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准确地说,他是站在了环绕小园镇的那条小河的桥边了,而且脚不敢踩着小桥, 怕桥把他撂下来似得,可脖子却伸得老长,恨不得像科幻片中长颈鹿的脖子,能把 脑袋送到那座森林中任何一棵树上面那样,把脑袋送到小园镇的任何一座屋顶上。 因为他是第一次面对一座陌生的小镇,就如同站在江边面对一条陌生的大江一 般,不由得用自己熟悉的江河与陌生的大江作比较,还要用自己没见到陌生的大江 前想象中的大江的模样和眼前大江的模样作比较。 他现在就是这样,觉得小园镇的房屋与昌镇的房屋没什么两样,小园镇的人以 及人们的衣着言行与昌镇的人没什么两样,小园镇的狗呀猫呀自行车呀等等,与昌 镇的也没什么两样,这使他很失望,因为他想象中的小园镇的一切都是另一番景象 :房屋高大整洁,人物高大轩昂,而且衣着绚丽,鸡狗猫呀等等都是趾高气昂的— —卑怯的人总是爱把对方想象的比自己强。但这种失望使他对陌生不是那么害怕了, 就如同被推上了比武场的拳手,见对方和自己一样不起眼,恐惧心几乎就消失了。 于是他准备过桥了,但真正一抬脚,活生生的恐惧便铅一样坠在了他的小腿肚 上,因为这毕竟是冲锋陷阵呀!是的,冲锋陷阵,如果说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就如 同陈赓大将为了减少伤亡而挖的一条条逼近黄维的纵深战壕,但光挖战壕是打不败 黄维的,最终得靠在最后或者说最前面的战壕发起不怕伤亡的冲锋来把计划变成现 实。而这座小桥就是他最后或者最前的战壕,以前的一切努力是否成泡影,全在于 这舍不舍命得一冲了!他鼓励着自己:“这小镇和昌镇是一样的,怕什么呀!”就 瑟瑟索索地踏上了小桥,过了小桥,踩在了小桥这边的街上了,他这才感觉到小园 镇的街与昌镇的街就是不同,就如同冲出战壕的人,才感觉到敌我之间的这片土地 与自己以前走的土地就是不同,虽然理智说这都是土呀,有什么不同,但感觉就是 不同意,他也是这样,理智告诉他,这都是泊油路嘛,有什么不同,但感觉就是不 同意,而且感觉诡辩似得找到了不同:“比昌镇的街窄,这使我像睡在了陌生的床 上般不得劲,而且街两边的商店我一家也不认识,显得古里古怪的。最主要的是街 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使我深深地感觉到了我是外人,踏在了人家的地盘上,随 时会被清除出局的危险。”但不管怎么说,他就如同进了陌生村庄的狗那样,贴着 墙脚,警惕畏怯地避开自己认为是危险的东西地段,战战兢兢地深入了陌生的村庄 那样深入进了小园镇。终于把小园镇的街道转完了,他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当往回 返时,犹如终于爬上了坡,从坡上往下折时的轻松,又如同你掏耳朵,第一次试探 到了自己的耳朵能掏多深,第二次掏耳朵时就放开了手脚。如果说他转小园镇的第 一遍是大致捋摸了一遍情况,使自己心里有了底,往回返时就是有得放失了——寻 找合适的网吧。第一遍时他捋摸清了小园镇有多少网吧,大致在什么地方,返回时 已在比较筛选着网吧了,因为他老感觉到四面楚歌的困境,他要找一个最安全的网 吧。 他终于选定了一个偏僻的网吧,在网吧门前逡巡着,仿佛瞅准了父亲盯着自己 的那双千里眼走神的一瞬间,他一闪就进了网吧,脚踏着他的心鼓咚咚敲出的鼓点 走到吧台前,像弄虚作假的人走到了检查口前时那样。谢天谢地,老板果然没有像 昌镇的那些网吧老板那样盯着自己看,只是抬头瞭了他一眼,问:“上网?”他嗯 一声,老板就站起来把他带到了一台电脑前,给他打开了电脑就走了。他有点儿不 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他眼里他上网太难了,而现在未免太容易了吧?他看看电脑 确实是开着的,他摸摸椅子,确实是真的,于是他试探着坐在了椅子上,摸住了鼠 标,点了一下,电脑显示屏果然在变化着了——这是真的!他不由得打亮左邻右舍, 左边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网上聊天,右边的三台电脑空着。他就像第一次进 了别人家那样局促谨慎地玩了起来,慢慢就进入了佳境,因为他认识到了陌生的好 处:只管随心所欲,没人管你骂你笑话你,即使有人这样做了,我明天就不在这里 了,我的胡作非为就与我无关了。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戳了两下,他就如同酒醉了的人的头碰了壁,感觉 到自己发痛的头既像自己的,又不像自己的,但不管怎么说,陌生仍是他潜在的威 胁,相应地他潜在的警惕时时绷紧了弦,这时这根弦嘣地一声断了,犹如保险丝断 了,电停了,让沉迷在游戏中的人们惊醒了一般。他吃惊地向右边转过头来,见一 个发型像一只火红的鸡冠的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正不耐烦地看着他,就像阔少不耐 烦地等着马仔回答自己的问题一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又遇上了街头小流氓,紧接 着的第二反应是像刺猬遇上狗那样缩成了一团,可惜的是他浑身没有一根自卫的刺! 小流氓见他转过头来,就转头盯着电脑显示屏上飞舞的箭头,右手握着鼠标娴 熟地绕来绕去,嘴里嚷道:“有烟吗?”他急忙说:“没有。”这小流氓头也不动 :“买去呀!”他急忙站起来挪开椅子去买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心惊胆跳地问 :“买、买什么烟?”那小流氓仿佛沉迷于电脑里忘了买烟的事了,良久,蓦然回 首:“你他妈的咋还站着?”他赶紧点头哈腰:“我不知道你爱抽什么烟。”小流 氓白他一眼:“傻帽!还用问吗?紫云!真是个废物!连老子喜欢抽什么烟都不知 道!” 他急忙出去买了紫云回来,毕恭毕敬地放在小流氓眼前的电脑桌上。小流氓头 也不动:“拆开。”他急忙拆开了,抽出一根烟来递给小流氓,小流氓用嘴叼住了。 他想坐回去,又不敢,就傻呆着。忽然那小流氓回头瞪了他一眼:“点烟呀!”他 一愣,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没火呀。”那小流氓气恼地回头又瞪他:“你他妈的 真是个傻帽!买烟咋不买火?”他急忙出去又买了打火机回来,毕恭毕敬地给小流 氓点着了烟,然后傻站在小流氓侧后,不知道该怎么办。 时间缓慢地从他的心上流过。他偷看了一眼小流氓电脑显示屏上的时间,已是 下午三点了,他该回家了,可他却不敢动,因为小流氓像所有小流氓那样对他这样 的小孩有一股骇人的杀气,这股杀气使他不敢有一点儿妄念,这也是他去买烟时竟 然没有逃跑的念头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的,这些小流 氓再找到你会更凶残,所以你只能逆来顺受满足他们的要求。 他正一点儿一点儿往起鼓着勇气,想请示小流氓自己是否可以走了,忽然那小 流氓说:“水。”他赶忙说:“我这就去买。”就跑出了网吧,买了瓶矿泉水回来, 拧开了瓶盖,递给那小流氓,看着小流氓悠闲地一口一口喝着水,他急的要命,因 为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再迟了他就得走夜路了!忽然他昏沉沉的脑子里打了一道闪 电:“他是小园镇的人,我是昌镇的人,我回了昌镇他就无可奈何了!”于是他产 生了强烈的逃跑念头,可这念头又吓得他的腿软得站不住了!他的上下牙竟然磕碰 了起来,这声音竟然惊扰了小流氓,那小流氓猛然回过头来:“你怎么了?”他: “没……没……没……”小流氓鄙夷地:“瞧你这副德行!真讨厌!去!给我买方 便面去!咦!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别溜了,小心我打断你的腿,去吧。” 他像要表现自己不会逃跑似得,以最快的速度买回来了方便面,去老板那里泡 好了,殷勤地给小流氓端了过来,而且姿势竭尽夸张,想让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是在 给谁端方便面了似得。他站在小流氓的身侧毕恭毕敬地说:“泡好了。”小流氓头 也不回:“放那儿吧。”他放好了,又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小流氓的身后。 小流氓终于有了空闲,揭开了方便面桶的纸盖,就冲他瞪起了眼:“你他妈的 欠揍!咋不买火腿!”他一下软得扶住了椅子,浑身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小 流氓一拳就向他的门面冲来,可没等拳到,他就瘫在了地上,那小流氓就腾一下山 一样的站了起来,一把推开椅子,向他跨出一步,还没等小流氓作出对自己的攻击, 他已像屠刀抵在了喉咙上的猪那样嚎叫了起来。这时,他左边的那个年轻人蹭地站 了起来:“小小年纪你就这么欺负人!”那小流氓:“你说谁?”那年轻人:“就 说你呢!”小流氓迟疑一下,显然是在权衡厉害,然后说:“你们认识?”那年轻 人:“我不认识他,但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模样!”小流氓:“大哥,这就是你找我 的茬了。”年轻人:“嘿!你还配跟我说这种话!”小流氓虚张声势:“大哥,别 这么说,我在小园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年轻人:“你?!”然后就像打亮大猩 猩那样放肆地上下打亮着小流氓,然后哈哈大笑着坐下玩电脑去了。小流氓气得脸 色紫胀,忽地一扭头走了。 王红红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畏惧而又祈求地踅到了那年轻人的背后。那年轻人 一动不动,只管玩电脑,但他感觉到那年轻人在默许他:“只管靠着我!”于是他 紧紧地挨在那年轻人的椅背上,像抱着一棵树看着滔滔而来的洪水。 果然一种异样的响声传进了他的耳里,很急促,但不扰乱网吧表面的安静,犹 如平静的水面下的暗流,但他感觉到这股暗流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蓦然回首,见刚 才那个小流氓身后跟着六七个和他有着一样发型一样衣着的小流氓,向他气势汹汹 地走来了。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塌陷了下去,双手本能地抱住了那年轻人的胳膊。那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伙人,就转过头去,再也没有转过来。 这伙人冷气森森地站在了他身后。居中的一个矮壮的小流氓眼看着他,头微微 侧向那个小流氓问:“就是他?”那小流氓就点头就瞟了一眼那年轻人说:“就是 他!”那矮壮的小流氓威风凛凛地吼一声:“把他带走!”眼睛却直盯着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像与这件事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无动于衷。就见两个小流氓扑向王红红, 粗暴地抓着他的胳膊往走拉他,他本能地抱紧了那年轻人的胳膊,就像遇到急流冲 卷时抱住树干的人的本能反应,因为这时的人赋予树干的是人的感情,却不知道树 干是不通人情的,所不同的是,这年轻人是通人情的,可厉害关系使他变成了树干, 任那两个小流氓把王红红拖走了。 王红红像卷在洪水里的人,在载沉载浮中绝望地看着岸边的垂柳那样看着两边 背向他面对电脑的人们,他的脖子像安了轴承,三百六十度地飞快地转来转去,洪 水中的人在用眼光想抓住垂在水面的柳丝,他想用眼光扳过其中的一个人的脑袋来, 因为在昌镇,总有认识他也认识小流氓的人,会赶忙跑出来打圆场,他大不过给小 流氓赔礼道歉,给人家买包好烟了事,可这里的人像根本没发生这回事,目光钻进 了电脑里。但他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用眼角漠然地看着他被小流氓们从自己的身边拖 过去了,即使偶尔有转过头来瞟一眼的,也只是像无意间撞见了似的,然后生怕引 火烧身似的把头转回去了。他像那溺水者猛然感觉到了依旧婀娜多姿的垂柳那迷人 的外表里那木然无情的本质那样猛然感觉到了陌生的可怕,才知道熟悉的地方虽然 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结点,但正因为你是一张网上的一个结点,你被这张网保护 着,也就是说在那里恐惧是有底的,可在陌生里的恐惧是无底的,那种向无边无际 的宇宙里掉下去掉下去的恐惧。 这时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半年多来让他如芒在身寝食不安,像家中有猫的老鼠 那样只敢瞅准机会贴着墙角旮旯溜来溜去的父亲,因为父亲就是他在昌镇受到恐惧 袭击时的底,不管他的腿怎么抖颤,但有底托着他,可现在陌生像宇宙飞船,把他 载离了地球般的父亲,然后把他抛出了窗外。这陌生中的恐惧使他不哭不喊不叫不 求饶,因为恐惧中的人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还有侥幸获救的可能,可现在他知 道自己没有那种可能了,所以当这几个小流氓把他拖到网吧门外撒开了手,他竟然 能直竖竖地站稳了,直盯盯地盯着那个矮壮的小流氓:凭经验他知道这个就是这伙 小流氓的头。他在拼命想着他会怎么处置他。这时那个他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横空出 世般闯进他的脑子里:“为什么古往今来流氓就像野草那样生生不息呢?为什么法 律道德尽力保护着良民,可良民仍然时时处处受着流氓的欺压呢?就如同那庄稼, 尽管农民费尽了心思,可野草仍在顽强地撕掠着庄稼的口粮。流氓的生命真是‘野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为什么上天给了流氓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却给了良民 庄稼那样柔弱的生命力呢?难道真的像猫吃老鼠那样这又是冥冥之中的又一铁的潜 规则?看上去不近人情,其实符合自然法则?”但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就像老得 动不行了的老头对年轻女人也只能想一想而已,因为所有的精力不由他支配,都倾 注到了盯着小流氓的目光里了,就如同着了火,不用什么人发布命令,人人都不由 得奔向了发火点。 那个疑问像脱缰的野马那样满脑子狂奔:这小流氓会怎么处置我呢?就如同那 临刑的死刑犯在想:子弹会打我哪里呢?他看到这小流氓像棋手盯着棋盘那样盯着 自己,他知道小流氓的脑子里这个问题也在飞转着,等这个飞转的问题最终停在了 哪个点上,就是对他的处置办法,就如同旋转的赌轮,停下来后轮上的箭头所指, 就是赌局的结果——这个问题会停在小流氓脑子里的哪个拐角旮旯上呢? 是的,小流氓的脑子里在飞速地旋转着这个问题,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重大的 阴谋,这阴谋来源于他是正在从土里往出顶芽的流氓的种子,像所有的种子那样, 钻透、顶开、推开、挪开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切东西,从埋没中挣脱出来看见太阳是 种子的使命,而他的出头之日就是能扬名立万。而流氓们的扬名立万无非是像老虎 那样让人闻风丧胆,而要达到这一效果,就得扬刀,而且得砍下一颗硕大的头颅来, 为此只要有机会,这些流氓种子就要破釜沉舟向功成名就的老流氓挑战,因为他击 倒了泰森,还愁拳坛不会颤抖吗?所以流氓的新陈代谢是非常快的。现在这个小流 氓就苦苦寻觅着这样的一颗头颅,因为小圆镇上有点儿头脸的流氓都老练地有体面 地避开了他——功成名就的人就怕小阴沟里翻了船,而这些愣头青就是小阴沟。而 本镇的人都像避马蜂那样避着他,这使他连一颗小头颅都摸不到,这使他觉得自己 空有冲天的抱负,却没有“二王”那样的机会,所以他像猎犬那样嗅着空气中的气 味寻找着机会,因为你嚷的地动山摇我敢杀人,总不如不声不响把一颗血淋淋的脑 袋悬挂在杆子上让人不寒而栗。今天这机会终于让他逮住了!刚才当那个小流氓向 他说有一个年轻人阻挡自己向一个外地小孩要保护费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没 说你是谁的人?”那个小流氓说:“说了,人家说没听说过你!”他就暴跳如雷起 来,因为在小圆镇没听说过他,就如同法国人没听说过拿破仑一样,比痛骂一顿拿 破仑还侮辱拿破仑!因为流氓比任何人都看重面子,你刷了他的面子比调戏了他的 老婆还让他羞辱。 所以他怒不可竭地奔向那个侮辱他的年轻人。但他毕竟是有流氓天赋的,那就 是狡猾和审慎,他不但知道藏龙卧虎的道理,还知道张狂的自己是在明处,隐在暗 处里的才是最可怕的,所以他没有直接向那年轻人发难,而是让手下把傍着那年轻 人的王红红拖走,如果这年轻人出面阻止,那他就是一个没露面的真人,他就会用 话语探他的底,那底如果真的深不可测,他就会说:“真对不起,不知道他是你的 朋友。”——欺软怕硬、掂量轻重、拿捏火候是流氓的本领——真正的流氓不逞强! 如果这个人任他把王红红拖走了,说明这个人不怎么样,那么他就可以杀一儆 百了,让所有敢轻视自己的小圆镇上的人引以为戒!现在他盯着王红红在想着怎么 个杀一儆百法。他知道他把王红红拖了出来,就如同把那个年轻人的脸剥下来了, 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作践这张脸,让这个年轻人不但在他面前,而且在整个小圆镇 里抬不起头来,他才能扬名立万。 确切地说,他心中现在涌动着的是古代凯旋而归的帝王的豪情,这些帝王只有 在杀戮作践俘虏时才能充分享受胜利的欢乐,只有当着俘虏的面,蹂躏他们的妻女 才能体现胜利者的价值,才能让胜利者的威名插翅飞翔,让天下人闻名丧胆。况且 这是一个陌生的小孩,就如同女俘虏,你怎么作践她也没有惩罚的枪口!也就是说 他进入了古战争中胜利一方的状态,把人性中所有的野蛮、嗜血、残酷、破坏、摧 毁的一面尽情发泄却不受任何惩罚! 他像懒得不得不开口那样低声说:“跪下。”王红红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就如 同铁木真屠杀俘虏,强大的杀气迫使俘虏任他摆布,又如同压路机慢慢地压过来, 使人连反抗的意识也不敢产生。而他的喽啰们接和着他高呼“跪下!”就如同衙门 升堂时衙役们呼喝犯人跪下般,既有威胁恫吓的味,又有争着表现自己巴结主子的 味。那个给王红红招来大祸的小流氓邀功般地用脚尖勾起王红红的头来,指着那矮 壮的小流氓说:“你知道他是谁吗?”王红红哆嗦着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这个小流氓就挥斧劈材般地一个耳光掴在王红红的脸上,见王红红晃了两下不 晃了,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王红红抖成了一团,半天说:“不……不…… 知道。” 那小流氓又挥斧劈材般地一耳光掴在王红红的脸上,等他不晃悠了,又问: “你真不知道他是谁吗?”王红红老半天才说:“不……知道。”那小流氓就一脚 踹在王红红的肩上,王红红就仰面翻倒在地上,那小流氓要捕捉住什么似的恭顺地 看着矮壮的小流氓的脸,稍顿了一顿,似乎捕捉到了他要捕捉的东西,就喊一声揍 他。于是那些小流氓就一涌而上,围住王红红乱踢乱踮,王红红的惨号和噼噼啪啪 的踢踮声使整条街战栗起来,街上的人都远远地停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这里。 那矮壮的小流氓就得意地笑了,因为他要的效果达到了。在他眼里刚才那个小 流氓与其说是在问王红红你知道他是谁吗?不如说是在问那个年轻人:你知道他是 谁吗?不如说是在问整条街上的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们现在踢踮王红红,不 如说是在踢踮那个年轻人,不如说是在踢踮整个大街上的人——这就是不知道我是 谁的人的下场!——这就是杀一儆百、扬刀立威!哪个流氓不爱看着别人在自己面 前战栗呢?矮壮的小流氓不禁陶陶然起来——这么多的男女老少怕我!怕我!因为 让越来越多的人怕自己,就是流氓无止境的野心! 终于王红红死猪一样无声无息任他们踢踮了,而没有了王红红的惨号声就如同 唱歌没有了伴奏的乐声,使歌手索然起来。这伙小流氓就没有了踢踮王红红的兴致, 纷纷停了下来。一个小流氓用脚尖拨拉着蜷缩成一团的王红红的脑袋说:“这小子 装死。”另一个小流氓掏出把小刀来,在王红红的手腕上一刀扎下去,剧烈的疼痛 使王红红惨叫一声,身子抽搐着,睁开了眼,这伙小流氓轻蔑快活地大笑起来。王 红红哀哀地抽泣起来,是那种无法逃脱无力反抗,只有待宰的狗的呜咽。 那个给他带来灾祸的小流氓用脚尖拨正了他的脸:“知道他是谁了吗?”王红 红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那样颤巍巍地爬起来,跪下了,一头一头地磕着:“我知道 了,我知道了,他是我爷爷!”小流氓们又轻蔑快活地大笑起来。那个小流氓用脚 尖勾起王红红的脑袋说:“你说他是你爷爷是对我们老大的辱没,因为你爷爷是孬 种,才会有你这孬种,你这不是骂我们老大是孬种吗?”王红红拼命地磕着头: “他是天王爷! 他是天王爷!“那个小流氓哈哈笑过后,一脸严肃地说:”你说错了!“王红 红就瓷在那里绝望地等着一顿暴打,却见那个小流氓一字一顿地高声说:”你听好 了,我们的头儿是天王爷他爸,名叫吴少飞!记住了吗?“王红红赶紧磕头:”记 住了,我下辈子也记住了!“就见那个小流氓用请示的目光看着矮壮的小流氓。那 矮壮的小流氓赞扬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真不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不光是让 这小孬种记住了我是谁,而是让整个小镇的人记住了我是谁!“他感觉到了喽啰们 狗等着主子发号施令般地看着他,因为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这场戏是该收场还是 继续下去呢?……不收场!是的,不! 因为他的心亢奋地地跳着,理智已控制不住了急需撕裂发泄的欲望,是因为王 红红的任其宰割激发了他施虐的激情!就如同从牙洞里流进狼嘴里的羊血激发了狼 疯狂地撕裂了羊的激情!是的!施虐的激情!人类最丑恶、最野蛮、最让人难以启 齿的激情!因为它是人类怎么也进化不掉的尾巴,人类只能用文明层层裹住它,用 法律把它锁起来,用道德把它捆起来。可这种激情像所有的激情那样,总得有发泄 的途径,于是人类虐杀不受人类的法律道德保护的动物来发泄这种激情,人类活挖 猴脑,人类活抠鹅肠,人类活掏羊心,人类活剐肉牛,人类活剜公狗的生殖器,人 类削活鱼片……但这些只是模拟演习而已,只是给好战的人隔靴搔痒而已,因为人 类的施虐中最大的快乐是对同类的施虐!是的,战争!是人类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施 虐的激情的爆发,因为这时人类的法律道德灰飞烟灭,谁强大谁就能肆意施虐弱者, 怎么让弱者痛苦惨号就怎么来,怎么让弱者惨不忍睹就怎么来——战争是人类施虐 的盛宴!是人类施虐的狂欢节! 参过战的老兵会惊愕自己那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有良心的老兵的反省 忏悔,可人类中有多少没有良心的人,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这盛宴这狂欢节!他们 总不放过一个能小小发泄这种激情的机会,就如同好色者不管在多么的严刑峻法下 总能逮到风流的机会!而这种施虐的激情在小流氓身上犹如小流氓的性欲那样生机 勃勃,这使小流氓像苦恼性欲那样苦恼着这种激情,因为没有发泄的对象,或者说 发泄后的惩罚让小流氓望而却步,因为他们每天只能接触到本镇的人,而本镇里的 人你只要动得狠了,就会扯动一张沉重庞大的网网住你,压垮你!就是说他们怕的 是人,而不是法律和道德,因为法律道德离他们太远了,只是听说而已,而人对人 的暴力惩罚他们却是随处可见,才让他们害怕,才让他们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 该做,才让他们明白谁有暴力谁就是老大。可现在一个不会牵动小镇这张人际网的 一个陌生的小孩就跪在眼前,就如同猫爪下的老鼠,猫咋能不团玩它个够呢?!更 重要的是让小镇人永远记住自己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于是他说:”咱们再玩一会儿。给他坐飞机。“口气轻描淡写,像巨富把一万 块钱扔纸片一样砸在穷人的头上。于是喽啰们争着表现自己,掀翻王红红,把他的 左脚腕夹在右腿窝里,争着往他的右小腿上坐,痛的王红红抓挖得柏油路嘶嘶直响, 妈妈老子直叫。等王红红流出了血的指头抓挖不动了,也叫不出声了,他就说:” 他渴了,给他喝一盆辣椒水。“一个小流氓问:”去哪找辣椒水?“他一瞪眼 :” 真他妈的笨!去食堂要呀!“这小流氓急忙向对面的食堂跑去,一会儿端出一 盆红艳艳的辣椒水来。王红红被提着头发坐起来。那个给他带来灾祸的小流氓喝一 声:” 喝!“王红红赶紧喝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涎水鼻涕喷了一盆,眼泪涌 泉般的流出来。那个小流氓又喝一声:”喝!“王红红赶紧又去喝,又剧烈地咳嗽 起来。 矮壮的小流氓不耐烦地说:”灌!“于是六七个小流氓七手八脚执把住了王红 红,把他的头仰起来控制死了,把他的嘴用小刀撬开,端起盆来往他的嘴里灌。王 红红剧烈的咳嗽把辣椒水喷得到处都是,每喷一次,小流氓们像小孩看着随着音乐 喷射的喷泉那样兴奋地笑着。 辣椒水终于灌完了,小流氓们撒开手,嘻嘻哈哈地拭着喷溅在身上的辣椒水。 王红红像一只大肚蜘蛛那样趴在地上又咳又喘。 矮壮的小流氓说:“帮一帮他,拿杠子把他肚里的水挤压出来。”别的小流氓 正挠着头犯愁去哪找杠子去,那个给王红红带来灾祸的小流氓眼睛一亮,显摆地叫 一声:“我去找杠子去!”就一溜烟跑进了对面的食堂,一会儿拿着一根长长的擀 面杖笑哈哈地跑过来。于是四个小流氓又拉着王红红跪下了,并执把住了他的双臂, 两个小流氓就站在他的两边,把擀面杖压在他的肩膀上往下一压一压,那辣椒水果 然一股一股地从王红红的嘴里涌出来。见王红红一声不吭,其中一个小流氓害怕了 :“他死了!”几个小流氓就害怕地丢开了王红红,王红红泥一样瘫在了街上。小 流氓们面如土色。这时他们的头儿显示出了英雄本色:“一群软蛋!死就死了嘛!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咱还有最过瘾的一招——点天灯!把他扶起来!”几个小 流氓战战兢兢地把王红红扶了起来。王红红的脑袋像死猫死狗的脑袋那样摆来摆去 耷拉着。矮壮的小流氓摸出打火机来,噗一声按着了,狞笑着点着了王红红前额上 的头发,随着咝啦啦一阵急响,一团火像点燃的火药那样腾起在王红红的头上,惊 得几个小流氓一撒手,在王红红倒地的同时,那股跳跃的火也熄灭了,一股浓烈的 燎毛味直钻进几个小流氓的鼻孔里,小流氓们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矮壮的小流氓轻蔑地骂一声:“没出息!掏掏他身上有多少钱,咱去吃饭。陪 他玩了半天了,他总该赏咱们一碗面吧。”几个小流氓顺溜溜地去王红红的身上搜 钱去了。一会儿一个小流氓从王红红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卷钱来,递给了矮壮的小 流氓。矮壮的小流氓接过来数一数,鼻子一蹙:“妈的,还真是只够一人一碗面! 穷鬼!走吧。”几个小流氓就扬长地进了对面的食堂。 温凉的风一股一股地吹拂着王红红,王红红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感觉到了头皮 火烧火燎得痛,不由得艰难地伸手一摸脑袋,空落落的,再一看手掌上都是灰,他 懵在了那里。好久才听见自己周围的市声,才用眼睛去看周围。因为他的脑袋贴在 街上,他就觉得自己被街上的人像踩草那样踩踏着走来走去。只是这些脚离自己远 远的。 他听见了咚咚声,接着一只拐杖头戳着地出现在他眼前,接着一双颤巍巍的脚 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顺着这脚往上看,看见了一张皱巴巴的老太婆的脸,脸上一双 迟滞浑浊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但王红红看不出这双眼里是什么神情,但他不 感到害怕。一会儿他看见这张脸上那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张的,老太婆混浊的声音就 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唉!作孽呀!作孽呀!苦孩子,你可醒了,还不起来赶紧跑!” 王红红喘息着:“我不敢。”老太婆:“快跑吧,他们在对面食堂里吃饭呢! 看不到你。要不然等他们吃完了饭,见你还躺在这里,又要作践你了!”王红红: “我不敢。况且我也走不动呀。”老太婆摇着头叹息着走了。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只小手紧张地搓捻着自 己的衣襟,好奇害怕又可怜地瞪着他。 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来拉走了小女孩。小女孩拼命地转回头来看着他远去了。 王红红麻木地跪起来,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食堂。 那伙人终于从食堂里走出来了,站在食堂门口轻狂地嬉闹着。 忽然一个小流氓指住他惊叫一声:“瞧!他还在那里!竟然爬起来了!”就听 见那矮壮的小流氓说:“这小子真命大!咱送他痛痛快快地回家吧!”于是这伙小 流氓就嘻嘻哈哈地又过来围住了王红红。王红红麻木地看着他们。那个给他带来灾 祸的小流氓说:“喂!小子!我们送你回家去!”王红红疑惑地看着他们,像集中 营里的人不相信自己会被释放回家。而他的傻样逗得小流氓们又哄笑了一阵。 那个小流氓问矮壮的小流氓怎么个送法。矮壮的小流氓说:“你们说怎么个送 法。”于是小流氓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王红红越听越糊涂,这斩首呀、活埋呀、枪毙呀、肢解呀、剐刑呀等等都是杀 人的办法,哪是送人回家的办法呀! 在一片混嘈嘈中,只见那矮壮的小流氓一挥手:“算了!这小子也没少遭罪, 咱就让他安乐死吧!”小流氓们纷纷问:“怎么个安乐死法?”矮壮的小流氓说: “打一针药水,使他像睡着了一样,然后就永远睡着了。这可真抬举他了,这是只 有大官才配有的回家法。”小流氓们面面相觑,显然不懂。矮壮的小流氓不耐烦地 一摆手:“陈克杰是怎么回家的?一群笨蛋!谁弄个针管去?随便抽点儿什么拿过 来。”那个给他带来灾祸的小流氓恍然大悟地叫道:“我知道了”就一溜烟跑了。 矮壮的小流氓说:“咱积点德吧,让他吃饱了回家。”小流氓们却说:“咱没 钱了,给他吃什么呀?”矮壮的小流氓瞪他们一眼:“他配咱们破费吗?他肚里装 着他该吃的东西!”小流氓们一愣,然后恍然大悟,相视大笑起来。一个小流氓就 踢王红红一脚:“站起来!”王红红艰难地站起来。那小流氓又说:“脱裤子。” 王红红难为情地地迟疑着,看着街上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另一个小流 氓也瞪他一眼:“你脱不脱?!”王红红只得解开裤带,护羞的本能使他就脱裤子 就顺势蹲了下去。小流氓们哈哈大笑:“这小子还害羞呢!”小个子小流氓催他: “赶快屙呀。”王红红就吭哧吭哧起来,可他的肠子抽搐着,像从肛门口开始,往 肚子里一个一个地打着结。小流氓们越催他,这结就打的越快。一个小流氓等不及 了,说:“我得上厕所去了。哎,头儿,我的屎行不行?”矮壮的小流氓想一想说 :“也只能这样了。”小流氓说:“我怎么往来弄那东西呢?”矮壮的小流氓说: “自己想办法,最好用手掬过来。”在小流氓们的哄笑声中,那小流氓讪讪地跑掉 了。 一个小流氓看见了王红红的鸡巴,就挤眉弄眼地笑起来:“瞧!这小子的老二 和他一样的焉!哈哈!”另一个小流氓说:“咱逗它挺起来,把街上的女人都吓跑 了。”于是小流氓们淫猥地笑着争着用脚尖逗弄王红红的鸡巴。 远处传来一声我来了的拖的长长的叫声。就见那个屙屎去了的小流氓举着一根 木棍跑过来。近了,小流氓们才看出棍头上搅着一团糕一样的屎,都捂着鼻子哄笑 着躲开了。 王红红直愣愣地看着那棍头上的屎。那小流氓把屎擩到王红红的嘴边:“吃!” 王红红蹙着鼻子不由得一躲,那小流氓一瞪眼:“欠揍!”王红红只得张开嘴, 那小流氓乘机将屎戳进了王红红的嘴里,王红红恶心地哇哇直吐,小流氓们乐得手 舞足蹈。 那个给他带来灾祸的小流氓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把抽了一管黑乎乎的东西的 针管在矮壮的小流氓眼前晃一晃。矮壮的小流氓问:“那里面是什么?”那个小流 氓说:“下水道里的水。”矮壮的小流氓:“亏你想得出来。好了,给他注射吧, 咱陪他玩的时间太长了,累死人了。” 于是小流氓们就按倒王红红。王红红的裤子还耷拉在腿窝处,白花花的屁股朝 天露着,那个小流氓就把针头整个地扎进了王红红的屁股里,王红红痛得嗷嗷直叫, 没等针管里的东西注射进他的屁股里,他就无声无息了。 等王红红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他窥伺半天,不见小流氓们的踪影。凉飕 飕的屁股使他不由得提起了裤子,木然地站在那里。 没有人靠近他。 清洁工甩着扫帚哗哗哗地扫到了他这里。边往起收拾那根屎棍子边对他说: “唉,你真是个呆子,还不快跑?你家在哪?”王红红:“我家在昌镇。我不敢跑, 他们说要送我回家,我只能等着。”清洁工叹息着哗哗哗地扫着街远去了。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还不见那些小流氓来。 街两边的店铺纷纷哗啦啦的拉下了卷帘门。还是不见小流氓们来。 街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这正是逃跑的机会呀!”嘿!逃跑!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 过的冒险举动!现在这念头一冒出来,今天的恐怖经历逼着他要冒这个险!他宁愿 死也不敢让这样的恐怖再光临自己了!他战战兢兢地往小圆镇外走去。 他终于出了小圆镇,像出了雷区般浑身豁然一轻。 面对着镇外的黑暗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就钻了进去——他创造了昌镇历史上小孩 独自一人步行十几里夜路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