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风波》 奶奶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生活更加困难了。 没过几天,有个高中好友李永强来到我家,还给我指出了奋斗方向,叫我搞文 学创作。我没有信心,断言道:“像我这个水平,只能搞些偷梁换柱的材料,写小 说之类的确是外行。再说,我们在学校里学会了写简单的记叙文,最熟悉的还是批 判文章,凭这点功底要干什么大事是不可能的。”李永强说:“可以学着干嘛,只 要你成功了,家里的经济困难就能解决。依我看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当兵个子矮 了;招工、招生、提干……没有背膀子,奋斗一下吧,没有结局也值得。”在他的 再三劝说下,我开始动心了,干活儿的时候便注意搜集起素材来。 一天,高队长来找我,又要我写什么材料,说:“我们队是公社的基点队,也 是‘红旗’队,这回上面要检查我们‘抓革命捉生产’的情况,要求作‘学理论抓 路线’的经验发言,这个任务非你莫数了。”我说:“不行啊,我们队根本没有搞 这些工作,怎么写呀?”高队长说:“按照你的思路编吧。我告诉你吧,三路一队 是官书记的基点队,咱金陵二队是林书记的基点队,两个书记都想夺红旗,还在暗 暗竞争哩。上几回报产量,总是我开头,哪晓得后报的一个比一个多;这回我聪明 了,最后报产量,反正亩产比三路一队多几斤,林书记在台上听了乐着哩。所以呀, 你把这个材料整巴实点,这是你展示才华的机会,千万要把握好。”我还是摇头: “我写不好,你另外找人吧。”“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选了,”高华成说着掏出一 张纸来又说,“要不你就写理论文章吧,这上面有几个题目。”我接过纸一看,上 面有好多公社定下的专题,有评《水浒》批宋江的,有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有 结合当前形势开展革命斗争的……我看了几遍后,选中了一个题目《资产阶级就在 共产党内》,因为这种文章我在学校里写过,所以把任务承担下来了。 夜里,我要构思“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已经形成: “红旗”队,用假大空虚构能叫红旗吗?这里面的确存在严重的问题,看来红旗下 面暗藏着脏肮,为了一个名称,风波确不小呀。于是,我准备从这方面搜集素材, 把那些阴暗面统统暴露出来,想来想去,给我将要创作的作品取了一个名字—— 《红旗下的风波》。我决定把高华成的任务完成以后,便着手刻画一些反面形象。 一个通宵的工作,终于把发言材料写好了,还说第二天就要去公社演讲。 多半是文化大革命锻炼了我,面对来自各机关单位、学校代表和三级干部一点 不怯场。我的发言是庄严的、有条理的、文句是优美的,迎得了上千人热烈的掌声, 就连主席台上的林书记和官书记也竖起大拇指夸:“不简单……有水平……”会后 我的名声很快传遍了全公社,不久就当上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大队理论组长、生产 队理论组长、生产队出纳等职。这时,我把所有信任我的人当成小说中的角色,便 集中精力搞起小说创作来。 我没有搞创作的基础,准备边干边学,准备去向有经验的人请教。想来想去, 想到了从城市下来的那批知识青年,我们队就有两个,一个叫杨云光,一个叫邱娟, 想必他们更有学问。我先去找了杨云光,他说:“我不行啊,我初中还没有毕业就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其实我没有什么学问,想早点下来镀金好早点返城安排工作。” 我又去找邱娟,她说话更抵触:“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你那一套我不感兴趣, 也没有那个水平,现在我要学的是怎样种田,争取表现好点好回城当干部。”我又 先后去找了一队的余献华、三队的何明玉、六队的李忠林等颇有名气的知青,得到 的结果并不比起初好,我时我才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和世界观与我不同,怎么能帮 上我的忙呢? 现在,我只有自力更生了。白天干活的时候搜集素材和构思,晚上在洋油灯下 动笔创作。爷爷和妈妈都很支持我,说能写出大书来是我们高家的光荣;弟弟们对 我的工作不怎么感兴趣,大概他们的观点如同三弟所说的:“写书的不是你这号人。” 这反而给了我的鼓励,增加了创作的信心和决心,经常苦战通宵也不觉疲倦。 爸爸一开始就瞪眼,多半是闲我点了洋油,有一晚上终于把洋油灯没收了,还教训 我:“别把肠子想旧了不好屙屎,省点洋油加班补衣裳现实些。” 从此,我再也没有加班写小说了,便在白天挤时间创作。吃饭的时候我用右手 写字左手拿筷子;一边啃玉米棒子一边写字;一边扯风箱一边写字……凡是能一只 手干的活儿我的另一只手都没有闲着。妈妈依然支持我,背着爸爸给我准备了一盏 洋油灯,叫我在夜深的时候照着写作。有一天晚上,爸爸进来了,吓得我赶忙把灯 吹灭。爸爸划燃火柴把灯点亮了,还轻言细语地说:“写吧,要早点睡,别把身体 弄坏了。”爸爸说完转身出去了,我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不觉地又熬到了 天明,这一夜我感到特别轻松,而且文笔也很流畅,所设置的场景是动笔以来最好 的。 第二天我才知道爸爸思想转变的原因。原来,我那个“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 的发言轰动了全公社,爸爸上街的时候,不少人在他面前赞颂我:“高郢文真 有水平,讲起话来滴水不漏。”、“这个娃儿有办法,将来一定能读上大学。”、 “你有福气,养了一个这么体面的儿子。”……全是一通好话,把爸爸的耳朵都装 满了,难怪他在窗台上还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油灯哩。从那以后,我加班的时候,爸 爸总要在我身后站一站才去睡。我有了家里人的支持,创作速度骤然加快,才用三 个多月的时间就写了近五十万字。这时我便动手修改,那些下乡知青也很关心我, 有的还给我建议:“你的笔迹还比较清楚,用不着花那么多功夫去修改,先寄到出 版社,他们说有价值再修改。”我觉得别人说得在理,便到书店去打听出版社。我 选来选去,选了一个最有名望的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回到家里,爸爸妈妈 帮着我把“作品”作了精美的包装后寄出去了。从那以后,我天天都盼着出版社的 回音,连做梦也想着我的“作品”出版了,还有不少年轻人在笑嬉嬉地读哩。三个 月后的一天,我在公社开会,邮递员通知我去,我的心紧张得砰砰乱跳,估计十有 八九是好消息。结果失望了,出版社把我的稿退回来了,里面还有一封信,现在我 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封信上了,打开一看,更令人伤心,上面用钢笔写着两行字 : 你的作品写作水平不够,更主要的是所反映的内容不能紧跟形势。希望你继续 努力,从写短篇小说入手,给我们寄好作品来。 天哪,出版社连扶植的意思都没有,还有什么盼头呢?我顿时急得流出了眼泪, 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等我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又担心起来,担心父母会为 我的失败悲伤。散会后,我不敢回家了,在路上徘徊着,用衣服裹着“废品”不敢 让人看见。从我身边路过的人似乎都认识我这个大红人,而且也知道我写了长篇小 说,都很善意地关心我:“出版社有回音没有?”、“你的小说发表了没有?”、 “肯定能发表,到时候别忘了给我看。”……全都是一些美得杀心的言辞。我不敢 回答别人的问题,更不敢正面和别人讲话。为了早日消除失败感,我躲进了山坳的 油菜地深处,摸出火柴把“废品”焚烧了,望着那缭缭升天的烟雾,我的心破碎了, 我的美梦破碎了……接着是一股股滚烫的热泪。回到家的时候,我生怕父母提起小 说的事,但始终还是没有回避开。妈妈说:“你的小说寄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 有回音?到邮局问问吧。”爸爸说:“没问题,人家都说咱郢文有水平,到时候你 就数钞票吧。”这些话说得我心跳、说得我脸红,只好绷出笑脸缄默不言。 我没有勇气把真相说出来,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爸爸妈妈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 我的悲剧。妈妈倒没说什么:“算了,以后再来吧,只要有精神,没有干不成的事。” 爸爸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别乱想了,咱们是黄泥巴脚杆的命,别胡思乱想, 太不实在了,花了那么多时间、点了那么多灯油、还去了几块钱的油寄费……真是 鬼摸了老壳,当初听我的话就对了,现在喝西北风去吧!”听了爸爸这席话,我终 于哭出声来,跑出屋外,心里在呐喊:什么“红旗下的风波”?一派胡言!是啊, 没有风,红旗怎么能招展呢? 我仰望着苍天,决心再也不写“红旗下的风波了”,还是多写点像《资产阶级 就在共产党内》这样优秀的文章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