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应该澄清吗?Z 这一次在悉尼一共住了一个月,可是我们只见了四次面。第 三次他到了我居住的地区,邦黛海边。他从车站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觉得 轻松了一点儿,第一次的古怪感减轻了一些,他的存在不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了。 我告诉Z ,我写不出任何东西来,写文章说几句话的念头就此算了。 “这几天我也想了想,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写几句话的,你不用想得很复杂,就 把最简单的情况说一下,起码澄清一下你不是为了破坏人家的家庭而去的,悲剧的 发生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的。” “可是我怎么澄清呢?”我问Z ,觉得“澄清”这两个字像是刀子。我暗自问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需要澄清什么事情了?我为什么要向公众澄清什么?有谁 真的在乎我的澄清与否?人们在乎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没有人在乎我这一面的 故事,除非我的故事充满了吸引人的“隐私”,可是我已经公开得好像任何人都比 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了。 “你写什么也好不写什么也好,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澄清什么也是为了你自己, 公众是读者,不是你的目的。”Z 说。 我点了点头,说:“可是,我澄清的文字怎么可能不牵扯你呢?” “你是什么意思?”Z 问。 “我是说,我如果想说我去到岛上之前是你的情人,那么我不就把你扯进这片 沼泽地里来了吗?何必呢,我什么也不写了也不说了。” “你不用一定提到我……你可以说……”Z 的声音在风里飘荡着。我觉得人虚 弱得很,就势坐在了沙滩上,假装是在逗那些红嘴海鸥。 我不想让Z 看出我的绝望,因为我没有理由绝望,没有理由对Z 表示绝望,他 是有权利拒绝进入这片沼泽地的,而且他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而且是我把他“背 叛”了的,而且我已经结婚了。但是在心底,我知道自己依然渴望他对我说:你应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不在乎。 见Z 一直没有说话,对他说:“不要想得太多了,不写了,也不写你,我不会 连累到你的,已经连累得够了。” “我不是在想这个,”他说,“而且也谈不上连累,如果我能够成为你在这片 沼泽地里的一块岩石,我是感到非常安慰的,这么沉重的东西,让你一个人承担是 不公平的。即使不是情人我们还是朋友,是吗?我对你说过,我是那种心里有数的 人,可是你从来不明白这个有数是什么意思,或许你以后大一些了会懂得我一些, 我的有数是心里的,感情的东西不是嘴边上的。” 最后一次我见他是在城里的一家小饭店,那是他要启程返回北京的前一天,我 们没有像以往一样谈到岛,他说他很高兴又见到了我,他说他希望我能够好好地活 下去,我只是点头,这是见了Z 以后第一次我们的话题离开了岛上。Z 在谈论北京 的变化,那是一个让我感到比月亮还要遥远的地方,我的心里一种特别的悲哀悄悄 升上来,像是被风吹走了的云又往一起集结似的。 他送我到了车站,和我一起等车进站。我走进车厢里,找了个靠窗的座位。从 窗口里望着他,在车启动的一瞬间,我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送给了他一个吻, 3 年以后重逢的惟一的一个吻,一次超过朋友的亲密。 和Z 在悉尼的三次见面,Z 没有一次问过我我在岛上出现了什么样的变故,没 有问任何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都要追根究底的问题,这让我的心里感到意外,又充 满感激。我想,他是敏感得到的,我没有任何可能谈到岛上的生活,我说我会把写 好的文章寄给他,到时再跟他联系。 他整个在悉尼的日子,一直是在为我担心,为我的身体,为我的精神,一个男 人的心地可以宽容坦荡到这个地步,是后来他走了以后我一次又一次用心来意识到 的。和Z 分手以后,我一个人在火车上想着他的样子,想着他在悉尼是多么巧合又 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上帝把他送到了我的身边,可是我却只和他见了三四次面, 而且那么平淡的见面。可是除了平淡以外我还有什么呢,我的生活已经彻底完蛋了, 我对自己说。和Z 分手后回到家,我开始写那篇文章,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办法集中 精力,我的思绪像是疯子一样胡乱地在野地狂风里奔跑着。 终于,10天以后我把勉强理顺的文章寄给了他,他没有给我回信,等到再读到 他的信的时候,是和《文汇报》一起寄来的。 在信里,他告诉我,他也写了一篇文章,我读了,那就是《黎明前的倾诉》, 我一边读着,一边眼泪如泉涌般流出来。同时我也看到了《文汇报》的编者按: “诗人顾城的悲剧性事件和《英儿》一书的出版在海内外文坛引起极大的震动和广 泛的注意,各种观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现在《英儿》的原型李英(笔名麦琪) 打破半年来的沉默,写出了《命运的劫难》一文,并委托她的朋友、诗人刘湛秋投 书本报。刘湛秋也写了相应的说明文字。本报一起予以发表,以期广大读者能够更 加全面地了解和评判顾城其人其事。” 我试着打了几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Z 大概已经不在北京了。 我开始了《魂断激流岛》的写作,我发现自己的精神涣散之极,非常难以把一 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逻辑地联系起来,不过我也同时发现,只有写作本身使我保持 着一些存活的精神,不写东西的时候,我和我的精神都是不存在的。 搬迁以后的感觉是清爽的,这个小地方开始有些像家了。 我的朋友丽丽安说我总是把搬家看成什么里程碑似的东西,说我有神经症。 我的确认为搬家和旅行一样是一种灵魂的清新剂,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搬家我 觉得和我的爱情有重要的关系。 “为什么?”丽丽安问。 “那我是说不出来的了。” “都因为Z ,你想过和他结婚吗?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我对丽丽安或许谈论了太多的Z ,所以她总是问我关于和Z 结婚的事情。对于 她来说,Z 好像是一个属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云彩”。 她的问题很简单:Z 为什么不能更经常地过来看我,为什么不放弃在北京的一 切来和我团聚,我对她解释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