊动周仲财,他顺着声响寻查,首次就把游二爷擒住了, 不但扣了他很多工分,还用刀子革了架子上的半成品。从此,我们再也不敢打草席 了。 我脚上的血泡化了脓,妈妈把一双烂鞋底绑在脚底下,这样走路没有泥灌伤口, 但痛起来仍然蹒跚。大个子李正荣很关心我,见我走不动的时候还把我背回家。当 他发现我们家也有打草席的工具时,充满着好奇和佩服,爸爸向他倾诉了不能打草 席的苦衷,李正荣告诉了我们的秘密:“我们队早就打草席成风了,要想打楔子没 声响很简单,只消用杠子撬着木架,把鞋底垫在木楔上捶,只有扇子打蚊子那样大 的声音,没人能听得见的。”晚上,我们照李正荣的办法做,果真躲过了好多个夜 晚,大家看着好几床席子又发起愁来:谁去卖呢?要是白天周仲财点人,肯定也要 现相。这时,姐姐自告奋勇地说她去卖席子,全家人都不同意,认为她是个女儿家, 夜里出门有危险。我便站出来要求和姐姐一同去,家全人勉强同意了,说让我们两 带少量席子去试一试。 夜里,姐姐挑了六床席子,我扛着两床跟在后面,上了马路的时候,也有同伴 了,但都是男的,不但说话脏,还不看地头边走边撒小便,弄得我和姐姐很不好意 思,只好故意掉队,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到清河市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被汗水 打湿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市场,由天我们不会讨价还价,来者不误,不多功夫就 只剩下一床席子了。这时来了一个刁客,硬说席子的尺码不够,牵开席子硬要姐姐 躺下比一比,多半是个流氓,姐姐倒下时他也卧下,眼看在光天化日之下耍下流动 作的时候,我过去踢了他一脚,这个地痞“哎哟”连天地找我们的麻烦,要不是周 围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结果这床席子白送了他才完了事。我和姐姐心惊肉跳地 到大街上的时候,无穷的饥饿感顿时爆发出来,我说:“姐姐,我饿了,去买一碗 面我们打伙吃吧。”姐姐不同意:“算了,今天亏了本,还是俭省点好。”“嗯!” 我点了点头跟在姐姐后面艰难地走着。我们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了,今天下午 队里是政治学习,可能散会比较早,妈妈他们早在场坝边上盼着了。快到家的时候, 姐姐对我说:“打起精神来,要说我们在市上吃了好东西,免得让大人担心。”全 家人把我们簇拥进了家门,姐姐把收入交给了爸爸,还吹嘘我们在馆子里饱餐了一 顿,爸爸的表情很平淡,想了想说道:“没关系,虽然没有赚钱,但锻炼了你们的 胆识,还操了馆子,值得呀。”我和姐姐很不好意思,夜饭也不敢吃便缩进了被窝 里。 后来,妈妈把卖席子的任务承担起来,大都以装病为幌子遮掩,最终还是被周 仲财发现了,他深夜查看瓦缝里的灯光为线索,捉到了好多“不法分子”。现在他 要拿爸爸这个右派开刀,不但革了架子上的半成品,又掀翻了架子,甩了扣,还说 要上报公社……妈妈跪下给他谈好话:“求求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干了!” 我和姐姐也跪下了,苦苦衷求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再也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这最强音也许打动了周仲财,起码他没有上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