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战争——埃厄边境冲突纪实 皓冬 大敌压境 全民皆兵 “特斯发耶去前线了,由我兼管他的工作。”总统府的希拉在电话中告诉我。 我来到厄立特里亚后刚认识的几位政府方面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应征去了前线。仅40 人的国家统计署就有20多人投笔从戎。我每月光顾的小理发店本有个手艺不错的伙 计,现在却看不到他,说是也去了前线。这颇有些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故事:大 兵压境,每个公民都拿起武器奔向战场。 厄立特里亚和埃塞俄比亚边境冲突于1998年5月爆发,绵延经年。这是一场两个 世界上最贫穷国家之间的战争,被驻厄首都阿斯马拉外交官和记者归纳为“二次大 战的装备,一次大战的战术,拿破仑时代的战地救护。” 厄立特里亚源于希腊语Erythrea Mare,意为“红色的海”。历史上,厄立特里 亚自16世纪起被奥斯曼帝国长期统治;19世纪中叶埃及人占领了这一地区;1889年, 意大利在西方列强对非洲的瓜分中获得对包括阿斯马拉在内以及沿海和一部分高原 地区的统治权,并于次年将其占领区正式命名厄立特里亚。1941年,英军占领了厄 立特里亚并经联合国授权托管,直至1950年与埃塞俄比亚结成联邦。1962年,埃皇 塞拉西强行把厄立特里亚划为第14个省。经过30年艰苦卓绝的独立战争,厄立特里 亚人终于在1993年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埃塞俄比亚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与厄立特里亚人民解放阵线(EPLF)(即现 在执政的厄人阵党)当年曾并肩战斗,推翻了埃塞俄比亚门格斯图政权。厄立特里亚 的独立因此得到了埃塞俄比亚的首肯。“亲兄弟”分了家,却忽略了“明算帐”: 两国继续沿用意大利殖民时期模糊不清的边界。埃塞俄比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内陆 国,要假道厄立特里亚的阿萨布港出海。港口虽名为“免费”使用,实际双方在港 务结算上龃龉不绝。同时,独立后的厄立特里亚继续使用埃塞俄比亚的货币比尔, 两国也为此纠纷不断,厄特(厄里特里亚的简称)遂于1986年启用本国货币纳克法。 经济利益的激烈矛盾使两国最终反目成为必然。 1998年5月,两国终于在西部边界一个叫巴德梅的地方兵戎相见。事件的经过是: 埃塞军人与厄特官员发生磨擦,5名厄特人被打死。厄特遂出动军队,歼灭了那支埃 塞军队,并占领了巴德梅。厄立特里亚年轻的领导人没有料到,这起通过国际社会 调解本可能避免的小规模冲突竟演变成无尽的灾难。 人口及综合国力强于对手10余倍的埃塞声称要彻底教训“侵略者”,并把所有 “被占领土”夺回来。埃塞依靠兵源优势,采取拉长战线的战略,将战火在双方10 00多公里的边界蔓延开来。区区200多万人口的厄特对付6000多万人口的埃塞,压力 可想而知。冲突爆发前,厄特军队共有4万多人。埃塞的全线进攻迫使厄特实行全民 皆兵政策,迅速组建了30万军队,年满18岁至50岁的男人均要服兵役。这意味着厄 特全国一半的青壮男人要到前线。即便如此,其军队数目仍远远劣于敌方。 高原苍凉 哭声凄厉 厄立特里亚为全世界最贫困的国家之一,列1999年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第167位。 罄尽国力的战争把厄立特里亚再次推入贫困的深渊。如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相 信人间还有这样可怕的生存环境。我到过低地的一个贫民窟,那里有几万人拥挤在 约2平方公里的棚屋区。那些棚屋是用废铁皮和树枝搭起来的,密密麻麻。其间,污 秽满地,坟蝇肆虐,臭气熏天。一口水井前排着长队,骆驼、毛驴也挤在骨瘦如柴 的人群里抢水喝。这里不通电,不敢设想在摄氏50度的情况下,这些人如何捱过漫 长酷暑。而厄立特里亚全国有1/6的人口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人间地狱”里。 战争的魔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战争影响着每一个家庭、甚至每一个人的 生活,其中包括身边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们: 房东一家5口,男主人原来在埃塞工作,战争爆发后,他被驱逐回国,全家人唯 一的面包来源没有了。幸亏房子租给了我们,但房租收入的将近一半要用来纳税。 司机的哥哥和妹妹都被征入伍。哥哥已经32岁,一直不敢结婚,怕让心爱的人 做了寡妇。他自己也已28岁,同样不想结婚。几天前,他神色黯然地告诉我,女朋 友下个月也要去前线。临时工35岁,已是7个孩子的母亲,丈夫当兵走了,几个月没 消息。清洁工的未婚夫在战事最紧的战区,姑娘每日提心吊胆。门房的2个宝贝女儿 都在战场与男人们拼杀,老头儿牵肠挂肚,焦虑不安。街对面小杂货店的老头儿已 有2个儿子在独立战争中捐躯,如今他另外的1个儿子又在边界打仗。 我目睹过军队开拔的场面,未曾想到杜甫1200多年前在《兵车行》中描述的景 象竟活现眼前:“爷娘妻子走向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 干云霄”……这是个亲情深重的民族,亲人们赴战场厮杀,妻儿老小无不牵肠挂肚。 前方的炮声一响,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祈祷。当阵亡通知书下来时,亲戚朋友闻讯纷 纷赶来分担悲痛。葬礼上,人们大声哭嚎,凄厉的哭声久久回荡在东非高原苍凉的 天空。 妻离子散漂泊天涯 许多到过厄立特里亚的外国人说,厄特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来到这里一段 时间后,我亦有同感。厄特妇女不仅身材健美,容貌姣好,而且勤劳坚韧,她们和 男人一样扛枪打仗,垦地开荒,更要承担全部家务劳动。女性在厄特军队中占1/4, 这些女官兵在训练作战中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走在大街上,肢体残缺者满目皆是。据厄特战争伤残军人协会统计,失去自理 能力的伤残军人总数将近2万人,这个数目随着战争的发展还在增加。这些人可以得 到政府微薄的津贴,而更多的断臂跛行和体内有弹片的伤残者得不到任何补贴,只 能自食其力,因为政府实在养不了这么多的荣军。 邻居家的男人被征入伍,为养活5个孩子,女人带着2个大孩子到40公里之外的 农村收购鸡蛋回城里卖。我计算了一下,她每天即使卖100个鸡蛋,也只能挣约合2 美元。这一家人就住在一间9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除了2张高低床,几无立足之地, 难怪孩子们一天到晚总在外面呆着。女人最近到前线去探望丈夫,凌晨5点钟出发, 天黑才到,她带给男人的东西是1包英吉拉(厄立特里亚人最常用的主食)和1小罐牛 肉。孩子们平日根本吃不到肉,妈妈在小煤油炉上给爸爸做牛肉时,懂事的孩子们 都跑到街上玩耍。第2天我和妻去看孩子们时,他们正围成一团啃着妈妈给他们做好 的小黑饼。 自战争爆发以来,埃塞已驱逐了约6.8万厄侨。厄特政府几乎无力照顾这些被洗 劫一空的侨胞,他们要么投亲靠友,要么沦为难民。有些人还要被征兵,去前线打 仗。在战场上,也许对面向他们开枪或倒在他们枪口下的就是他们昨日的亲人或朋 友。 在一家餐馆,我随意和一位侍者聊天,得知他刚刚被埃塞当局驱赶过来,而老 婆孩子因有埃塞国籍而留在了亚地斯。他被塞进一辆大轿车里送到边界,身上被搜 得一文不剩。此后的几天里,他和几百名拖儿带女的难民步行穿过布有地雷的荒漠 地带,来到厄特一侧的国际红十字会收容站。阿斯马拉对于他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因为他出生以来从未到过自己的故国。他还告诉我,寄给家人的信被那边扣下,家 人至今杳无音讯。千禧之夜,我再次来到这家餐馆,电视里正播放世界各地的狂欢 场面。虽是天涯漂泊之人,但我有爱妻相伴,我有欣欣向荣的祖国可以寄托向往。 而我身边的这个人,身在故乡却形影相吊,无家可归,周围的喜庆气氛与他毫不相 干。看他正盯着电视发呆,我无话可说。 现实残酷 诙谐无奈 对于这些苦难,局外人只能讲寥寥数语,以表同情,而对这些活生生的人们则 是长期的炼狱。他们的坚韧已经发挥到了极限,还能坚持多久呢? 战争中的厄立特里亚也有轻松的气氛。30多年的战争环境培养了人们对待残酷 现实的一种诙谐心境。街上常看到男人们在露天酒吧扎堆聊天,用手蘸着啤酒在桌 上划地形图研究战局。中年以上的男人几乎都有绰号,这些绰号大多来自史诗中的 英雄和当代世界著名战斗人物。厄特人无固定姓氏,所以绰号就成了姓或名得以流 传下来。人们称呼绰号既表达战斗情谊,又显示自身的资历。青年女子还有一种发 髻取名“巴德梅”,它既体现时髦,又焕发着战斗精神。巴德梅是边界冲突中厄特 大胜敌军的地方,后来虽兵败失守,而这种发型却流行了下来。 法新社摄影记者史蒂夫住我隔壁,是位斯文的英国人,形象气质颇似美国电视 《廊桥遗梦》里的男主角罗伯特·金凯。一日拍摄难民生活情景回来,气愤得脸色 都变了,“我必须设法让人们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想在欧洲办个人摄影展, 还打算出一本集子。和史蒂夫同住一室的路透社记者阿利克斯落笔时常常忘记了职 业约束,悲悯愤慨之情溢于笔端。24岁的小伙子使出浑身解数在网上发稿不止,可 他的报道却极少被总部在重要新闻载体上发表。我是他忠实的网上读者,常打电话 鼓励,他从前线采访归来一般都要向我和同事通报一番。我想引用几段战地报道来 结束本文: 成百上千的士兵端着冲锋枪冲向敌人阵地,地雷在脚下不停地爆炸,肢体和内 脏被抛向天空。狙击手伏在堑壕里,用Vektor7.62mm机关枪“割”倒涌上来的一排 排人墙…… ……树木光秃秃地枝杈上,小鸟在死寂中鸣唱着。雨季从山上冲下来的泥土掩 盖不住双方阵地之间的遍地白骨。成群的鬣狗在撕咬,肥得流油的秃鹫觊觎在旁。 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关注科索沃、克什米尔、塞拉利昂和东帝汶。没有人留心这 里像无声电影一样静悄悄的厮杀。这是一场被遗忘的战争……(2000年1月31日于阿 斯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