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烦恼 1974年下期开学了,五弟也去了金陵民校读书。 已经读了好几天书了,五弟还一问三不知。母亲最清楚,是因为怀胎的时候吃 多了打胎药,能够活下来已经不错了,现在傻乎乎的也不以为然。五弟回到家就给 父母带来烦恼,他拿着新书到处乱甩,我教他读书的时候,不管翻到哪一页,他都 读:“鸡,小鸡的鸡……西,西瓜的西……七,七个人的七……”我淡心了,没想 到五弟会这样傻。妈妈听了弟弟难听的读书声,常常背着我们流泪。爸爸看见五弟 这个样子,总是躲到门背后去叹息。我常常劝父母:“算了吧,五弟不是读书的料, 将来也许是个大力士,去学石匠也能找到饭吃的。”爸爸不同意我的观点:“难哪, 脑子不够用,做什么都吃亏,看来他将来是我们家的大包袱。”妈妈要想得开些: “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只要他晓得吃饭穿衣就行了。”妈妈虽然这么说,却比谁 都心焦。 更麻烦的要算六妹了,已经四岁多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手脚都是硬的,一 点也不能活动,连嘴也闭不拢,整天半张着直流口水,鼻涕流在嘴里呛得倒在地下 直哭,生活全不能自理。妈妈用调羹喂她的饮食时,稍不注意就打哽,要嘛就是喷 得妈妈满脸唾沫。妈妈很耐心,从来不发脾气,还给六妹准备了很多口水单,打湿 了就换。爸爸开始变了,妈妈叫他给六妹绑一把竹椅也没动,最后还是妈妈在木椅 上捆了一张小板凳供六妹吃饭时坐。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便让六妹自己用小勺子 舀饭吃,六妹的手不灵便,常常是天一半地一半,把她那一方弄得脏极了,最后没 有人敢挨着她坐,连她吃过的碗也没人敢去拿了。由于是亲骨肉,从心底里还是疼 爱她的,有时也扶着她外面去晒太阳。六妹一点不懂事,悄不顺心就喔喔喔地大哭, 而且一哭就是一两个钟头,真是撕人肝胆! 为了六妹的病妈妈操尽了心,先后到了好多大医院,都说是软骨病。全家人并 没有死心,四处寻求妙方。最先听说朱家河沟有个叫叶五婆的走方太医,我和妈妈 送六妹去治疗,拿了好多包草药服后,不见一点好转。后来又听说石桥井马一炳会 医疑难杂症,妈妈又送六妹去诊治,扎了银针烧了穴位后,也丝毫不见好转。 妈妈带着六妹先后找了数十个有名的医生,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听说六姨那 边石凤山有个姓车的医生专医六妹这种怪病,星期天,妈妈约了我背着六妹出发了。 我们都很有信心,一来把六妹能站起来的希望全寄托在这次远征;二来可以顺 便去看看表兄妹的近况。所以,我和妈妈走路都很有精神,不到半天时间就到了七 八十里外的六姨家。出来迎接我们的是表弟银全和表妹银仙,他们和从前一样不讲 礼,没有招呼我们,表弟率先抢过妈妈的挎包,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里面的水果糖 时,便和表妹瓜分了,还嘻嘻哈哈地直往旁边跑。这时妈妈才发现表妹是个瘸子, 妈妈正在追上去询问时,六姨出来了,她倒很热情的,直招呼我们进屋坐。妈妈问 起表弟表妹的事时,六姨很伤感地说道:“银先终身残废了,前年腿上生疮,他脓 后伤了神经……唉,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银全也不听话,初中没毕业就被开除了, 在学校里老偷人家的东西,老师和同学恨死他了……”六姨说不下去了,两眼噙着 眼泪发呆。妈妈安慰道:“你别难过,孩子还小,还不懂事,将来他是会变好的。” 这时,秦故爷也出来招呼了我们,然后约着六姨到厨房准备午餐去了。一会儿, 银全和银仙吃完糖回来,又问妈妈讨要吃的,妈妈窘红着脸说道:“你大姨走得匆 忙,忘了给你们买粑,下回补上。”我主动给妈妈解围,约着表弟妹打扑克玩。他 两的牌瘾很大,硬要赌钱,经过我再三劝说,最后决定打手掌。我为了讨他们欢心, 故意输,所以每盘都挨打。表弟的心够狠的,每次都用小竹条狠狠地打我,打得我 的手掌心钻心透骨地痛。我只好陪着笑脸迎合着,妈妈在一旁烦恼极了,伸出手掌 来让表弟妹打,他两觉得更过瘾,还找了更大的竹棍打妈妈。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吃 饭,我和妈妈才免了皮肉之苦。 今天中午的生活算上等的:包谷粒拌米煮的干饭,虽说包谷粒多米少,但还是 挺香的;还有一碗油菜苔、半碗酸菜和一小碟豆瓣。表弟妹很霸道,一人占一方, 我和妈妈才吃几口饭,油菜苔就被他们抢光了。也不知他们吃了多少碗饭,才打着 饱嗝下桌了。妈妈也不好受,用小汤勺喂六妹时,表弟妹都来逗六妹玩,气得六妹 哦哦哦地瞪眼。当他们看到六妹又是流口水手脚又僵硬时,表弟给妈妈建议:“她 这个样子,脏死了,干脆把她扔在水炕里算了。”表妹的话更恐怖:“最好的办法, 夜里用枕头压着她的脸,蹬几下脚就没事了。”妈妈一听这些话泪水直往肚里滚, 我也很震惊,没想到他们幼小的心灵会这样肮脏。六姨和秦故爷拿出棍子来吓他们, 两人才做着怪动作出去了。 下午,我们由六姨领着去了车医生家,不巧,车医生出诊去了,还说要夜里才 能回来。我心急了,明天无还要去学校上课,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了。大概妈 妈也正为这事发愁,我抢先安慰着她:“……不关事,每周的星期一都要开周会, 多半是批林批孔,下午是讨论,一般整天都没有安排新课,星期二我再去补假,到 时候我多写几篇文章就顶过了。”妈妈盯着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们去找到了车医生。她多半也是个巫医之流,先在六妹面前比比划 划的,而且口中念念有辞,我帖过去也不知道她叽哩咕噜叨了些什么。好大一会儿 后,她才拿出药稔子来点燃,烧了六妹身上好多穴位,痛得六妹哇哇地哭过不停。 “火攻”之后,她又抓了几包草药给妈妈,便伸出手来要钱了。妈妈不放心, 问道:“我这个女儿的病能治吗?”她拍着胸口说:“当然能治……不过,这几副 药服下后,如果有好转你便来复诊,如果没有好转就算了。”妈妈觉得她很实在, 边抠腰包过问她多少钱。她说:“不多,十八块钱。”天哪,真是一个天文数字, 幸好妈妈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了,腰包里共有二十块钱,虽然心跳但面没有改色。 糟糕,她把腰包掏了个底朝天,一分钱也没有了。妈妈连忙把我拖出屋外,小声问 我:“郢文,你拿了我的钱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拿您的钱呢?”我说,“您 再找找看。”妈妈把全身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出一分钱来。我也很着急:“看是不 是在路上丢了。”妈妈说:“不可能,昨晚我脱衣服的时候还在哩。”我断定: “肯定是表弟妹拿了!”妈妈忙捂住我的嘴,拉着我进屋来,当着六姨和车医生的 面说道:“很对不起,我的钱没有带够,身上只有几块钱,反正是欠,十八块钱就 一并欠着吧,下次复诊的时候一下算清,行不?”车医生也挺慷慨的:“可以,我 这个人是很讲信用的。”六姨很主动:“这样吧,我垫十八块钱,大姨以后认我就 是了。” 妈妈和车医生都说:“这样更好!”后来,六姨回家凑了十八块钱给车医生。 我们顾不上吃午饭离开了六姨家。在路上,妈妈的语言和笑容全消失了,无论 我怎样讲精彩的故事,妈妈只是“嗯嗯”而已。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我顾不上肚子饿,便把钱丢失的事给爸爸说了。爸 爸一听火了,还把手中的碗向妈妈掷去,幸好偏了,要不妈妈的脑袋会开花的。接 着爸爸骂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这个家早晚会被整垮!”妈妈掉着泪说道:“整? 你说话凭点良心,为了这个家,我做的事你是知道的。现在六娃这个样子,是 我们共同的责任,你说话太绝情了,你想想我是为了啥?“……爸爸妈妈砖去瓦来 的吵个不休,我和弟弟们都吓哭了,最后还是爷爷出面才平息了这场几十年不遇的” 战火“。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和谐气氛淡薄了,妈妈经常抱着六妹掉泪。偶尔,五 弟又站出来吼老调:”鸡,小鸡的鸡;西,西瓜的西;七,七个人的七……“又气 得爸爸蹬脚,把手举得老高又不忍心打下去。 车医生的药服完了,六妹的病一点好转也没有。妈妈绝望了,好不容易凑了十 八块钱,准备给六姨带去,决定不去车医生那里拿药了。 为了我们家庭的事,姐姐也经常回门开导,还把家里的事写信告诉了姐夫。姐 夫在部队求了军医,寄了很多“维丁胶性钙”针济回来,这时,我们全家又充满了 欢乐。但是,“维丁胶性钙”注射后,六妹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现在,父母彻底绝 望了,又重新回了极度的悲伤之中。 过了一些日子,妈妈的头脑清醒了,就顺其自然吧,尽量照管好五弟和六妹, 过一天算一天吧。她和爸爸偶尔也笑笑,不过这是为了掩饰烦恼的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