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年后的重逢 终于到了去机场接Z 的这一天。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同时又好像充满 了沉甸甸的念头。我的念头里最多出现的是:我还会认出Z 来吗?他会不会已经不 认识我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一个人,而且在整个的这一年里,除了F 以外,我 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从到达澳洲以后,我的世界是一个自己的世界,我不再讲普通话,朋友里没有 一个中国人,我没有再看过任何中国电影,听过任何中国歌曲,突然,见到一个 “老朋友”,一个“过去的”情人,对于我来说,这太像是一个隔世的梦。 这是1994年的1 月,我在悉尼机场的人群里等待着Z ,这班航班是从上海飞来 的。我在大厅里不安分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门外,一会儿又走到咖啡厅,一会 儿走到信息处,总之,我无法使自己在一个地方安稳地坐着。 3 年半了,什么样的3 年半啊!离开北京的那个7 月5 日,好像是一个世纪一 样遥远,可是一切的往事又像是昨天一样切近。 飞机着陆了。 我看着不断涌出的人流,身体里像是被什么一点儿一点儿地掏空着。 “喂!英子。”Z 的声音从身后突然传过来,我一惊,回过头,就看到了他。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 他的突然使我措手不及地“哎”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了。实际上我真的不知 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Z 到悉尼是一个巧合,在岛上的悲剧发生的时候,Z 丝毫也没有想到这事件和 我有什么关系,后来当《英儿》一书出版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事件和我的关系, 以及和他的关系。 实际上,我也是从报纸上读到了《英儿》的选载。对于我来说,整个事件的突 然发生还不像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它更像是一个噩梦,一个可以醒来的噩梦。 可是它终于是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了,我在机场等待着Z 的时候,感到他的到 来也像是在向我宣布一种事实:悲剧是真的,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而且 将越陷越深。Z 的眼神是沉重的,他没有笑,没有礼貌地伸出手,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僵硬地站着,看着我,不说话。 这一幕让我的心突然地颤抖了一下,曾经在岛上的时候,梦里也梦见和他见面, 梦见自己朝向他跑过去,飞奔到他的怀抱里。做梦也不会想到现在的见面竟然成为 这样:麻木?陌生?痛苦不堪?我们面对面站着,人流在身边像风,让记忆也晃动 起来晕眩起来。“找个地方坐坐吧!”他说。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进角落里的一个 咖啡店。我们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下,面对面,各人面前摆着一杯咖啡。 他在柜台那里找来糖,往杯子里放了很多糖,然后问我:“要吗?” 我摇摇头,知道自己实际上什么也不会喝得下去的,它只是一个摆设而已。我 握着热乎乎的白瓷杯子,觉得自己是和它一样的摆设。 我为什么要来接他呢? “你好吗?”他问我,眼睛看着我。 我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看阳光晒着的草地,摇摇头,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悉尼是夏天了。”他说。 我点点头:“这些天一直很热。”我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很怪,我才意 识到我已经有12个月没有说过普通话了。 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几句话来,好像任什么话都显得不合适,不对劲。 我们在那个小咖啡馆都讲了些什么,我是模糊一片。好像一切都是围绕着我和 岛的生活,时间于我是固定住了的。 “我们叫辆出租车找一个旅店吧。我需要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我们可以去吃点 儿什么。”他说。20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了一家旅店。在旅店的柜台那里我打听到 了这里的最便宜的房间是每晚50澳元。 我们来到服务员指给我们的五号房间,房间很小,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以外就没 有什么地方了。我蜷缩在床边,看着茫茫碌碌从箱子里找东西的Z ,开始觉得他变 得真实起来,可是这真实是可怕的,我的身体在虚弱下去,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吃早 点,我对自己说,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痛,非常缓慢地往深处痛。 “你要不要去洗个脸,或许你会觉得好一些,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我摇摇头,继续蜷缩在床边,好像这个角落是安全的。 “英子,这么多的事情发生了,你怎么能连一丝一毫也不曾告诉我?” 我最惧怕的话题终于从火焰里跳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地颤抖 了一下。 我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呢? 我觉得自己像是等待着一场旋风一样地等待着什么把一切记忆都席卷起来,带 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去。 我突然意识到,Z 的出现使我第一次不得不面对事实了,岛上的生活,岛上的 悲剧,和Z 的莫名其妙的分手,一切都已因为Z 的出现而无法再被自己梦幻化了。 这个事实不仅是残酷的,对我更是不堪忍受的,我无法制止自己不哭出声来。那是 恐惧的哭声,实际上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还没有这么恐惧地哭过。 “你怎么了?”他问,他声音里充满了担忧,这让我觉得更加恐惧起来。如果 他发火,起码证明他还在乎我,可是那么容易发火的他,居然那么平静?! “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他说。 我们在街边找到了一家西餐厅,我们各自要了一个三明治,他吃着,我依然看 着他吃,看着自己的那一份,没有丝毫食欲。吃完饭出来,Z 说他得走了,有朋友 来接他,我才意识到他是为了我才花50澳元租下的房间,实际上他是不需要那个房 间的,只是想能够和我安静地坐一会儿,说一说话,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 里只有混乱的火焰。 “我再打电话跟你联系吧。”Z 说。 我慢慢地沿着林荫大道往回走,回忆着我们的重逢,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 笑,实际上是既哭不出也笑不出吧。 重逢的故事很多,没有一个故事是这样麻木的,我想。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