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变了 我的高中学习生活很乏味,除了学一点书本的东西以外,多数时间是打理论战, 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挂帅和批林批孔是主要任务。这些对我不怎么感兴趣,很想 在家庭中寻求新的欢乐,所以每天下午放学后都急匆匆地回家,帮家里干些活儿, 做一些踏实的事情。可是,这一阵爸爸老对我板着脸,不知他对我有什么意见。我 把家务活包了,他不闻不问;我放学后去捡一大筐狗屎,他不贬不夸……我觉得爸 爸彻底变了。 一天夜里我蹲到爸爸床前,想揭开他心灵的秘密,费了好多口舌他才开腔了: “咳……原来总是想多子多福,没想到越来越穷。看你五弟和六妹那个样子,我们 这个家还有啥希望?”我终于知道了爸爸的心病,于是便对症下药:“爸爸,你放 心吧,我们家的困难是暂时的,等我们几兄弟长大了,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爸爸摇着头说:“看样子你们几兄弟也没有多大前途,将来还不是挖烂泥巴… …” 我不能让爸爸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道:“爸爸,你不要老往坏处想,我们几 兄弟都很规矩,将来……”“将来,将来还不是和我一样,”爸爸说,“规矩有什 么用? 我历来都是老实人,解放前、大战钢铁、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还有文 化大革命……我老老实实地为党和人民做了不少工作,到头来有何下场?还不是戴 一顶右派帽子。“我开导着爸爸:”您不要太悲观了,总有一天你会清白的。再说, 现在搞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科学文化,我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将来肯定有前途。 “爸爸摇头说道:”科学文化,科学文化有啥用?你看人家明娃,读初中时调皮捣 蛋的,人家没能去读高中,现在当上了小队会计,吃笔墨饭,比你资格。你是个高 中生,还是个狗屎娃,谁瞧得起你?算了吧,咱穷人的娃儿永远是穷人,这是命, 改变不了的。“我脑子里有很多理论可以驳斥爸爸,但又怕惹他生气,所以不好深 说什么,最后只是说:”请爸相信,我将来不会比明娃混得差的。“ 爸爸的性格变了,妈妈忍让着,任凭他发脾气。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无钱治 病的时候爸爸还咒奶奶早点死,气得奶奶卧床几天不肯起来。他们两娘母的关系越 来越恶化,吃饭的时候,奶奶也不跟我们一桌了,端着碗到磨盘上去开单份。我们 家庭之间的矛盾日趋激化,奶奶也一点不喜欢我们几兄弟了。煮红苕稀饭的时候, 总是红苕多汤多饭少,三弟和四弟没有舀饭技术,拿着勺子搅了半天也捞不着几粒 饭,这时奶奶站在旁边瞪着眼,不免要念几句:“快点嘛,耍起的人还想吃好的… …“妈妈听了很难过,她在奶奶不注意的时候,便帮弟弟们舀饭,怕奶奶不高 兴,上面盖的尽是红苕。这样,我们几兄弟都怕奶奶,她在旁边的时候,我们都不 敢靠近饭钵儿,等她到磨盘上去后,妈妈才站过来帮忙。爸爸对我们的态度很冷淡, 不过他没有阻止妈妈帮我们舀饭。爷爷对我们可好了,总把碗底剩着的饭给弟弟们。 面临着这种局面我也很寒心,总觉得我们家不该在这样困难的时候分裂,爸爸 也不应该把他大半生的苦恼倾注在我们身上。可他并没有反省自已,反而对我们越 来越严厉了。弟弟们要买文具,他总是不肯;我偶尔蒸一顿白米饭,他总要干涉… …妈妈为了维持我们的学习生活,常常背着爸爸偷一点粮食去卖,有一回被爸 爸发现了,他两还差一点打架。三弟都快小学毕业了,闹着要买一双胶鞋,妈妈觉 得在理,便给了他小半背麦子去卖。三弟趁夜黑去了街上,这天正碰上爸爸去给队 里挑糠,路过大街上时,率先被三弟发现了,他连忙躲进了厕所里,探出半个脑瓜 观察街上的动静。这时,爸爸一眼就认出了家里的背篓,四处张望又没有发现人, 便放开嗓门呼唤着三弟和妈妈的名字,他没有勇气出来面对爸爸,直往厕所深处钻。 等他出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背篓出不见了。这时旁边有人告诉我,说背篓被 一个长发青年提去了,三弟断定,现在挨了顺手牵羊的生意。现在是偷鸡不成涉把 米,不但鞋子买不成,连几顿麦粑儿也亏了,回家如何向妈妈交代?三弟悲伤着, 毫无目的到了百货公司门前,见摊点上摆着好多崭新的黄胶鞋,他捏了捏衣角,想 不出办法来,蹲在墙根不知所措。这时,有好多顾客到摊前讨价还价,三弟趁售货 员不注意,拿了一双胶鞋就跑了。可是,三弟的小动作没有逃脱售货员的眼睛,她 边跑边喊:“抓贼哟、抓贼哟……”市管会的立马出动,把三弟擒住了,很快就被 扭送到区公所。在干部们的审讯下,三弟吓得尿湿裤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交代 了。 这回可了不得,非要家长受处罚不可。 爸爸接到传讯后,火冒三丈,抡起扁担要砍妈妈,要不是爷爷眼疾手快,妈妈 的脑袋定要开花的。爸爸在家发了一阵火后冲出了门,说啥他也不肯去见官。妈妈 掉了一阵泪,觉得只有自己厚着脸皮去谈好话了。 其实,我在中午的时候就得知三弟被抓的消息了,当时我正和教物理的范老师、 教化学的陈老师在宣传有关政治挂帅的资料,范老师和陈老师知道是我弟弟做了丢 人现眼的事时,还说这是小意思,他们可以帮忙把弟弟救出来,因为供销社的头头 的女儿高讯和区委书记的娃儿秦刚在我们学校读书,听说他们之间还有老交情。到 下午上课的时候,弟弟被救出来了,而且一分钱也没有花。等妈妈到街上的时候, 三弟已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了,他见到妈妈,也不知说什么好,妈妈怕三弟伤心, 只是说了一句:“咱们再穷,也不该做偷鸡摸狗的事呀,要吸取教训,希望这是最 后一次。”三弟向妈妈认了错后,两娘母才默默无言地回到了家。因为这件事,爸 爸一直生闷气,和全家人都没有了语言,总认为我们几兄弟没有出息,将来还不知 道要给他惹多少麻烦出来。 没过两天,又是星期天了,陈老师和范老师爱钓鱼,我准备约他们到队里开心, 一来可报答解救三弟之恩;二来想借助他们的高水平开导爸爸。我把这个主意给妈 妈说了,她欣然同意,爸爸却不肯,总说家里没有吃的办招待,经过妈妈的再三说 服,他也默认了。 星期天,范老师和陈老师来了,我把他们安排在周家湾堰塘里垂钓,妈妈却忙 得不可开交,到处去借钱准备割几肉吃。可是,她走了好几户,都落空了,快到中 午的时候还没有着落。正当他焦急万分的时候,碰上游二娘提着一个十来斤的瘟猪 到田边打整,妈妈向她提到借钱的事时,游二娘很大方,借了五块钱给妈妈。妈妈 高兴极了,带了肉票急速赶到食品站。运气不好,肉早卖完了,只剩些猪骨头在案 板上。妈妈绝望了,打算回家煮一餐白干饭下新鲜菜招待客人。她路过游二娘家门 前时,又有了新的打算:郢文的老师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不好好款待可能会对儿子 的学习有影响,那么高贵的人一点新鲜菜怎么像话?不如给游二娘借几斤瘟猪肉炒, 那不更体面些吗?于是,妈妈敲响了游二娘的门,当游二娘知道来意后,把一个瘟 猪儿肉全给了妈妈,还说以后不用还。妈妈也很干脆:“这样吧,以后我擒一个鸡 给你,要不,我就不要你的瘟猪儿肉了。”游二娘只好答应妈妈条件,并催着妈妈 回家准备生活。这样,中午我们全家和客人一道吃上了荤菜,陈老师和范老师还没 有辩出是啥东西炒的蒜苗,一直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当然,午餐的时 候老师们也讲了学习和前途的一些事,可爸爸都不愿意听,顶多也只是“嗯嗯”两 声,这也是很难得的了,起码他没有冒火。 从这以后,爸爸总是对我们几兄弟不及不离的,我们总想做一些让爸爸高兴的 事,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三弟告诉我:“哥,猪场里面 晾了许多精洗麻,我们去偷点来卖了扯新衣裳。”我不同意:“咱们要穷得有骨气, 饿死冷死也不能做贼!”后来听妈妈说,队里的精洗麻已被盗了许多,我想,队里 比我们穷的人并不多,别人敢干的事我们也可以学一学,增加了收入爸爸肯定会开 心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和弟弟去做一次贼,并再三叮嘱三弟不要让大人们知道。夜 里,我们胆战心惊地出发了,我和三弟来到猪场的围墙下,夜黑得伸手不见掌,我 们的心才平静下来。三弟悄声对我说:“哥,你在外面看人,把我掀进去,一有情 况便吹口哨。”三弟踩在我的肩上进了猪场,勿听得里面“哎哟”一声,我的心跳 急速加快,估计三弟被擒了,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又隐约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没 有搏斗的迹象,我便轻轻攀上围墙,听到好熟悉的声音:“我爸爸在外面迎救……” 这是润槐在说话。我明白了,原来润槐和他爸也来做贼了,于是,我便跳下围 墙,等候弟弟的收获。一会儿,弟弟抱着一大捆精洗麻出来,我们没等润槐他们, 便轻手轻脚地摸回了家,弟弟还告诉我,说润槐还碰见的明娃偷精洗麻。这下我放 心了,队长的儿子都是贼,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偷点又算啥呢? 后来,妈妈偷偷把精洗麻晾干后,拿到收购站去卖了十多块钱,这是一笔了不 起收入,爸爸并没有因此而欢心,每天还是少言寡语的。妈妈想得周到些,将就这 些钱去给爸爸买了一件中山服,又给奶奶称了两斤牛奶酥,这时爸爸的脸色好看多 了。 从这些事看来,爸爸真的变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