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 祖母是肺气肿晚期病人,看上去活像沙和尚。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不知为什 么看着我们几兄弟总是摇头。我的文化层次高些,也不知做了什么令祖母伤心的事, 总是站在奶奶病床前说些好话让她宽心,可是,她总是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了。1975 年农历8 月12日晚上10时许,奶奶含着无数未知的惆怅离开了人世。 记得正在奶奶断气的时候,恰巧碰上天上打雷,舅公又是哭又是闹,说奶奶的 魂要被雷公抓去,二世再也变不成人了,这是由于后人不忠不孝造成的。听了这话 我们几兄弟倒没啥,妈妈却哭得更伤心了。爷爷见状也冒火了,还差点和舅公打起 来,游二爷他们几个围上来,好心劝说才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妈妈挺通情达理的, 还到舅公面前赔礼,告诫舅公有话要等老人安埋了再说。 山村里的习惯,哪家死了人,闲事人都得去帮忙,这个规矩对于我们高家来说 不大实用,因为奶奶去世后,虽然没有放鞭炮,用竹竿夺了房上的瓦,又喧闹着去 井边打了水,还有以妈妈为首的亲人嘶哑的哭声……这些都是惊天动地的,应该说 全队大部分的村落都能听见,但是前来帮忙的却不多,就连给奶奶穿寿衣的人也没 有,还好在游二娘去喊了两三个妇女来,奶奶才伸伸展展地躺进了棺材。 爸爸和妈妈一夜没有合眼,悲伤之余,商讨着丧事的筹办问题。猪圈里有一头 一百多斤的猪,去找三爷杀后差不多够摆上桌;家底有二十多块钱,再去借两百来 块钱做零用。杀猪的事情三爷也算帮了忙,头一天抬猪去,第二天总算得了肉,只 不过没有占到便宜,这样票那样税的也给了;借钱倒不顺利了,妈妈跑了好几家才 凑够,都承诺办完丧事用礼金还账。 第二天,高队长多半对我给他写稿件的事有好感,所以一大早就来了,还安排 了一些社员干活儿。爸爸也很高兴,连忙叫我到公社代销店去买了三条一角六分钱 一包的“春耕”牌香烟回来款待,其他的人是隔一段时间发一支烟,高队长则一次 得了一包香烟,他高兴得合不上嘴,而且唱起主脚来,见有人偷懒他便去批评。高 队长爱打川牌,有人和他一分两分地赌是再也高兴不过的事了。今天他的隐来的, 说要赌大点,起码也得赌五分。爸爸去帮他约了好多人,都不敢上战赌五分,高队 长又喊:“怕啥子嘛,挨个满贯才四角钱,快上吧!”结果还是没人敢和他斗,最 后还是爸爸出钱请了两个对手去,几经磋商决定打二分,高队长也免强应付下来。 起初,他一面打牌一面教训我爸爸:“现在是学理论抓路线的时候,开灵发丧 之类的搞文明一点,还要注意勤俭节约……”当他输了钱的时候,态度就不好了: “快拿烟来,‘春耕’都没有抽的,太吝啬了。”那些帮忙的的确有人情味,一天 半天没有烟抽也不闹,有的偶尔得到一支烟也做成几次抽。 开奠时,爸爸妈妈愁极了,百十斤肉怎么能操办三十桌呢?也只好将就了,闲 话就让人家说吧。最先说闲话的是姚美花,她到厨房转了一圈,抿着嘴说道:“… …这么点东西,够一家人打个牙祭!“说完扭着屁股走了。快开宴的时候,亲 友乡邻像潮水般地涌来,当然他们都没有厚礼,最大的礼是五块钱,也有两块钱的, 多数是一块钱,也有一部分只拿了一刀草纸,但有一个共同点,大都怀着沉痛的心 情来的。由于奶奶生前极度水肿,所以尸体已经高度腐臭,连道士也把桌子摆到了 场坝边上念经,不少亲友都被尸臭熏跑了。这样,三十桌酒席看样子顶多能坐十桌。 厨子把菜匀成十桌,每桌都很扎实,哪一桌都没有吃完,姚美花在远远的一桌 上,吃得打饱嗝了还把肥肉往嘴里塞,我们全家生怕她再放些什么花,所以都把剩 菜往她桌上端,不久她终于瞪着眼睛下了桌。高队长呢,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桌,多 炒了一两个菜而已,姚美花发现后大发雷霆:“嘿嘿……你们闲穷爱富,光捧当官 的,是不是他赶的礼更大?”没有人跟他一般的见识,知道她男人下了台心里不平 衡,所以都把他的话当成也耳边风。姚美花说了些不三不四的便出去了,看样子不 会有什么风波了。这时高队长又吩咐:“尸体已经臭了,明天要多准备些烟酒,要 不没有人抬丧。”妈妈直点头表示同意。妈妈把爸爸叫进屋商量,准备再买两条烟, 爸爸不肯,说收的礼还不够还债,不能再撑这个面子。经过妈妈的再三说服,最终 决定再买一条烟,并派我连夜去公社代销店。我带着十六块钱到店里,“春耕”牌 香烟售完了,只有二角二一包的“红缨”牌香烟,还说要计划,说的一番好后,将 就十六块钱买了七包“红缨”牌香烟回家,受到了爸爸的指责:“你这个不懂事的 家伙,这么贵的烟买来干啥?你当是招待县委书记呀?我告诉你,只能一人发一只 … …“妈妈用异样的眼光望着爸爸没有吭声,我面对着爸爸那个样子不敢不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道士开始发丧了,他呼“出不出……”的时候,没有抬丧者的 回音。孝家们抬头一看,抬丧的只有游二爷,昨天高队安排那些人都溜了。这是怎 么回事呢,从游二爷口中得知,昨晚姚美花放了花,说奶奶的尸体腐烂了,臭气会 把肺气肿传给闻到的人;踩了尸水的脚会烂,而且永远治不愈……这时旁边有些看 热闹的妇女表示:“我们抬,两个顶一个!”也有妇女散去了,多半是去喊人。不 一会儿,来了不少男同志,有的说我们不怕烂脚,这里面也有昨天安排的人,他们 说是找鞋子穿去了。我被感动了,急忙拿出烟来发,按照爸爸的意思每人发了一支。 这时,道士又呼:“出不出……”抬丧的人齐声答应:“出……”这样奶奶的 灵柩被抬走了。为了减少臭味,帮忙的不停地往棺材上洒烧酒,爸爸披着孝在后面 喊道:“少洒点……留着搞累了好喝!”这时我才觉得,爸爸这些年来受到经济的 困扰,心胸的确变得狭窄了,我相信众人会看我妈妈一面,不会计较爸爸的过失言 辞的。 我的愿望实现了,有人只是瞪瞪眼而已,起码没有把奶奶的棺材扔下。 办完奶奶的丧事后盘存,亏了现金三十六无七角三分,剩了三包烟和七八两烧 酒。这些妈妈早有安排:三十多块钱许了愿的,必须得马上还人家,把上荒省着晒 干的四十多斤嫩葫豆、大概还有六七斤豌豆、两斤多花生、十四个鸡蛋一并卖掉, 如果还差钱的话,就再卖一点米凑上;三包烟分了,我、爸爸和爷爷各一包,用途 各不相同:我的用来招待高队长、爸爸的用来招待客人、爷爷的留着他解闷;几两 烧酒也有安排,留着过年喝。全家人多数对妈妈的安排都没有意见,只有三个弟弟 似乎不乐意。妈妈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对他们说:“你们三兄弟的收获更大,奶奶 遗留下来几件旧衣服,我加班给你们改一改,做到每人一件像样的衣服。”弟弟们 一听乐意了,六妹又喔喔喔地闹起来,妈妈安慰着六妹:“也有你一份,奶奶坐过 的椅子就归你了。”现在六妹也不闹了,一家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奶奶去世后,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不知道家里人有这种感觉没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