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到冬天了。 村支书对王三小说:“今年你参加车队吧,能多挣些工分养家。” 王三小的心弦一下子绷紧了,就如同担心在路上遇上狼,转过山脚果然劈面遇 上了狼时那样。因为他看见了包裹在这恩惠里面的险恶用心——自己得经常出门, 因为冬天里车队要到山里拉回村里过冬的煤,要到县城里拉回村里人的返销粮,要 把骑兵部队订购的草料送到部队去,等等,而这些差事都不是走一两天就能回来的, 而自己一旦离开了家,就如同书上说的关口上撤了兵,京城就等敌人探囊取物了— —老婆困在屋里就等着村支书哼着小曲进门了!但他能说什么呢?你能不服从革命 的需要吗? 晚上他去了刘忠厚家,低垂着头只管抽旱烟。刘忠厚也不做声,陪着他抽旱烟。 屋里只响着两人吸烟时烟梗爆裂时的啪嗒声,显得沉闷而又憋气。 忽然刘忠厚说:“兄弟,喝两盅?”他抬起头来,透过缭绕的烟雾,看见刘忠 厚正暗示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在说:“兄弟,我什么也知道了,喝两盅解解闷吧。 ” 他感到很羞愧,又低垂下了头,说:“村支书让我参加车队了。”刘忠厚长长 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深长地吐出来,低沉地说:“那年村支书也让我参加车 队了。” 于是两人又不做声了,空气凝重了起来。良久,王三小问:“难道没办法了吗?” 刘忠厚:“有什么办法?谁让咱农村人是拴在田里的牲口,而人家是拿鞭子的 主人呢?”王三小:“咱不能逃走?”刘忠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最多逃上 一两年,人家就把你当盲流遣送回来了!兄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我们能做 得了自己的主的,就是偷空喝两口小酒,但千万要管住自己酒后的舌头!”——这 是他们第一次提叙这件事。 他醉醺醺地敲开了家门。老婆嗅到了酒气,就厌恶地一蹙鼻子,说:“总是又 跟刘忠厚喝酒了。”他说:“听你的口气刘忠厚像苍蝇那样让你讨厌,为什么呢? 不就是他逢人矮三分吗?他为什么这样呢?不就是被头上的绿帽子压得吗?嘿! 这绿帽子离我也不远了!”老婆血涌上脸,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姓王的,你说清 楚!” 他往开扳着老婆的手说:“这有人给撑腰芦苇也能作房梁呀。你放开手,我可 不愿像史二发那样蹲班房去。”老婆气得脸煞白:“你说清楚!”他嬉笑:“说什 么呢? 史二发说得对,现在是连老婆都公有了,你管教管教老婆,就有心疼你老婆的 拳头砸在你的脸上了。算了,你放手吧,我是孬种,怕揍。”老婆:“你得拿出证 据来,否则我和你没完!”望着气得发抖的老婆,他觉得很解气,不再说什么,和 老婆拉拉扯扯到了床前,一歪身就躺在了炕上,任老婆揪扯自己。一会儿老婆累的 呼哧呼哧直喘,气鼓鼓地丢下他,钻进了被窝里。 半夜里他被冻醒了,才发觉自己不盖被子的。月光如水流泻在炕上。望着背对 着自己侧睡着的老婆,酸楚悲哀涌上了心头,以前的如胶似漆恍然如梦,频繁的打 斗争吵像剪刀一样一剪快似一剪地剪碎了幸福。更可怕的是再过几天,自己现在躺 着的位置上,就要躺着那个男人了!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像母牛 眼睁睁地看着饲养员把牛犊牵走。他觉得人活着实在没有意思,只有能吆喝别人的 人活着才有滋有味。他忽然明白史二发为什么会玩世不恭了,为什么把什么都不放 在心上了,因为什么都不是你的,都是让你保管着,人家随时会来拿走,你却把让 你保管的东西当做了自己的,这不是荒唐可笑吗?老年人说得对——人是瞎活着了! 那咱就混日子吧!这样想着,就觉得老婆和自己真得无关了,他和老婆之间被 朦胧越隔越远了。 可当车队拉着他一出村子,他就怎么也看管不住他的心了,他的心一瞅空就溜 回了家,绕着家巡查一番,告诉他老婆正在干什么,家里来了什么人。当掌灯时分 在车马大店住下了,伙伴们的混话越来越少了,呼噜声却越来越响了。这呼噜声使 他的心解放了,展翅飞回了家,在屋上绕着圈。 忽然他的心紧张地对他叫一声:“看!那个狗男人进了院门了!进了家门了! 把老婆楼在怀里了!亲老婆的嘴了!把老婆抱在炕上了,解老婆的裤带了!• ;•;•;•;•;•;”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冷汗泠泠地 从浑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被惊醒的邻铺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就又睡下了。 这次他打发他的心快快地飞回去,看看老婆是什么样的情形,是否太阳一落山 就锁上了院门,是否锁上院门一进家就插上了家门?可那狗男人能翻墙进去呀,可 那狗男人能一脚踹开家门呀!老婆再挣扎也敌不过一个男人呀!可他的心飞回来告 诉他,老婆什么防备也没做。他就大骂他的心在骗他,就和自己的心吵了起来,筋 疲力尽后他和他的心不由得自嘲地相视一笑:现在争吵这个有什么用呢?于是他和 他的心就哭也似得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于是他决定不再回家,因为家里耻辱张着大口等着他。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因为不光是他足不出村,就是父亲爷爷也没有离开过村子,可以说村子是壳, 他是壳里的寄生虫,离了村子能去哪呢?管它呢!管它呢!瞎走呗!饿死在哪算哪 吧! 最好是这车队永远不再回村子,我就有吃有住又有伴了。可这种想象中的永别, 使他不由得想父母,想兄弟姐妹,想儿时的伙伴,想村子里的一草一木,生离死别 的热泪浸泡了他的心。他不由得又想,或许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是自己疑神疑鬼 吓自己了。可种种迹象又顽强地推倒了这自我安慰,不久,这自我安慰又顽强地站 了起来。这两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拉锯战般争执不下,他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饮马忘了从井里提水,喂马不是槽里堆满了草,就是忘了添草,装车时扛着 麻袋找不到自己该装的车。伙伴们纷纷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总是疲乏地摇摇头说没 病。 就听见一个伙伴戏他:“总是没出息,想老婆想的拖垮了身子了,哈哈!”伙 伴们就哄笑起来。可他对老婆这个词多敏感呀,他恨不得人人都忘了他有老婆,可 人家偏偏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老婆!他顿时羞臊的想钻进地缝里去,因为他觉得大家 都知道他为什么参加车队了,都知道他出门后他家里正在发生什么,都在讥笑他! 晚上好不容易挨到了他去喂马,他像终于从歹徒手里脱身的女人那样出了车马 大店,顺着路一口气走进了旷野。刺骨的寒风使他单薄的衣服像没穿一样,抖个不 停的寒战使他清醒了过来,耳朵、鼻子、手、脚火辣辣的疼痛使他不由得停住了脚, 正好站在了一座小桥上。望着桥下的冰反射着的清幽的月光,望着空空荡荡辽阔的 旷野,望着朦朦胧胧浩渺的星空,他觉得天地间的悲哀无声无息地漫过来淹没了他, 任这悲哀翻滚着自己,因为他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就如同大海里的蚂蚁想爬上岸去。于是他明白人就活在无可奈何里,尤其是农村人, 是地上一种特殊的草,自己怎么对待地里的草,命运也怎么对待自己,草没有权利 反抗,没有权利选择,更没办法躲避,自己不也如此吗?这时老婆活泼可爱地在眼 前来回晃悠着,这使他止不住流出泪来——这种事根本没有,是自己在吓唬自己。 于是他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第七天下午车队回了村子。等交割完了差事日色已发黄。 伙伴们个个归心似箭地走了。他一个人落在了后面。 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他惊醒了似得回头一看,见是那个屙屎去了的伙伴急 急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在他看的功夫已从后面超过了他,眼睛却盯着他说:“三小, 你怎么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脸色灰败败的。我看你还是病了,回去好好地调养调养。 快走。”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拖他走。他趔趄着扳开了伙伴的手说:“你先走吧, 我没事的。”伙伴就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前面走了。 在村子里碰上几个人,他也听不清人家问他什么,只管点头笑着,含含混混地 回应一声就过去了。终于离院门几步路了,他就站了下来,摸出烟叶和纸条来开始 卷烟,可纸条这时特别的糟,一卷就破,但他一点也不上火。当他换第五张纸条的 时候,两个女人路过,笑话他:“看三小的烟瘾多大呀,抽这口烟比见老婆还当紧。 看我们告给你老婆修理你,哈哈!”他只得讪笑着走进了院门,脸色就凝重了 起来。 看见老婆的脸在家门上那块本子大小的玻璃上闪了一下不见了。他以为老婆要 迎出来了,因为除了老婆去县里扫盲那次,这是他俩成家以来分离最长的一次,他 就紧张地想着该用哪种态度面对老婆。可走到了家门前老婆也没有迎出来,他的心 就沉重了起来。 他推开门,见老婆正拘谨地站在离家门两步远的地上,两臂紧紧夹着身子,两 手弯回来贴在大腿根上,一副丫环准备迎接远路归来的主人,生怕怠慢了主人会被 呵斥的样子。也就是说老婆在自己面前矮下去了!于是他坚信那件事真得发生了, 因为老婆要是像以前那样活泼地迎上来,或者像他走时那样对他不冷不热,他也就 心安了,可老婆分明一副理亏相呀!她理亏什么呢?!看哪,老婆问候自己回来了 时的笑容分明是挤出来的!他嗯一声,就走到炕沿前坐下了。老婆也跟到了炕沿前, 手足无措地顿一顿,赶紧说:“你先喝一口热水暖一暖。”就急忙倒了碗热水端给 他,然后说:“我这就热饭。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早做好了。”就赶忙蹲在炉灶前 点火热饭去了。 他没有喝水,听着锅里热饭的水的翻滚声和抖动的碗磕碰着锅底的砰砰声。 老婆拘谨地把饭端在了炕沿上,把筷子摆在他身边,就束手束脚地与他隔着碗 筷坐在了炕沿上,仿佛看着地面的眼睛不时瞟着筷子,显然是在催他快吃,又仿佛 他拿不拿筷子,是老婆暗地里设下的一个试探,要证明什么。见他迟迟不拿筷子, 反而卷开了旱烟,而且老是卷破了,老婆就不敢瞟筷子了,盯住了脚下的地面。 他听着烟叶在卷动的纸条里沙沙的响,像砂纸摩擦着他的心沙沙的响。 王三小终于卷好了一根旱烟,哧一声划着火柴点燃了烟,用手拍去了落在怀里 和大腿上的烟叶,头也不抬地说:“你说吧。”老婆惊悸地抬头看着他:“说什么?” 他说:“这几天的事。”老婆:“能有什么事呀。”他血红的眼霍然扬起来, 凌然盯着老婆:“难道真得要我捉奸在床吗?”老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抱住他 的腿说:“三小呀,我也是没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