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王东升和网吧老板打架那天,王红红确实被吓傻了。因为他是个懦弱的孩 子,对争吵打斗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可争吵打斗偏偏就要找他,所以他老是睁着一 双畏怯的眼睛,随时准备抱住脑袋缩成一团。他的母亲对他很不满意:“这哪像个 爷们儿,简直是劁了的公鸡。”如果王红红再有个姊妹,母亲是不会亲他的。可父 亲却把他当个金元宝,对他母亲一歪脑袋:“看你说的,他再孬也是个长把子的, 你再能,也是个长环片子的!”而且父亲对他的懦弱是这么解释的:“汪汪叫的狗 不咬人,咬人的狗是那些见人就躲的不叫的狗;欢蹦乱跳的驴它踢不死人,踢死人 的驴是那些连儿童也敢去揪尾巴的驴——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就是说父亲 对他抱有极大的信心,而他的学习也果然不声不响地稳居在上等里——被大红大紫 轮番做擂主的几个尖子生遮住发不出光来,但父亲因此对他信心十足,因为父亲做 过一番调查,考上大学的并不是那些大红大紫的尖子生,总是那些不哼不哈跟在这 些尖子生后面的上等生。而农村人望子成龙的唯一途径就是让儿子考上大学,而他 这种良好的势头使父亲能不像望着长势良好丰收在望的庄稼时的农民那样喜滋滋的 吗?正因为如此,父亲的失望才像丰收在望的庄稼忽然被冰雹三番五次地袭击的农 民那样的痛苦,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平时那么听话的他,怎么就迷上了电脑,就怎么 也从网吧里揪不出来,就如同口渴难忍的人死死地抓着水桶不放,任你打,任你骂, 不,任你拿着斧子从他的脚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上剁,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嘴,那嘴 也死咬着水桶不放!父亲常常叹息他变性了,不再是那个被放在满满一渠水的渠坝 上,你走了半天回来,仍然听话地一动不动地呆着的儿子了!因为父亲认为他这一 茬人接触网吧是在所难免,就如同战争年代的孩子接触刀枪是很自然的事,父亲也 知道沉迷于网吧的孩子为数不少,可没有一个像儿子这样,犹如赵云遇上了刘备, 从此粉身碎骨跟定了刘备那样抱着网吧不放,就如同顿悟成佛的人舍弃了家业入山 修行去一般的决绝,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父亲痛苦地想啊想,因为父亲逼问他,他 只会张着嘴惊恐地看着父亲。有一次他这副呆像激怒了父亲,一指头戳着他的脑门 说:“你说呀!你哑巴了?你再不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他害怕了,才像哑巴开 了口:“痛快!”父亲问:“怎么个痛快法?”他就嘴一张一张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王红红的语言能力还不能给父亲表达出他玩电脑的痛快来,这痛快是被 驱赶漂泊流亡的人终于找到了立足之地的痛快,在这立足之地里他不用再看别人的 脸色,不用唯唯诺诺,不用担心自己的手足是否放错了地方,而是这里的一切都看 他的脸色——真龙天子的脸色,这里的一切都担心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会触怒他— —他有着生杀矛夺的大权!也就是说在这个立足之地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 他的臣民折腾的像人非人,像鬼非鬼,就如同他离开网吧后担当的角色——他愿意 离开网吧吗?而这是不是人渴望权力的由来呢?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学习的 下滑惹的老师雷霆大怒,于是父亲这天子之师开始围剿他的山寨,很快就捣毁了他 的山寨,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像所有不甘心的流寇不时要建立流亡中的 山寨那样,他总是瞅准空子就溜进了网吧:瞅不是老师的课的时候,瞅父亲松懈了 的时候,但有一点,他总是按放学的时间准时回家——他毕竟没有放肆的胆子,但 正因为没有这样的胆子,才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瞅空子上了,他的学习更是一落 千丈,所以老师越发对他不满。就如同讨厌的疮是人最不愿意去看,却偏偏是看的 最频繁的身体的部位那样,学习下滑的学生是老师最讨厌,却也是最注意的学生, 他一缺课老师就发现了,就有了发泄怨气的口子——他的父亲!于是父亲就像怎么 做也不能使天子满意的剿匪司令那样,咬牙切齿地再去剿灭他这灭了又生灭了又生 的匪患。最后父亲总算摸住了他的七寸——断绝了他的零花钱,因为零花钱是他赖 以进入网吧的保障,就如同电影里演的暗地里的军火生意是土匪赖以猖獗的凭靠, 土匪会不顾一切保护这条生命线,他会不顾一切地积攒零花钱,因为在父亲的压迫 下,母亲给他的零花钱越来越少了,可父亲这次终于痛下决心断绝了他的零花钱, 这就如同司马懿断绝了马谡的水道。他多么想像上甘岭上的志愿军,为了一桶水而 付出生命那样去弄钱,可上甘岭上的志愿军知道去哪里能弄上水,他却不知道该去 哪里弄钱去——实际上这是他的自我安慰——他不敢,他只敢路过银行时偷偷地往 里溜一眼,就赶紧逃开了,他只敢远远地看一看那些趾高气昂的富人握在手里的黑 皮包,和珠光宝气的富太太的坤包,猜想着那里会有多少钱。有时他看见比自己小 的孩子手里拿着钱,他多想像别的大孩子抢自己的钱那样去抢小孩手里的钱呀,但 他不敢,因为小孩的父母姐姐哥哥是不会放过他的——拳头毕竟可怕呀!他现在由 不得自己有一个习惯:家里没人就把家翻个底朝天,但是找不到一分钱,只得又沮 丧地一件一件照原样摆好了。有一次,一群女人围着一车苹果抢购,小贩飞快地收 钱找钱的双手吸引着他不由得走了过去。忽然,他看见一个女人忙乱得竟然把钱包 放在她的腰旁边,他的眼像盯着电脑游戏中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那样盯着那只钱包, 可那女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猛地抓住了钱包,警觉地向后转过头来,怀疑 的目光泛泛地一扫掠过了他的脸,他却以为人家看破了他的企图,吓得软的走不动 了。 这天他溜达到了三姨家,见四岁的表妹光着屁股憨态可掬地抱着枕头睡着,清 冽洌的涎水顺着可爱的嘴角流了下来,洇湿了枕头。他不由得俯下身来,左手托向 床,右手向表妹的鼻子伸过去。这时他那托在了床上的左手隔着布感觉到好像有像 烟盒那样的硬纸,他低头一看,是三姨的褂子丢在床上,自己的左手正托在了褂子 的口袋上。于是他的左手自作主张,伸进了褂子的口袋里,摸出了叠着的十元钱来。 左手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钱一搓,叠着的十元钱错开来,又露出一张十元 钱来。 他什么也没想,就把钱往兜里一揣,就如同渴急了的人碰见了一瓶水,什么也 不想就拧开了瓶盖喝了起来。他一时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又犹犹豫豫地 从兜里抽出十元钱来,塞进了三姨的褂子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姨仍 在厨房里悉悉索索不知在干什么,并不知道他来过。 他越走越觉得兜里的这十元钱与以往花过的十元钱不同,因为他老觉得这十元 钱隔着兜布在阴冷地观察着他,这使他身上像爬了一条似有似无的毛毛虫般的不得 劲,这使他的内心也不由得窥视着这十元钱,觉得它很沉重,觉得它的颜色很特别, 觉得它的图案很陌生,可又似曾相识,这使他很想印证一下,就竭力追忆以前花过 的那些十元钱,可那些十元钱就如雾蒙蒙中的群山远景,而这十元钱越发突显成了 一座云雾之外的近景山头。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弄清这十元钱到底和以前的十元钱到 底有什么不同,这使他觉得惹恼了那十元钱,在他的兜里不耐烦地一点儿一点儿动 了起来,像被打扰了的正在休息的狗,拍动着趴在地上的爪子,脑袋一拧一拧的— —这是发怒然后逃掉的前兆,他就害怕起来,觉得这十元钱很快就要像那条被惊扰 的狗那样从口袋里扑出来逃掉了,他就不敢再去想这个问题了,觉得最重要的问题 是在它没有逃掉之前超负荷地使用它,就如同他借回来玩的手枪,在还之前恨不得 玩得它吐血,就如同让借来的马一天跑十天的路,就如同借了十元钱过年的穷人, 左算计右算计,恨不得用这十元钱把市场搬回家。可他明白,千算万算,首算就是 千万别惊动了老师,也就是说除了老师的课外,别的主课也不能误,于是他瞅在了 这天下午,因为音乐课后面跟着的是自习课,再加上课间时间,他能玩一百多分钟, 而且他一再叮咛自己,这次千万定死了时间,到时就撤兵,而且站在网吧门口自己 逼着自己发了毒誓:“到了时间不撤兵,天打五雷轰!”可他不知道烟鬼酒鬼鸦片 鬼的誓都是听不得的,一摸到酒瓶摸到烟盒摸到鸦片,你让他下十次油锅他都会说 :“先让我过了瘾再说。”或者时间到了就会缠着你:“就最后一口,我向你发誓。” 这口完了又可怜巴巴地说:“就最后一口,我向你发誓。”于是这一口一口就 没完没了了。再说他往电脑前一坐,各种电脑游戏一涌而进他的脑子里争着嚷: “先玩我,我最棒!”他就如同扳棒子的猴子,正扳着这只,眼已经看见另一只好 了,于是就贪婪地扳,恨不得把满地的棒子都扳完,可忘了自己的胳肢窝永远只能 夹一个棒子——他忘了显示屏上同时只能出现一种游戏。也就是说他如同冲进丢满 玩具的屋里的小孩,拿起这个又看见那个好,就这样在贪婪胡乱的挑选中五个小时 过去了,人家说要关门了,小孩还抱怨地说:“我只进来五分钟你就要关门了!” 也就是说沉迷于电脑游戏中的他,就如同那位观看神仙对弈的櫵夫,神仙下了一局 又一局,终于下完了,他仍恋恋不舍,神仙对他说:“你该回家看看去了。”他说 :“我刚上山就碰上你们下棋,我还得去砍柴呢!”神仙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就下了山,碰上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冲他磕头,直叫他祖宗,你可终于回来了!但 不同的是王红红的贪玩并没有像櫵夫那样听从自己理智的劝告离开网吧,而是耳朵 上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将他的心从电脑游戏中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满眼游戏图景中 忽然现出一张忿怒的脸来,他感到很吃惊:“所有的游戏中没有这张脸呀。可又不 对呀,好像在哪见过呀。”耳根又一阵疼痛使他眼里所有的游戏图景都吓跑了,只 剩下了这张脸,他心里才妈呀一声——这是我老子的脸呀!他就像被猫扑住的老鼠 那样魂飞魄散,被他老子像猫叼走老鼠那样提溜出了网吧,到了街上一丢他,就如 同猫把老鼠叼回了窝一松口,老鼠掉在了猫爪子前半死不活不敢动一动。在他眼里 父亲阴鸷的目光比老鼠眼里猫张开嘴用舌头洗脸时都可怕。从父亲张合的嘴里传出 的声音在他耳里虽然如同呆在水里听着水外的声音那般的隔膜,但他还是听清了父 亲的问话:“你哪来的钱?”于是他被一点顿悟,顿时明白了困惑自己的这十元钱 与以前自己花过的十元钱的不同——以前花过的十元钱,首先父亲就不会问他哪来 的钱! 是呀!哪来的钱!父亲尖锐的目光像劫匪抵在喉头的刀刃那样用力摁了一摁, 害怕使他下意识地说:“我妈偷着给我的。”回答的话里竟然带了“偷”字!他的 脑子里霹雳一个接一个炸响起来:“我竟然偷了!可我没偷呀!那这钱谁给你的! 我是从三姨的兜里拿的!你经三姨同意了吗?·······”他脑子里轰轰隆隆 的,并没有注意父亲给母亲打电话的过程。而当父亲又问他你这钱到底哪来的时, 他就如同老鼠看见猫把张开的嘴慢慢逼过来,吓得急忙把脑袋往肚里缩,仿佛猫要 吃的只是脑袋似得,他急忙把头低下了,仿佛父亲的目光要穿透的只是自己的目光 似得。 父亲的问话仍像隔着水的声音那样隔膜,但这回他一声也听不清父亲的问话, 只看见父亲的嘴一张一张的,可忽然一声“偷的”的“偷”字一下穿透隔膜射进了 他的耳朵里,使他像中了箭的人那样一个趔趄,然后抖了起来。接着,他的左耳如 同锤击了一般轰一声响,但没有痛感,接着满脑子像夜色里的空瓶里炸响了一声鞭 炮那样金星四溅,嗡嗡声袅袅不绝。等这些金星散去,嗡嗡声消失了,他的眼睛才 恢复了功能,才看见父亲凶恶的眼睛逼了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双眼睛会一口吞 掉他! 于是第二个反应就紧跟着跳出来——赶快求饶!这是从无数次的被欺辱中练出 来的连锁反应,已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可他在给父亲的坦白时仍然没有说这钱是自 己偷的,因为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偷了还是没偷。而这时那些剩下的钱像狂怒的疯 狗那样扑腾开了,他赶快像打开狗窝门那样把那些钱掏出来举在父亲的眼前,以为 这样就算从看管疯狗的苦差事里解脱了出来。他看见父亲反而像被吓住了似得,目 光瑟瑟索索起来,像是在求助,像是在讨饶,像是不相信。接着他听见有脚步声从 四面围了过来,他就看见父亲脸色煞白,像大难临头似得。很快他又看见父亲变得 飘忽的目光终于定在了一点上,而且越来越坚定愤怒起来,仿佛被栽赃陷害的人在 无望中终于从人海中看见了那个罪魁祸首!然后父亲离开自己向网吧走去,缓慢而 坚定的步伐一下一下踩在他的心上,恐惧告诉他大事不好,恐惧同样使了定身术, 让他一动不动地呆在了那里。他不明白父亲进网吧和老板谈什么去了,也不明白父 亲打电话干什么,但他总觉得恐惧就像彪形大汉逼向墙角的小孩那样不慌不忙地一 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果然他看到老板推搡父亲了,就像缩在墙角的小孩终于看到彪 形大汉向自己伸出了笸箩一样的大手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像飞旋的砂轮上猛地触 上了铁钉那样尖锐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他看到了他最害怕的打斗场面——他的魂真 的逃之夭夭了,只留下了一具躯体在街上。但他那逃之夭夭的魂魄又藏在九天之上 的云端里为父亲担忧着,因为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和人打过架——如果父亲经常和人 打架,他也不至于这样懦弱吧?哎呀,我的天,警车也来了!他的魂魄从九天之上 的云端里惊得一下子跌了下来,跌了下来······终于触到了坚实的底了—— 母亲的声音,先是渺渺茫茫,然后电一般地靠拢来,终于他的身体一摇晃,魂魄跌 回了躯壳里,眼前的昏花一晃散尽,他看见母亲站在他眼前。他茫然起来:“爸爸 呢?” 母亲:“在家里呢。”他:“妈?······我不是在做梦吧?”母亲: “你是被吓呆了!给,这是你的零花钱。儿子,这一向可苦死你了,你那个狠心的 老子!” 他捏着母亲塞进自己手里的钱犹如捏着梦:“妈?······妈····· ·这······不对吧?”母亲:“你让商店里的阿姨看看是不是真的。”于是 他走进身边的商店,把钱递给售货员,售货员问他:“小朋友,你买什么?”他问 :“这钱能花吗?”售货员愣怔了:“这钱·····?”就拿起来端详了半天: “是真的呀。”他一把抢过钱来就跑就跳:“我又有零花钱了!我又有零花钱了!” 就把刚才父亲和人打架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小孩是不会去问为什么的, 即使问了为什么,也如同让他们肩扛米袋,咬牙切齿走不了几步就撂下了。 但父亲的那一耳光仍如杀威棒,阴森森地悬在了他的记忆里,使他一个星期不 敢看网吧一眼,使得眼睛和腿天天打闹不休,因为腿老是往有网吧的地方溜,就如 同拿着鸦片往正在戒烟的人眼前擩一样。所有的瘾都是经不住诱惑的,只要染上了 瘾,人的灵魂就如同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越压抑的瘾,爆发时越猛烈,看 那大迁移中终于碰上了水泽的鹿群,尽管一条条鳄鱼就在两米远的水面上张着血盆 大口,可干渴仍驱使着鹿群涌进水泽。王红红的眼睛最终向网瘾屈服了,那只杀威 棒就像狂奔的野牛群蹄子下的狮子那样被踩踏成了肉泥。小镇里的赌徒们被赌瘾诱 惑着刚走进赌局里时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自己告诫自己:“稍有风吹草动就 溜之大吉。”可很快的狂热就把眼观的六路封死的只剩下观看赌的这一路了,可很 快的狂热就把耳听的八方封死的只剩下听赌的这一方了,很快的狂热把在外面防风 的人也诱进了赌局里了,于是警察一按一窝。王红红也是这样,本打算稍感不妙就 溜之大吉,可很快的泰山崩于前也看不见了,直到耳根像前十来天那样的一阵剧痛, 像旧伤复发惊醒梦中人那样惊醒了他,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像被抓赌的直觉捅醒的 赌徒条件反射般的要逃跑时那样,这一跳使他的耳朵几乎从脑袋上被扯了下来,剧 痛使他不由得又圪缩下了身子来,才看见了父亲那双阴鸷的眼。他魂飞魄散地被父 亲牵着耳朵来到了网吧的吧台前,就听见父亲冷硬地问:“你门上贴着禁止未成年 人入内,为什么要让我儿子入内呢?”就听见老板说:“禁止是自觉的问题,如果 你儿子入内了,只能说明他不自尊自重,我没办法,如果我的门上面贴着阻止未成 年人入内,你儿子进去了,那就是我的问题了。”父亲:“你这是诡辩,你这是玩 弄文字游戏······”父亲的声音越吼越高,可语言反而越来越乱了,最后变 成了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像风搅扬着垃圾堆漫天乱飞那样扰得满网吧的人都转过头 来看着父亲,就如同人们都停在一边等着卷扬着垃圾的风刮过去了再走一般想等父 亲住了嘴再玩。有的等得不耐烦了,就抗议:“哎,老板,这样下去我可不付钱了!” 老板就恼怒地走出来往出推父亲,父亲就牛顶架那样和老板推拒起来。也不知 道是谁先动了手,两人就打了起来。这时又跑过来一个小青年,和老板一起厮打父 亲,父亲顽强地反击着。三个人厮打的范围越来越大,网吧里的人纷纷离座躲避。 老板娘急的绕着三个人直喊:“别打了,别打了。”却不敢靠近他们一步。吭哧吭 哧的老板瞅空冲老婆喊一声:“打110 呀!”老板娘掏出手机来手抖得怎么也拨不 出号去,一个小伙子说:“大嫂,给我,我替你打吧。”一会儿警笛长鸣,还是那 几个警察从警车里走下来了,见了父亲说:“怎么又是你?”就又把父亲和老板带 走了。 在整个打斗过程中,王红红像泥胎一样没了意识,被看热闹的人裹涌过来裹涌 过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裹挟到了街上,呆呆的看着父亲被带走了。但他这 次被惊飞的魂魄归位的特别快,归位后心跳虽然急促,但平稳多了,因为他觉得父 亲会像上次那样平安地回来的。他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忽然被什么挡住了,就停 了下来,就如同看着书走路碰了电线杆的人不由得抬头顾盼左右那样,他才撩开眼 皮顾盼开了四周,才发觉自己站在了自家的院门前。他急忙退回一步,将身子蜷缩 在院门墩与院墙形成的夹角里。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等父亲回来还是怕父亲回来。 沮丧的眼神慢慢地迷离了起来。恍恍惚惚中觉得头顶像被牛舌头舔着,他觉得 很惬意。猛然觉得不对劲,睁开眼,见暮色中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见他睁 开了眼,父亲那只摩挲着自己头顶的手就摸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往前勾,他就驯顺地 随父亲进了院子,进了家,一路上心里疑惑的发慌:“父亲会把我怎么样呢?”可 进了家,父亲放开了他,径直去洗脸盆前舀上水哗哗哗地洗起脸来。母亲从厨房里 探出头来看了看,又把头缩了回去。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母亲狐疑地看着父亲:“这又是怎么了?”父亲往起拿着 筷子说:“没事。”母亲就疑疑惑惑地过来把瓷在一边的他拉到饭桌前。他强忍着 腿抖,等着父亲的惩罚,可父亲一言不发,只管吃饭。母亲忽然停下筷子问父亲: “你这脸又怎么了?跟人打架了?”父亲不吭声。母亲嘴一张一张的,终于没再问, 掉转头看着他,他的手抖得差点儿掉了筷子。 父亲吃完饭,一声不吭回卧室看电视去了,王红红就像嘶嘶响着的电锯终于从 眼前拿开了一样松了口气。 第二天父亲仍然一言不发,第三天父亲依然一言不发,王红红悬着的心就落到 了肚里。到了第五天,把对父亲的担惊受怕忘到了脑后——孩子啊!——第八天他 又溜进了网吧,结果父亲如法炮制,又和网吧老板打了一架,又被抓进了派出所。 这一次他并没有担心父亲,只是惊讶于父亲为什么能准时地知道自己去玩电脑 了呢? 比老师以前的通风报信迅即十倍!他觉得只能有一种解释——父亲像电脑游戏 里的千里眼那样盯着自己!这使他一下规矩多了,觉得自己怎么折腾也在父亲的视 野之内,犹如舞台上的舞女,怎么跳跶也跳不出那一圈罩着她的光圈。这使他每次 下意识地走到网吧门前都猛然惊醒,就如同他正玩的入迷,警示锤咚的一声从电脑 里砸到显示屏上惊醒了他一般惊醒了他,然后他便低着头匆匆走开,因为后面父亲 的眼在盯着他呢! 可网瘾终归是要像别的瘾那样发作的收拾不住的,到那时还管什么父亲母亲! 这天他又逡巡到了一家偏僻的网吧前,一闪跳了进去,以为这样就甩开了父亲 的眼,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摔开了尾巴一样。他脑袋隔着吧台向老板一伸,正打盹 的老板睁开眼正要问他,忽然眼睛一亮,拉开吧台下的抽屉看了看,又看了看他, 问:“你叫王红红?”他嗯一声。老板一摆手:“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我这里了。” 他急忙退了出来,被老板的怪异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同时好奇心大发,急忙奔向另 一家网吧。坐吧台的女孩毛手毛脚地问侯完他就站起来要去给他开电脑,忽然猛省 般地转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看看他,看看纸:“你叫王红红?”他嗯一 声。 女孩:“小朋友,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他骇异无比,急忙奔向下一家网 吧,那老板从吧台一角拨拉过一张纸来,摆弄正了,像眼正花了似得看着这张纸, 这时他就看见了纸上复印着自己的照片,照片下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一下子明白了 前两家网吧都有这么一张纸!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时他听见老板头也不 抬地问他:“你叫王红红?”他灵机一动:“不是。”老板霍地抬起头来逼视着他, 他的腿抖得站不住了——他又一次撒了谎,而且这一次是有意识的!老板沉声问: “你父亲叫什么?”他吓得扭头就跑。等心跳平稳了,好奇和困惑使他咋肯罢休? 一口气跑遍了小镇十二家网吧,结果不是被人家恶言赶出来,就是被人家婉言 劝了出来。他就如同飞进了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屋里的麻雀,越碰玻璃越惶急,越惶 急越想飞出去,越想飞出去越碰玻璃,最后无力地落在地上——不绝望也不行呀! ——他被全镇的网吧拒之门外了!犹如文革时学习超前的原富家子弟被拒于一座座 大学门外!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犹如盼望援军的军队听不到了援军隆隆的炮声了。 他整天无精打采,几乎和行尸走肉一样。 这天上地理课,他无聊地翻着一张张书页,一张彩图的五颜六色终于引起了他 眼睛的注意,就如同走思的人被忽绕在眼前的一片树叶所唤醒。他的目光就在这五 颜六色里迟滞盲目地游荡着,忽然一行字打了他的目光一个耳光,使他一激灵: “中华人民共和国。”他再一看,原来是副世界地图,才发现号称九百六十万平方 公里的中国,竟然在世界地图上显得那么小,如果把世界地图比作一颗西瓜,中国 只是其中的一小牙。他不由得好奇起来:“那我们**省在世界地图上有多大呢?” 他终于找到了**省,才感叹号称中国大省之一,人口最多的**省在世界地图上 是这么小,就如同一小牙西瓜上的一颗西瓜子!他在感慨的同时兴奋不已:“那我 们隆昌县有多大呢?”他找呀找,终于找到了隆昌县——如果说**省是这颗西瓜似 得世界地图上的一颗西瓜子,那么隆昌县就是这颗西瓜子上的一个针眼!他兴奋得 跳起来:“那我们昌镇又有多大呢?”他找呀找,终于大海捞针般放弃了希望。他 不由得感慨万千:“自己整天足不出镇,以为自己的镇子大得很,以为一出镇子就 是县界,而且出了县界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国界了,也就是说自己的镇子是玉米棒, 县界省界国界就是包在玉米棒上的一层层皮而已,没想到自己的镇子小的连可怜也 不配说!”他也豁然明白自己以前幼稚的可笑——所谓的网通天下就是自己的镇子 上的那十二家网吧!这才真叫坐井观天呢!因为井底之蛙虽然知道天很大,但它没 有像飞鸟那样真切地体悟过天的无边无际,所以天有多大的概念在它眼里就是比井 口大而已。可他现在是跳出井底的青蛙了,虽然他体悟到的天不及飞鸟的辽阔,但 比呆在井底时想象中的天大多了!他知道邻镇一定有网吧!父亲再神通广大也不可 能连邻镇也一手遮天了!我何不去邻镇试试? 这个想法使他像忽然发现了牢墙有松动的地方的囚徒冒出了越狱的想法般,希 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可又恐惧不已。就如同那囚徒的希望之火安慰小孩那样安慰 着恐惧:“我只是试一试墙上哪里更松酥些。”就这里一点儿那里一点儿地抠着牢 墙;他同样安慰自己对陌生的恐惧说:“我只是看看周围有哪些镇子。”那囚徒终 于试探到了松动的地方中最松动的地方,不由得狂乱地盯住了那里,他终于从邻近 的镇子中选中了最近的小园镇,不由得心砰砰跳个不停。那囚徒会下意识地狂乱地 挖下去,像狂乱的大人不再顾及小孩的哀求那样不再顾及自己的恐惧了,他同样不 由得向小园镇迈出了探索的脚步,不再顾及那陌生的恐惧的哀哀哭泣了。 第一次他走出小镇两里就慌忙折了回来,怕再也回不了昌镇了,就如同那囚徒 挖出了碗口粗的小洞,被恐惧的惊叫吓得住了手,但眼睛仍不甘心地盯着那洞看着, 终于下定决心再挖,他也忍不住希望的鼓动,第二次走出了昌镇,在一个岔路口徘 徊一阵返回去了,犹如那囚徒把洞挖成了盘口粗了,被恐惧的尖叫声又吓得住了手, 但囚徒眼里的不甘心更旺盛了,停一停手,又不顾一切地挖起来,他也一样,第二 次向小园镇试探而去,在望见小园镇时,他看见一个比自己大的小孩逡巡在路上— —小孩出门不怕碰上陌生的大人,就怕碰上陌生的小孩,就又慌慌张张返回来了, 就如同那囚徒的洞挖成了桶口粗,胜利在望时又被恐惧的尖叫声吓住了!但囚徒只 是呆了一呆,就疯了一样挖开了,他也是这样,第二天又向小园镇出发了,而且一 下站在了小园镇的边上了,犹如那囚徒一下怔在了一搂粗的洞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