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 半年的财会班学习生活结束了,很快就是秋季招生,现在我也没心思当“驾驶 员”了,整天想着能不能去读高中。为了这件事我还四处去打听,都说不知道秋季 招生是什么样子,像不像考初中那样答卷谁也没底,于是,我只好焦急耐心地等着。 我未来的姐夫郭玉辉也常从部队来信,鼓励我一定要去读高中,还说要有文化 才能干大事。已经8 月30日了,我还没有等到消息,晚上我辗转反侧,老是想着我 已经坐在教室里了,那个右派李文才正在给我们讲课……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全 家人还在油灯下欢笑。我迅速起床围了过去,见妈妈表现得最神秘:“告诉你一个 特大的喜讯,你猜猜看……”我看了看周围的人,除姐姐有些缅腆外,都笑眯眯地 望着我,我便冲口而出:“还有啥猜头,就是我去读高中呗。”“哈哈哈……”全 都开颜摇头,还是三弟嘴快,“姐夫快回来了……”“真的?太好了!”我高兴得 跳了起来。妈妈安慰着我们:“好了,去睡吧,别太兴奋了,明天咱们都去接解放 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全都起了床,早早吃了饭便出发了。这时,高大婆来了, 她告诉我们:“郭玉辉昨天晚上就到了,马上就来……”说罢她指着对面的山路。 我们的目光集中过去,见一个解放军战士精神抖擞地朝这边走来,到我们跟前 时,大家都惊呆了——多么英俊威武的小伙子啊!呆了好一会儿,妈妈才叫我们: “快喊……快喊大哥……”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大哥,你好!”郭玉辉放下大 提包:“你们全家都好!”只有姐姐站在一旁红着脸没有吭声。郭大哥过来拍着我 的肩关心道:“怎么,还没有去读高中?”我说:“还没有……”我们在外面寒暄 了好一阵,才把郭大哥簇拥进屋。郭大哥打开包,拿了好多东西出来,其中对我最 有吸引力的是那两条香烟和一架收音机。郭大哥马上调谐好,我们听到了中央人民 广播电台的声音。 不一会儿,来了好多乡亲,都争着要看看解放军。郭大哥也不拘束,站在门口 招呼客人,还不停地发烟,那些烟瘾大的庄稼汉,接过白生生的纸烟,有的舍不得 抽,放进荷包里珍藏着;有的点燃抽一大口只剩小半截。更多的人是赞美:“玉兰 有福气,嫁给穿黄衣服的是好命呀!”周仲财一家人也来了,不过他们只是在人圈 子外面张望。妈妈忙给郭大哥介绍:“那就是周队长,快叫他进来坐。”郭大哥把 周队长请进屋来,给他点燃一支烟,周仲财吐着烟圈儿四外打量,对正在播音的小 收音机入神。我把收音机端过来放在周仲财面前,他拿起来调了调,收到了好多不 同的节目,于是笑道:“嗬,这洋玩艺儿真比广播好。”这时围观者都对收音机特 别好奇,这个说是无价宝,那个说只有解放军才玩得起……还有的建议把收音拆开, 看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在演节目。这样,不少人围桌收音机呆了半天,就连周仲财也 在一旁喝茶抽烟,我也把读高中的事全忘了。 下午又来了不少好事者,说是来看解放军,我看他们多半是来听收音机和抽纸 烟。妈妈和郭大哥很热情,又是倒水又是发烟。奶奶在门背后瞪眼,叽哩咕噜地说 道:“真麻烦,当真纸烟好抽啊……”爸爸见一条烟快报销了,也悄悄劝妈妈: “纸烟很为贵,我们这里买不到,省着点,得给孩子他爷留几包。”妈妈总是笑着 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高家难得这样热闹,是大好事啊,千万别丧着脸。” 不一会儿,周仲财又来了,他选了一个皇帝位子翘起二郎脚,妈妈端过去开水 又发了烟后,他才漫不经心地调谐收音机。一直到天黑,乡亲们才散去。 晚饭后,我们刚围绕着读高中的事儿谈论开的时候,门外又来了好多听收音机 的乡邻,妈妈见人越来越多,便搬了不少凳子在外坝里,爸爸把桌子扛到坝子中间, 郭大哥把收音放在桌子上调谐好让大伙儿听。爷爷把水瓶提出来放在桌子上,摆了 几个碗,发了一圈烟便在一旁陪着大伙儿乐。夜深了,多数乡亲也不肯离去,还眼 巴巴地望出收音机没有一丝倦意。妈妈见大伙儿兴奋,总是笑逐颜开地给人倒开水、 找话问候。一直到黎明的时候,人才散尽,弟弟们早在床上打呼噜了,姐姐和郭大 哥还在当门的竹林底下摆悄悄话,我躲在床上想着读高中的事总不能入眠,一直到 天明也没有合上眼。 第二天一大早,秦跃飞跑来报告好消息,学校已经确定了读高中的人选,我和 他都在。我高兴万分,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妈妈兴奋得吼 起来:“对啦,咱郢文能读上高中啦!”全家人被惊动了,都来祝贺我,郭大哥说 得最实在:“现在你有机会读高中,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有了文化, 将来才有过硬本领,干什么都轻松。和我一起入伍的,有文化的起码都当上了班长, 我是个大老初,好得在部队里学了一点文化,要不写信还得求人。你想想,我给你 姐姐写恋爱信能求人吗?”我望着姐夫直点头。秦跃飞站过来说:“不过,现在你 我不能高兴得过早,成绩由学校查档案记载;还要搞政审,主要是看在生产队的表 现,这要看生产队长对你的评价了。昨天学校派人到我们生产队,队长就告了我一 状,说我偷了集体的粪,看来我读高中的事儿很悬。”一听这话,我们全家人都吓 着了,特别是我想着往狗屎里埋石头的事心里更是不安起来,妈妈也十分焦虑,跺 着脚一时拿不定主意。爸爸搓着手心在坝子里踱来踱去,最后手一拍似乎有了眉目, 他帖着妈妈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周仲财来了,这回他很热情,说话也很直率:“高大娘,我想借你 们的收音机听听,想从中获取一些批判刘少奇和林彪的资料,免得开会时光说外行 话。”这话合爸爸妈妈的心意,妈妈把收音机拿出来给了周仲财,还说:“这个收 音机就送你了,将来叫孩子他哥在部队那方再带一个回来就是。”爸爸把剩下那一 条烟塞在周仲财手里,说话也很动听:“周队长,你对我们家的关心实在太多了, 这点小意思你收下,还望你以后多关照我们。”周仲财半推半就地拿着烟和收音机, 说着“小意思”笑眯眯回家去了。 上午,学校果然派人来生产队搞政审,这是一项非常谨慎秘密的工作,两个不 知名的老师在周仲财家里座谈了好久才走了。我们全家人都为这事捏把汗,生怕周 仲财中毒。奶奶说得有些霸道:“要是咱郢文这回读不成高中,我得去把烟和收音 机拿回来!”妈妈的心里也很紧张,不过她没不表现出来,还安慰我们:“……没 事,周队长肯定会说咱郢文的好话。” 傍晚,又来了许多听收音机的乡亲,妈妈向他们道歉:“对不起,收音机周队 长借去听了,你们到他家去听吧。”这时,有些人往周仲财家去了,还有不少人在 坝子里不肯走,总是扬起头望着屋里。爷爷估计他们烟瘾发了,苦于再也没有纸烟 办招待,便卷了一只叶子烟抽起来作暗示,过了很长时间,这些人才散去了。我心 中老装中读高中这件大事,也想到周仲财家以听收音机为借口看看他的表情。谁知 刚到他家坝子边上的芭蕉树下时,就听见了周仲财的吼声:“听啥收机?还不快回 去睡觉,熬了夜明天又抱着锄把子打瞌睡呀?!”乡亲们的脸上带着惆怅的表情离 开了周仲财家,我躲在芭蕉树后想等待奇迹出现,这时,屋里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 大,里边还夹杂着他们一家子不寻常的笑声。呆了一会儿,我也回家休息去了。 过了一天,秦跃飞来通知我去沙平中学看榜,我们很早就赶到了校门口,朝榜 上一望我们两都傻眼了:我们两个都榜上无名!我气得晕头转向,还不知道是怎么 回的家。我伏在床上痛哭着,至到下午都还没有起床。爸爸妈妈无论怎样安慰我都 无济于事,奶奶气急了,拄着拐棍硬要去砸周仲财的收音机。我翻身起床,顿时力 量倍增,咬紧牙关说道:“要去……得我去!”我冲出门直奔周仲财家,这时只有 明娃在家抱着收音机玩,我从他手里拖过收音机出了门,到芭蕉树下刚刚举起手准 备砸时,周仲财从对面赶来了,大老远就喊道:“郢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暂时息怒,等待着他说下去。周仲财到我跟前说道:“上面通知下来了,叫 你去读高中。”说罢,摸出一张通知书递给我。我又高兴起来,举起的收音机还不 知道怎么放。周仲财指着我:“你,你这是干什么?”我随机应变说道:“哦,我 估计你外出没有收音机听倦了,这不,给你送来了。”周仲财接过收音机笑了笑说 道:“这回全靠我了,只要你晓得就行。”这时,爸爸妈妈也赶来了,得知好消息 后,数长数短地夸了周仲财好大一通才领着我回家。回到家里妈妈还不住拍胸口: “我说嘛,周队长收了咱们的礼,没有不给咱们办事的。” 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去学校报了名,只交了五块钱的学费,便领到了新书。 全班共五十个人,这一级就这一个班,学生来自全区十个公社,真是很不容易。 班主任还是廖代科老师,其他科的老师多数没有变。我在兴奋之余才想起了好友秦 跃飞和高召祥,四处打量他们都不在,我想他们多半落榜了。开学典礼过后,我到 处去找那个右派李文才老师,结果始终没有找到他,倒在校门口遇见了秦跃飞。他 很悲伤,向我倾诉着苦衷:“我算完了,想当初不该偷集体的粪。你的运气好,要 不是学校重新派人去调查群众,你的命运也和我一样。现在你对了,要好好珍惜来 之不易的学习生活,将来有了办法可不要忘掉我。”我安慰着他:“你放心吧,我 会好好学习的。你也不要难过,争取将来去当兵吧,这也是一条学习的出路。你看 我姐夫,一字不识,在部队里还学了好多知识哩,现在他是一个技术过得硬的钳工, 很了不起的。”我又问他,“高召祥呢?他的成绩向来不错,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秦跃飞摇了摇头说道:“超龄……被砍下来了。”“哦,原来是这样,”我说, “你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说有空我们再聚在一起玩。”秦跃飞看了我几眼,转身 去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幸运,居然跨进了高中这个难迈的门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