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天下午我在他的家里。我从他的占了一面墙的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上,抽 出一本小说来,那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他从我的背后轻轻抱住我,问: “你喜欢这部小说吗?”“看过的,可是实际上我已经记不清楚里面的人物和故事 了。”他把书从我手中拿开,放到身边的桌子上,捧起我的脸轻轻吻着,我感到眩 晕,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但是我的身体感到一种不一样的冲动。 在他家见到他以后的这一个月当中,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见上两三次。一般 来说,我在天坛公园或者什么路口等他,在那些个美丽的几小时里,我总是觉得有 什么幸福的甜蜜的东西在我的心里生长着,这是我第一次体味甜蜜的感觉,那的确 是甜蜜的,和他单独在一起,每一次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快乐。 回想起来,我开始觉得活着是有一点儿快乐的意味可言的,是在认识了Z 以后。 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的抚摸他的爱使我迷恋,我想应该活到明天,就算是为了再体味 一次那种快乐也应该活到明天。 于是我就活过了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他在录音机里放上了一盘磁带,那是邓丽君唱的古诗词,甜美的声音在九月的 阳光里响起来。我们随着歌曲的节奏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的手臂环抱着我。 我感觉到阳光像是在我的身边融化着,墙上有一张不知是谁为Z 画的肖像,那 样子非常像叶赛宁,我在他的书架上看到过一本他翻译的叶赛宁的诗集,问他:我 可不可以借来看看?他说:当然,我送你一本吧。他从屋角的一堆书中抽出一本来, 在扉页上签上了他的名字。我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走进他的生活,这让我觉得非常 吃惊非常兴奋。 那个下午,从他的房门里走出去,再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是一 个女人了! 从那以后,我的感觉是我在永远地等待他的电话,等待电话的感觉是敏感的、 惊恐的,那是和认识Z 一起开始的。 那一次,他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单位告诉我,他要去南方出差,和我订好的第二 天的约会是不可能的了。 “去多久?”我问,觉得自己的情绪一落千丈。“十天吧,或者十二三天,说 不好。” 十几天,这“十几天”在我的心里好像是一块潮湿的石头,我觉得又冷又硬。 “我回来以后马上就给你打电话,好吧,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办,得赶快出去了。” 我挂掉电话,坐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前面,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那十几天,我不 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我给他工作的S 刊办公室打电话,只是想听到有人告诉 我:他出差了,过一天我再打。“他出差了”的声音像落水者的救命稻草一样。如 果没有那个电话,那个可以打电话的办公室,那个和他有关联的世界的人的存在, 我就绝望地认为他是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而且我会想到连他这个人原本都是 不存在的了。 那个十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他的声音那么正常地出现在电话的另一端:“我 回来了,你明天有空吗?” 在天坛公园的门口,我等待着他,每次约会的等待也让我如此恐慌,在没有看 到他真实出现的时候,我永远会受到一种他的存在的虚幻感的困扰。直到他骑着自 行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我觉得又拥有他了。这种恐慌感那么熟悉,在我刚 刚认识Z 的第一个半年里,这种感觉就像毒药一样侵蚀着我。那一次我们约好的我 到他家去,像每一次去他家一样,我先在楼下打个电话给他。 电话拨通了,我开心地等待着听到他的熟悉性感的声音,可是电话铃声空旷地 响着,没有人接。在下面的三个小时里我一共打了15次电话,看电话的大妈怀疑地 看着我,于是我走到光明楼又找到另一个电话,再打。突然,就是这种熟悉的恐惧 感彻底控制了我,我没有办法再去想任何合乎逻辑的事情,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些 古怪的念头:他一定是已经不爱我了,决定以此来向我暗示他的意思。或者,他一 定是和别的女孩子约会了,把我们的约会忘记了。那一整天我在街上胡乱地走来走 去,不断地在有电话的地方停下来,拨打那个太熟悉又太陌生的号码。第二天上午, 我没有去报社上班,直接坐车到了杂志社。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做杂 务的女孩儿告诉我,所有人都到作协开会去了。 到了星期日,我决定去他家,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敲了敲门,里面有一个 温和的、女人的声音说“等一下”。门开了,是他的妻子,我在照片上见过的。 “我来找Z ,送稿子。”我说。“对不起,他不在,出差了,大概三天以后回来。” 他的妻子说。“对不起了,过些天再说吧。”我说,心里已经感到了一种轻松。我 走出楼门,那种轻松感从身体里奔涌出来,我一路飞快地跑下楼去。那句“他出差 了”的话,使我的恐惧感彻底消失了。“是的,如果我可以每天见到他,那么就不 会再有如此空旷的恐惧,而且我的每一天的生活也就和他的生活有关系了,那么很 简单,我就争取调到他工作的单位工作好了。”我想着,觉得身轻如燕了。 后来,我终于调到了“S 刊社”工作,终于可以每天上班的时候看见他了。在 某种意义上讲,我迫使他接受了我进入了他的生活。 在我萌生了调到“S 刊社”工作的想法后,我和Z 之间发生了许多误会,几乎 中断了我们的恋情。Z 重复对我说,他不喜欢和我在一个单位,他一再明确说,他 不能接受和所谓情人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感觉,那样太不浪漫了,事情会因此而弄得 很复杂的。当时我决不理解他的心理。 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我可以感觉到,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与他的日常生活无 关的世界里,那么不久他就会把我忘掉的,我也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春天的花草 而已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