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是事实正好和我预料的相反,在我意识到和Z 的恋情不仅更加要成为秘密, 而且是更加危险的秘密的时候,我绝望了。我想自己有一种绝对的自欺欺人的能力, 同时也有一种绝对的“扼杀自己”的能力,在岛上的日子是分秒危机的时候,我给 Z 的信里却是一路的风平浪静。我是分裂的吗?我是双重人格吗?我是陷入了灵与 肉的搏斗吗?我的生命里究竟跃动着什么,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是喜欢繁华还是 喜欢宁静?是人群还是世外桃源?我弄不懂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我意识到自己 的身体里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对的东西,它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那时,我和《英儿》作者G 谈的是禅宗,谈的是终极,这种谈论永远使我们两 个人像是一个梦一样地接近起来,我感到那种接近,一种安宁的接近。尤其是在我 们两个单独搬到伊丽莎白家住的那一个月以后,我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发生了深刻的 剧烈的变化。或者是岛上的桃花源的氛围,或者是我和他的生命观的契合,或者是 我从来就是一个灵魂的殉难者,或者我只是想逃避自己欲望……清晨的时候,我常 常和他一起去海边散步,我们穿过小土路边湿润的丛林,裤脚总是被露水打湿。那 种感觉是安宁的,好像每一个清晨都会如此,好像时间和空间在这个美丽的岛上都 是被神的力量固定住的,好像生命突然变得异常干净,异常纯粹,好像世界上除了 这个岛是真实的以外,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了。那时我们很少看电视,夜晚都是在特 有的对“生命的感悟”的聊天中度过的,那样的夜晚人变得那么清楚,好像一切都 是身外之物,我们自己的欲望更是。那样的夜晚,我总是觉得自己在一种纯粹的生 命里遨游着,永远也不会再着陆了。冬天的海水使空气中充满寒冷的味道。“你看 那种安宁的远方。”他指着海天相接处的渺茫说,我感到安宁降临下来,就像这整 个搬迁的感觉。“如果生命可以永远如此安宁多好。”我说。“生命是可以安宁的, 就像是这个早晨的空气一样,我在你的身边就觉得安宁,好像世界突然被什么擦洗 过似的。”他说。海滩上永远的宁静让我思绪飘得很远,我把手里的毛衣穿上,在 冷风里望着升得不高的太阳,那阳光显得苍白,显得和我一样困惑。渐渐地我几乎 忘却了北京的存在,我此刻此地所体验的世界、所感受的生命极端正在渐渐地但是 又义无反顾地把我带到了一个我绝对的空间里去了。Z 的来信依然热烈如初,可是 那热烈却好像隔着一层像冷空气一样的隔膜,我只读得到那些文字,却不再能够像 以往一样热血沸腾。“爱情”这个词汇,突然变得那么世俗,那么不完整,那么没 有意义。起初我为自己的冷淡感到困惑,现在,我发现这种冷淡已经渗透进了血液 里,我觉得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这种淡泊,这种对于安宁的渴望。终于在一个傍 晚,我决定把Z 给我的信全部烧掉。把那个箱子从床下的角落里取出来,我感到自 己是在和精神里的一种生命宣告结束,同时对另一种生命宣告开始,那是和G 一起 度过的安宁纯粹的充满终极颜色的生命。我拿着信来到上山。1991年,奥克兰激流 岛的冬天,那是北京的夏天吧,一个像恶梦一样的季节。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个傍晚 的空气,那种刚刚下过雨的山里的空气从窗口吹进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 被我从床底下拉出来的箱子,这时在我的面前像是一个俘虏,它没有任何阻止我的 决定的能力。那是一个深棕色的小箱子,是我随身带着的永远上着锁的箱子。我究 竟在隐藏什么?为什么要隐藏?我是在把谁锁在外面?自己,还是《英儿》的作者?! 大概两者都是。对于《英儿》的作者,我到了岛上的第二天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 公开的秘密要永远成为秘密了,不知是他的嫉妒的情绪吓住了我,还是我自己的惭 愧吓住了自己?为什么他的嫉妒让我受到如此的震撼?我的羞愧来自于什么?按照 正常的逻辑,我可以告诉嫉妒的人:对不起,我的感情生活跟你没有关系,可是我 无法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为什么我 不能说一句如此合乎逻辑的话呢?可是我不能。因为我不仅觉得我的感情生活是和 他有关系的,而且我的任何生活都是受到他的精神的笼罩的。他的精神在我是神, 是高于一切的。如果这个人认为我的爱情是世俗的,那么我的爱情就是毫无意义的, 应该被摒弃的。过去是过去了,烧掉过去的情书这种对过去的毁灭,会使我的生命 纯洁起来,我的生命会开始符合岛上的颜色———纯洁的白颜色,没有人再会知道 这段往事,只要我把这些信烧掉,一切过去就消失了,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我就 可以从此和G ———过一种纯粹的生活。 烧完了所有的信和照片,我空着手往山下走,觉得筋疲力尽。Z 的信从我的生 活里消失了,没有了它们被发现的危险了,过去已经不存在了,Z 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在上个星期给他发了一封绝交信,在信里我对他说,爱他已经太勉强了, 我还没有得到他的回信,或者他永远也不会给我回信了。 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他不会因为失去我而伤心的,自从在舞会上见到他, 一直都是我在进攻。我觉得他一直是在应付我,因为他觉得我也是挺好的、挺可爱 的,不愿意伤我的心而已。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再也不用为他是否爱我而伤心了,现在,我是 一个轻松的没有过去的自由的人了。一个完好的纯洁的女孩子,一个我希望自己是 的、《英儿》的作者G 也希望我是的那样的女孩子。 这一晚,雨下得很大,G 在和我谈着安详的生命的感觉,我的神经里突然闯入 那些信的灰烬。但是我没有流露出任何恍惚的痕迹,只是那个夜晚我无法入睡,听 着窗外的雨声,想着那些灰烬,它们一定渗透进泥土里去了,一夜风雨以后,就会 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