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到林芝,恨不能再进墨脱走一把 我们去贡嘎机场接罗鸿翔厂长,他初次进藏,专程前来参加希望小学座谈会。 陈正告诉他乍到西藏严守“三少”:少说话,少走路,少抽烟。罗厂长大不以为然, 如他喝酒一样痛快,没那么多忌讳吧。拉萨海拔3700米,林芝才3000米,人往低处 走,直奔林芝去。不出3 小时,罗厂长又吐又泻,高原反应无法抗拒,他瘫如烂泥, 吸氧吃药,一时没了感觉。 初入西藏,心肺功能有个“换挡”过程。我们经过青藏线,已完成“换挡”, 到拉萨如履平地。如同驾车启步,一下子推到高速挡,油门上不来。初上高原者, 如时间许可,选择坐车为好,将来通了火车,更为别无它选。 车过米拉雪山,盘旋而下,一路下坡进入林芝境内,青山绿水,满目葱笼,景 色之美在我来自都市的人眼里,是要买门票了。山不转水转,公路沿江绕,一拐一 幅画。逶迤的群山错落有致,向阳面翠绿活泼,背阴面深黛凝重,留白处,云蒸霞 蔚。水也不失单调,岸边乱石嶙峋,浪花飞溅,江中有笋状巨石兀立,堪谓中流砥 柱。四驱轮越野车急驰,窗子全摇下,我披风如飞,画入眼帘,人入画中。沿途县 乡之间,皆有牌楼,有欢迎到某地的字样,这条路已成当地的旅游风景线。 一别三年,林芝首府八一镇模样大变。昔日的西藏“江南农村”,而今已建成 类似江南的现代城镇,宽敞的道路,时髦的建筑,鲜花盛开的街心花园,放眼望去 疑不在西藏。八一新城由广东、福建两省援建。墨脱怎样了?我们最为关心,那里 至今既无援藏干部亦无援藏项目,仍是老问题不通路。去年一场特大洪水,冲垮了 解放大桥,去对江的背崩只有坐木笼。一根钢索架两岸,下悬木笼,人在笼中,恍 如荡秋千,全凭对岸的人拉绳过去。一俟起风,危险万分。我曾跨过解放大桥,人 在桥上行,脚底晃悠悠,下面就是雅鲁藏布江下游,那个第一大峡谷的江水出口处, 流速每秒13米,直通印度洋。背崩进不去了,确保安全只能放弃。我想此刻陈正是 痛苦的,就像想家的人到家门口而不能入,背崩希望小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 念可爱的门巴孩子。 又见到仁青罗布校长,两双手紧紧相握,他嘿嘿地笑了,一个憨厚寡言的门巴 汉子。我们是老朋友了,那年他陪我们徒步进出墨脱,像儿子般悉心照料年迈的陈 正,其景其情令人难忘。他出山来开座谈会,本想带几个学生代表,孩子们想念陈 爷爷,但墨脱的学校开学早,农忙时学生得回家干活。校长告诉我,这几年陈正一 直关心着学校,学校不通电话,他和墨脱八一办事处保持热线联系,他要了解学校 的一切。学生用水过去由橡皮管从山上引下,但长年累月水管老化,多处修补已成 有节的甘庶,仍常常断水。陈正又捐了一万多元,更新换钢管,一再嘱托校长务必 在新学期保证孩子用水。校长直等到今夏开山,即组织人力,将一根根钢管翻山越 岭背进去。校长边说边搓着一双粗糙的手,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陈正自己的节俭 近乎苛求,平时在上海弄堂里理个发才3 元钱,他就一份退休金,但校长清楚他捐 过多少钱,那全是老人从牙缝里省下的。 墨脱进不去了,但我牵挂在墨脱认识的人。见校长想到他的妹夫,背崩乡卫生 院长多吉索朗,校长平静地说:他一年前就去世了,也不知得什么病,反正自他发 现自己有病,只活了三个月。我顿感震惊,一个活生生的人,陪我们进墨脱时还那 么壮实,五短身材,一脸麻子,笑起来麻子皱成花纹,很容易记住这张脸。在那条 死亡之路上,我走得很狼狈,好几次实在走不动了,跌坐在岩石上怨天尤人,他背 着卫生箱从后面悄悄赶上,没有一句话,但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手臂,像一把拐杖夹 在你的腋下,不是搀扶,而是架着你朝前走。于今写来,一些细节历历在目。攀登 雪山,前脚跨出去,后腿提不上,眼看要摔倒,他即在后面托你一把;过沼泽地, 走在倒地长满青苔的树干上,一个打滑几欲陷下去,他一把将你扶住。他始终跟在 你的后面,若即若离,根本不和你说话,而你需要帮助的一瞬间,你会感到他的存 在,是那么的悉心和到位。陈正住在墨脱几个月,多亏院长照顾,他的腿被毒蚊叮 咬溃烂发肿,院长给他打了一个月的青霉素。陈正出山走得虚脱,是院长赶过去为 他输液……我很想有机会上索朗的坟头洒一壶酒,他爱喝门巴人土制的蔓稼酒,但 校长说索朗的骨灰将洒入雅江,门巴人相信水的尽头是天堂。我将索朗的事告诉了 陈正,他仰天长长一叹,竟说不出话来。我们都捐了些钱,托校长转交给索朗的妻 子。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