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 1977年,真的恢复高考制度了,招生简章一出来,贫民百姓都拍手称快。 我在公社最先看到《招生简章》,干部们都向我投来希望的目光,林书记断言 我绝对有把握,平时不大爱理睬我的官书记也朝着我微笑,陈组长和工作团的好些 领导,都认为我走了太可惜了,留在农村当基层干部是最好的材料。在公社开会的 时候,林书记还把我叫到主席台旁边就坐,开会回来的路上;干部们恭恭敬敬地让 路,叫我走前面;回到生产队里,我家经常是门庭若市;开会时,围着妈妈坐的人 也不少了;爸爸回家时,荷包里都能摸出几支别人给的香烟;有好几个妇女,还主 动上门给我做媒;原来称呼爷爷叫“高麻子”那批人,也改口称“高大爷”了…… 我看到这种局面非常兴奋,便更加努力地复习起功课来。 离高考还有几天了,我常受到了家里的优待:爸爸不让我干家务活,说我考起 了,钞票、房子、婆娘……啥子都有了;爷爷把省下的钱给我买了两包香烟,说我 考中了,吃上国家粮,不愁天旱水涝,辈辈代代享福;妈妈每餐都要给我多捞几粒 饭,还保证了每天一个米锅蛋,说我考中了以后,咱高家就会兴旺起来,弟妹们也 要粘光;弟弟们也很尊敬我,从来来打扰我看书了;姐夫经常来我家,陪着我看书 到深夜,还给我参考志愿…… 在公社填志愿的时候,又碰上干部会。很多领导都来给我参考志愿,面对着众 多的学校和专业,我也看花眼了,不知选哪个专业好。林书记的爱人李玉琴是公社 办公室主任,她很有学问,教了我填报志愿的方法,说根据我的成绩,要选好的志 愿填,否则考了高分也不能进理想的学校,其他的干部也吼起来:“填清华!”、 “填北大!”、“填复旦!”、“填南开!”……好多同事也这样高声嚷着。我觉 得他们说得对,根据我的势力一定能考个好学校。于是我的三个志愿分别选了清华 大学、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而且专业也是一流的:反应堆工程、自动化工程、航 空航天工程这些名牌高科技专业。中专还可以填三个学校,有的人叫我不填,像我 这种水平去读中专可惜了。高中时的好友曾加伟当上了五队的队长,他劝我:“还 是填上大山师范学校吧,万意失误走这个学校也好,先吃上国家粮再说。”我听了 他的话,在表上填上了“大山师范学校”。最后还有一栏:“是不服从组织调配”, 有的人劝我填;有的人劝我不填,还各自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结果我听了少数人的 意见——没有填,其原因是怕我考出了好成绩被分配到不如意的学校。交志愿表后, 还有的人在埋怨我:“你咋个填大山师范哟,教书好啥?你那个水平甘愿教一辈子 书啊?教书匠好比撑船的,永远长不大。”我觉得这是真话,多半曾加伟嫉妒我才 怂恿我填。于是,我去把表要回来,把“大山师范学校”叉了,这下才心里才踏实 下来。 7 月6 日早晨,妈妈大清早就把几件衣服和几个熟鸡蛋装在包里,爸爸还早早 把文具找好放在桌上,早饭后,爷爷、爸爸、妈妈不知说了好多遍:“要注意身体 ……不要紧张……争取考好一点……”弟弟们也说:“祝哥哥考试成功!”就连六 妹也坐在木椅上微笑着朝我“喔喔喔”地打手示。全家人目送着我出了门,到对面 小山咀时,回过头来看,全家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口,依稀可见他们都在挥手。 没走多远,姐夫追来了,他硬要送我上大山,说他有个战友住在秦家坝,建议 我就住在他家里,免省被吵闹。我觉得可以,那里隔大山中学很近,还可以省旅馆 费,于是便答应了。 姐夫的战友姓秦,他热情地接等了我。姐夫走后,我也不孤独,因为在秦叔叔 家里还寄居着一个姓付的考生,很快我们就称兄道弟的了。付哥的年龄比我大,也 是考理科的,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他确实很有水平,文理都通,由于成份不好以前 没有升学的机会。天气很热,夜里我两便到清溪河里洗冷水澡,凑巧碰见了同事曾 加伟,住在他姐夫家,隔威中学校也不远。我们三个考生边洗澡边交流学术,我和 曾加伟有同感,付哥的水平的确比我们高许多,这时我有不攻自破的感觉,心里特 别内疚,起码志愿应该填低一些。曾加伟也在我耳边说道:“我肯定是没有希望的, 看来你的把握也不大。今年大中专招生,一百个考生中顶多不过四、五个,我们三 个人中,就遇到了一个高手,远远超出了比例。你呀,该听我的话,能走大山师范 也好嘛,吃国家粮总比泥脑壳好。”听了这话我伤心起来:这次考不上,怎么对得 起父老乡亲哪!夜里,我失眠了,通宵没有合眼,脑海里老是浮现出那些饱含希望 的面孔。 第二天,我便昏昏沉沉地往考场走去。今年高考考六科:政治、语文、数学、 物理(地理)、化学(历史)、外语,考虑到文革期间多数学生没有学外语,所以 外语成绩只作参考。今天上午考语文,这是我的强项,所以一点惧怕感也没有,精 神抖擞地进了考场。但是,见到这种从来有过的气氛很紧张,答卷时,只要碰见难 题就心慌冒汗,老想着父母那般可怜的样子,有时还差点昏过去。我的基础不过硬, 翻译《劝学》片断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手巾都湿透了也没底,因为我们以前没有 学过文言文。至到监考老师说还有最后三十分钟时,我的作文还没有动。这时我心 慌意乱,其实作文很简单,将《弟二次考试》改写成《陈伊玲的故事》,在学校时, 我们从来没有训练过改写,只好抓紧时间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交卷的时候,还有 两句结尾的话没有写,便抱着悲伤和失望出了考场。这样,我的考试情绪受到了挫 伤,付哥告诉我:“考完一科你别再去想了,考试后不要去对答案,只把心思放在 考下一科上。”我听了付哥的话,到考场时又有了精神。特别是物理、化学,定理 概念我背得很熟,去应考的路上,从其他的考生谈论中他们比我还熟,有些知识我 还没有涉及到,这样,我在心理上已经打了败仗。物理考试时,有一道20分的自由 落体运动的综合题,我没有摸着门,乱写了一个答案便交卷了。出考场后,有的考 生沾沾自喜的,说难题他做对了,并得到了老师的肯定,我愣在一旁没有语言,天 哪,20分丢掉了还怎么能给人家比呢?这样,我的心理素质越来越脆弱,糊里糊涂 地结束了这次高考。 考试结束后,我带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回家,刚转过对门的山咀,全家人早在坝 子里盼着我了,我刚到当门的竹林,大家都围过来询问。我为了不让家里人悲伤, 便不住向他们表示:“……考得可以,可能有希望。”全家人听了没有不乐的,我 看见这种场面心里受不了,便进屋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参加革命工作,没有一个人说我考不起学校,看来我将饱尝吹 得越高迭得越痛的滋味了,没办法,自己种下的苦果还得自己吞下,这是理所当然 的,我这样想着,心里也踏实多了。我去寻问了公社里的其他考生,他们的结果比 我更糟,这时我还抱有一线希望,于是又恢复了以前那种精神状态。 盼呀盼,到十月初我还没有接到通知,我们公社有几个说来比我考得差的填报 中专志愿的已经被录取了,去大山师范读书的就有三四个,看来我是没有希望了, 曾加伟还专程来训我:“你自讨苦吃,志愿填矮点屁事没得!” 这样,全家人的欢乐气氛没有了。现在依然有人叫爷爷“高麻子”;爸爸回来 时荷包里再也没有香烟了;队里开会的时候围着妈妈坐的人少了;那些主动给我做 媒的人不见了……现在高队长、邱支书、林书记、陈组长、还有其他好些干部,再 也见不到他们朝我微笑,依旧是那些盛气凌人的官腔。 我绝望了,没有脸面见人,便呆在队里埋头苦干。几天过后,我才开始清醒了, 突然想起领导们表的态——叫我当基层干部,我先去找工作组的,结果基本路线教 育结束了,工作组的干部全走了;接着我又去公社找林书记,这里冷冷清清的,林 书记在办公室门口看报,我到他跟前连喊了三声也没答应,最后才冷漠地望着我说 :“站在这里干啥?还不回去栽晚稻!”我牙根也不敢提升官的事,便灰溜溜地出 了办公室的大门。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陈组长,向他提出了我当基层干部的事, 陈组长说话也不热情:“我们只管教育人,你提出的问题是自私的,就凭这点你当 官就不够格。”说完便和一群官爷嘻嘻哈哈走了。 这时,我才觉得我的人格很低,活得没有骨气,我决心明年考出去,让那些小 看我的人开开眼界!没过多久,有一则恶心的消息,说大山师范学校的通知书让我 撕了,好高骛远,看不起教书。为这件事我还去问了在大山师范学校读书的同乡詹 永利,他说有这件事,第一周是他点的名,确实有我的名字。我真的没有接到通知,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众说纷纭,我没有去追查,一心想明年考一个好点的学校。 今年的高考失败了,争取明年再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