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子 我们这里称收稻谷为打谷子。 这是队上最艰苦的活儿,虽说劳累,但一般庄稼汉子都抢着干,因为工分高, 一天下来起码要得二十几分,所以不少人豁出命来也不肯耽搁。从前打谷子是用手 甩,看上去挺简单——捏着一把带籽的稻秆用力往谷架子上甩,稻子就落在拌桶里 了。其实这里面很有学问,众人都称爷爷是打谷子的好手,他告诉我:打谷子首先 是膀子要夹紧,腰要灵活,再就是挥动的时候要旋转,这样稻谷既不会满天飞,又 乖乖集中落在拌桶后面,免省几下就把谷架子埋了。所以,我在很早以前就想跟爷 爷学打谷子,现在高中毕业了,总算有机会了。但是,现在队里用打谷机收稻子, 爷爷的手艺因此被埋没。 大清早起来,妈妈就在屋子是叹息,至到早饭后面颜依然愁苦。我担心起来, 凑到妈妈跟前安慰着她,好久妈妈才吐出了真言:“现在快打谷子了,我们家又该 挨骂……”我不理解妈妈的意思,问道:“挨骂?打谷子与我们何干?”“你不晓 得哟,那个周仲财的弟弟周老幺骂些话来鸡都啄不烂,”妈妈说得更具体了,“骂 我是老母猪,骂你爷爷和爸爸是他的儿子儿孙,骂我们家是五保户……难听死了。” 我一听也火了:“这个狗日的周老幺,周仲财没当队长了还这样歪?老子得好 好修理这个杂种!”妈妈劝我:“别惹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人收拾他 的。 周仲财虽然没有当队长了,但人家劳力强,分粮多还进工分款。都怪你爸没用, 去年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打谷子,刚踏上打谷机,脚就被踏板压伤了,在家里呆了两 三个月,不但没有进到工分,还花去了几十块医药费。我们家九口人吃饭,没有一 个人去打谷子,这就是挨骂的理由。咳,这些人哪,也不讲点良心,进了高工分, 还卷着舌头骂人,太无人情味了。“听到这里,我握紧拳头,向妈妈表示:”今年 我去打谷子,为家里争口气。“妈妈摇着头说:”不行呀,你个子小,气力没有到 膛,会受不了的。再说,队里只有两架打谷机,只需要十六个主劳,像你这个样子, 别说队长不同意,就是社员也不会与你打伙。“我没有灰心,向妈妈表示:”不管 怎么样,我也要去争取,只要能让我上桶,我会好好表现一番的。“ 周仲财下台后,高华成担任了队长。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很有魄力和 计谋,最突出的特点是说话金牙一口,不愿意听从不同意见。我害怕和他接触,有 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他大老远就把我叫住:“喂,郢文,你过来一下!”我慑手慑 脚地过去了,站在他面前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还是高队长先发话了:“你是高中 生,我想请你帮个忙……”“帮忙?没关系,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决不推辞。”高华 成笑着说:“公社最近要召开经验交流会,我们队是公社的基点队,所以我必须上 台发言。我是个高小生,不会写稿子,你帮我写个材料不成问题吧?”“小事一桩 ……”我答应下来后又觉得后悔了,“可是……写些什么?你必须提供素材呀。” 高华成拍着胸口:“当然、当然……我现在就说,你就按我说的去编。”我觉 得高华成说得离谱,冒昧说道:“经验材料,要真实,要实事求是,这样才有教育 鼓励作用。”高华成笑道:“哈哈哈——你还年轻,很多事都不懂。你只能按照我 的吩咐去写,把我们队吹得越红越好,要不,基点队就会落在别的头上,别犹豫了, 这是体现你水平的时候,看你怎么展示。”高华成叫我蹲在他旁边,给我讲了一些 队里的先进事迹后便走了。 夜里,我战斗了一通宵终于完成了任务,高华成看到我塑造的作品,赞不绝口, 夸我有水平,还说我将来有前途。我心里乐滋滋的,好不容易才想起了打谷子的事, 便向高华成提出来:“高队长,我刚从学校里出来,很想找个锻炼的机会,还望你 去持。”高华成很爽快:“没关系,有话就直说吧。”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想去打谷子。”这话把高华成拦住了,他考虑了一阵才说:“打谷子嘛,今年增加 了一架打谷机,确实差人。但是你刚从学校出来,只能算学干活儿,也进不到多少 工分,你这个身体,一天就打垮了,多没面子,我劝你还是和妇女一起扯红苕草吧。” 高华成虽然说得实际,但我并不死心,老缠着他不放:“高队长,你就让我去 试一试吧。我不怕苦,别看我个子小,再大的困难我也能克服。”磨了一阵嘴皮后, 高华成终于同意我去打谷子。 没过两天,收稻子的战斗打响了。早晨,妈妈特意在麦糊儿里捏了几砣汤粑, 硬要我吃下,说:“打谷子很恼火,光吃麦糊儿,尿一撒肚皮就空了,还有啥力气 踩打谷机?”我享受特殊的生活待遇后,扛着一根很长的刺竹扁担出了门。 我的运气不好,和周老幺一架桶,到田过时,他们都组合好了,我只好和陈林 森一担了。陈林森已六十开外,行动缓慢且个子矮小,全队的人都叫他“老鸡婆”。 多半这时也只有我不闲弃他,因为至少他打谷子比我有经验。原来打谷子还有 一定规矩:两人踩打谷机、一人递把、一人捆草、四个割稻;捆草的撮谷子,割稻 和递把的挑谷子,如果谷子确实多,踩打谷机的才挑。我没有经验,早晨选择了递 把,因此我该挑谷子。撮谷子的周老幺多半有些偏心,我那一担谷子起码有百七八, 其他人都回去吃早饭了,我还在半路上。虽然到保管室只有两里多路,我觉得比长 征还难走,像搬鸭棚子一样,走几步就得歇一歇。正在这个时候,妈妈挑着一担小 箩筐来了,她见我这个样子笑着说:“我说你吃不消嘛,你看是不是?”妈妈说着 到了跟前,把我的大箩筐里的谷子匀了些在她筐子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谷子搬到 了保管室。早饭后,“老鸡婆”告诉我:“我们头一歇踩打谷机,肚皮是饱的才受 得了。”于是我和陈大爷上了踏板。这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别说用力,就是看 见飞转的滚筒眼就发花,难怪爸爸会受伤!陈大爷见我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鼓励着 我:“坚持着,你别用力,踩稳踏板就行,一两歇活儿就习惯了。”其他的人也像 陈大爷一样同情我,唯有周老幺丧着脸说俏皮话:“嘿嘿,你认为打谷子多松活啊? 高工分不是那么好得的,我劝你还是去跟着那些妇女跑吧。“我瞪了他一眼, 心里的话儿不敢说出来。 一天下来,我觉得全身疼痛,一夜也没睡好觉,天还没有亮,妈妈就把半碗干 葫豆放在了床边,我刚睁开眼她就发话了:“你身体受不了,还是别去打谷子吧, 把身体弄坏了是一辈子的事。”我装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坐起身来说:“我要为 我们高家争一口气,我要用我的行动叫周老幺闭嘴。学干活儿是要吃些苦头,但我 不怕,只有不向困难低头才能战胜困难。”妈妈叫我咬着干葫豆还把我送出了门。 几天下来,我基本上能踩打谷机了,现在最怕的活儿就是挑水谷子,将近两百 斤的担子压在肩上,硬是叫人不能起步。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多带一担筐子到工地, 把一担谷子分成两担运,虽然废时,但腰和肩还能对付过去。有时社员们也帮我挑, 我觉得他们也很累,总不忍心连累他们,所以多数时间是妈妈来帮我。有时妈妈忙 不过来的时候,三弟和四弟也来帮忙,他们两个居然能抬好几十斤谷子,五弟见了, 背着小背篓来参战,这样,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受到了不少人的称赞,周老幺 却嫉妒起来:“你们快看哟,蚂蚁搬家,难得看,想浑工分没那么容易呀。” 虽然我在家里受到特殊的生活待遇,但身体越来越消瘦,肩和腰长期疼痛,十 个手指头的皮都磨穿了,夜间缠上的纱布全被血湿透。一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见 妈妈正坐在床边流泪,我支撑起身子安慰着她:“妈妈,您别难过,我虽然受了些 伤,但已经胜利了,结束了我们高家没有人能踩打谷机的历史,连周老幺的骂声也 消失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妈妈噙着眼泪直朝我点头,心里有好多话儿都没不说 出来。 我终于坚持下来了,创造了连续战斗三十五天不下火线的纪录。迎得了高队长 和社员们的交口称赞:“看不出来,小小年龄骨头这么硬”、“有干劲,值得大家 学习”、“像样子,没想到读书人还能吃大苦”、“真能干,将来说个婆娘梳的头 蚂蚁儿都爬不上去”……我听了这些又是心跳又是脸红,白天的日子还好混,晚上 躺在床上腰痛得难以入眠了。妈妈见我这个样子伤心起来,先后秘密找了好多走方 太医,都说腰被闪住了,最后还是石桥井那个马一炳用“火攻”才使病情得到缓解。 后来我成了打谷子的能手,不知为什么,我始终对打谷子这活儿很感兴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