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 1975年,我快高中毕业了。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空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 不合格高中生,很想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但是老师们整天忙于批林批孔,都说批林 批孔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所以我们的政治课和语文课都在“抓革命”,其他各门 学科也用大半的时间讲政治,对于我这一类想学科学文化知识的学生来说,的确极 端困惑了。 半期过后,批林批孔热潮降了温,我们便可以在教室里安安心心地学习科学理 论知识了。在短短的时间里,大家都对自然科学感起兴趣来。有一天,曾校长召开 了全校师生大会,对当前的革命工作进行了部署和动员,主要是按照江青的指示, 狠批经验主义,反复学习了4 月1 日张春桥发表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一 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一切领惑”、“在革命发展的一切阶段”实行“全面专 政”的理论条文,一个反对经验主义声势已经造成。最可怜的是我的化学老师,他 刚走进教室的时候就被曾校长叫去了,下午开师生大会的时候,他亮相了,当众作 检讨,说自己在讲授有机物的系统命名法时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我困惑了, 那明明是科学,怎么是经验主义呢?我们有好几个同学都不服气,便去找曾校长说 子曰。曾校长两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系统命法’就是传统命名,按照传统的 习惯去做,这就是‘经验主义’,取名……就是取个名字吧,张三李四的都可以, 何必抱着旧东西不放?”我们没有一个说得服曾校长,都不想挨训诉逃开了。 这样,我又有弃学的念头,想回到家里寻求一些快乐。我路过周队长门前时, 迎面就是一盆冷水:“你十七八岁了,还读什么书哟,你们家那么困难,还不早点 回来找工分?看你那个样子,是没有多大出息的,别光顾自己不为你父母想想……” 我红着脸回到家里,见奶奶病倒在床上,三弟、四弟、五弟弃学在家守着奶奶。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凑到奶奶耳际说了几句好话,奶奶有气无力地说道:“你…… 你是大哥,别再读书了,回家多挣工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没有出息的……”奶奶 的一席话说得我脸红,再看弟弟们,三双小眼睛饱含希望瞅着我。不一会儿,爸爸 回来了,他到奶奶床前呆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我跟在爸爸后面,说了一 些宽心的话,但爸爸把它当成了耳边风,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 看你们咋下台哟!“我又困惑了,站在一旁抠着手指头,直到妈妈回家时,我 才有了摆脱困境的希望。妈妈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心平气和地说道:”大 家都别为困难发愁了,困难总是暂时的嘛,眼看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应该高兴才 是,闲话别让别人说。“爸爸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郢文这么大了,一点出息也没 有,你看人家明娃、润槐,就一个初中烂班毕业,为家里创造了多少财富?现在没 有背膀子,当兵、招工、招生、提干……都是走后门,凭关系,这样下去,我们家 会越来越穷的,依我看孩子们一个也不要读书了,都回家捡狗屎,好早点还清工分 款。“ 三弟和四弟出来了,都说:“要得,我们不读书了,帮家里挣工分。”五弟呆 头呆脑地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要读书……”说罢,又念起了他起蒙时 那个秦老师教的:“鸡,小鸡的鸡;西,西瓜的西;七,七个人的七……”我见他 这个样子老筋伤透了。这时六妹嘴里淌着口水,用僵硬的手打着手势,嘴里“喔喔 喔” 的不知闹些什么。接着,便是奶奶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咳嗽声。不一会儿爷爷 挑着粪担回来,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已成了弧形,头发比前 些日子白得多了,语言和精神都不如从前,他见我们愣着,也没说什么便拖着疲惫 的身子进屋去了。看着这个家,我的心碎了,低着头没有语言。现在我觉得世上只 有妈妈好,每次说话都那么体量那么和谐:“孩子们一定得读书,特别是郢文,马 上就高中毕业了,不能前功尽弃,管他将来有没有出息,起码骨头长硬了,就是搞 农业,也是一条好汉子,都别自寻烦恼,把目光放远一点吧。”幸好爸爸没有跟妈 妈顶嘴,淡淡地看了我们一眼便进屋去了。 从此,我没有去学校读书的时候,便拼命挣工分。这时爸爸脸上偶尔有了一丝 丝笑容,还秘密告诉我:“你别下地劳动,捡狗屎去吧,工分高多了,花的力气又 少,你是学生,没人过问你的。”我听了爸爸的话,觉得他的主意好,而且我的个 子不高,看上去像一个小学生,于是便挑起粪篓出发了。第一天就取得了伟大胜利, 轻而易举就得了三十五分,爸爸乐得合不上嘴,拍着巴掌说道:“天哪,我要三半 才能找那么多工分,有出息!”于是,我更加努力当起“驾屎(驶)员”来。没过 两天,我又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不少小孩出言不逊,还是从前的声音:“狗屎娃, 团团转,……捡回去,给你妈下稀饭……”用这样的话侮辱我妈;也有不少大人瞧 不起我:“你们看哟,那个就是高银章的娃儿,是个高中生,快二十岁了还当狗屎 娃,真没有出息……”用这样的话贬低我。回到家里,我想向妈妈倾诉苦衷,多半 妈妈也闻到了风声,先开口说话了:“郢文,算了,你有空还是下地劳动吧,别再 去当狗屎娃了。还有,你快高中毕业了,别再逃学,毕业后有你干不完的活儿呀。” 爸爸也同意妈妈的观点,不过他很消极:“咳,不当狗屎娃也好,可是咱郢文 的印象总是不好,你看人家明娃,那么多跟他提婆娘的哟,郢文还泡在冷水缸里… …” 妈妈安慰着爸爸:“认命吧,运气来了婆娘会找上门来的。”我又困惑了,便 又安心回到学校读书,并且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高中的学习生活终于结束了,学校和师生们决定合影留念。但是,沙平镇上没 有照相馆,听说县城里有,说摄影技术不好,所以决定到清河市去合影。我又困惑 了,到清河市有六十多里路,乘车要花一块多钱,再加上拍照的费用,最少也得四 五块钱。回到家里,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件事勇敢地告诉了妈妈。妈妈很爽 快,把积攒着给奶奶治病的五块钱给了我。不知怎么这件事让爸爸晓得了,他对我 动起怒来,还把五块钱收了回去。想来想去,我最终决定捡狗屎去卖,刚出门的时 候,被爸爸阻止了,说的话也很不客气:“你不要面子我可要面子,人家明娃都快 结婆娘了,你还去当狗屎娃,好意思么?”我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好久我终 于决定不去合影。晚上爷爷和妈妈都提议,说读了两年高中,也该去照一张相作个 记念。爸爸也觉得在理,抠了一阵后脑勺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说道:“依我看, 你还是去照照相吧。你远房的三爷在三叉店卖肉,很吃香的,有不少过往的司机和 他是好朋友,就搭便车去吧,我想这个忙他是会帮的。”一听这话我高兴起来,兴 奋得一夜没睡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了三叉店。这时,三爷正忙着,很多熟人找他开后门 割精肉,这里面有不少都是有地位的人,当然也有司机,他们得到精肉后就走了。 等雇客稀疏的时候,我便到案板前甜蜜蜜地喊道:“三爷,您好……”三爷没 有抬头,继续忙他的活儿。过了一阵我又喊:“三爷,您好……”这声音比先前大, 三爷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忙他的活儿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放开喉咙高呼: “三爷,您好……”三爷用可怕的眼光盯着我,愣了一阵才说:“要割槽头肉啊? 没得了!“说罢便和别的好友嘻嘻哈哈地交谈起来,这时三爷两耳上都别着雇 客发的烟,案板上还丢着许多,我根本插不上话题。一看时间不早了,我便厚着脸 皮挤到三爷跟前,三爷像没有看见我,依然和别人摆龙门阵。我踮着脚嘴贴着他的 耳朵大声说:”三爷,我想搭便车到清河去照相,您帮我招呼一下吧。“三爷说话 很冷淡:”不好找……去坐公共汽车吧。“其实,我亲眼看见早有不少他的熟人搭 便车走了,我始终不信他不帮我的忙,结果他始终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只好离开 这个长辈,呆呆地站在公路边上想粘别人的光。终于有机会了,三爷为别人招呼了 一辆去清河市的车,我跟着住上爬,可能司机认为我是三爷的朋友,没有把我拖下 来。 我虽然上了车,但心里慌得难受,估计同学们早已合影了。随知汽车到了贡井, 便住荣县方向驶去,我慌了,急忙叫司机停车。我下车后,只好沿着公路往清河方 向跑。十七八里的路程,我只花了半个钟头左右就到了,这时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 经过打听我找到了照相馆,可是同学们早散去了。这时,困惑和饥饿折磨着我, 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坐在街边的条石上抬不起头来。过了很久,有人在喊我: “郢文,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和同学们一起拍照?”我抬起头来,见是好友 高贵槐和童班长他们,这时才感到一阵辛酸,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噙着 眼泪不住摇头。当好友们得知我的不幸时,都伸出援助的手为我解忧,高贵槐还说 :“不要紧,照不照成全班相……咱们几个去拍一张……”我被好友们簇拥着进了 照相馆,这样,我高中时期的影子清晰地留在了底片上。 我带着困惑回到家的时候,没有把辛酸的事告诉家里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