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后一个军礼 坐下后,我望着满面皱纹,白发苍苍的熊国炳,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熊大 哥,你老了哟”说完这句话,我鼻梁发酸,熊国炳眼睛也红了。 他说:“老弟,我比你好,不管咋说,我现在还有公民权嘛。”他显然怕我伤 心,又安慰我说,“不过,对你我这种从死人堆堆里爬出来的人来说,还有啥子受 不了的呢﹖要紧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总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他先问我会宁分 手后我这些年来的情况,我一一向他说了。他对我跟随张国焘从延安跑到西安,最 后在西安火车站终于和跟了六年的张国焘分手重回延安,以及我如何冒死从南泥湾 劳改营逃出的经历听得尤为仔细。听完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骂道:“狗日的 张国焘这一跑,把我们四方面军的弟兄全坑了。” 随着熊国炳的讲述,我才知道了他这些年来里极不寻常的经历。 那次西征,是在无后方,无给养,无武器弹药补充,无群众支援的困难境况下 仓促进行的。又面对善在荒原戈壁作战的骑军的追杀,因此连吃败仗,部队伤亡惨 重。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三日,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在石窝召开了师以上的干部会议。 当陈昌浩宣布西路军已经失败,无法完成党中央赋予的打通河西走廊的任务时,全 体将领失声痛哭。 陈昌浩随即又宣布了两项决定,一是陈昌浩、徐向前二人由精悍卫队护送,离 开部队回潜陕北;二是由王树声、李先念等组成新的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率领余部 分兵三路,各自杀出重围。 西路军余部化整为零后,受到强悍凶残的马家军的围追堵截,大部分官兵血洒 荒丘,情状异常惨烈。 一天,熊国炳率领两百多名后勤机关人员,又被蜂拥而来的敌军骑兵包围了。 血战至黄昏,除熊国炳外,部下或阵亡或被俘。身中两弹的熊国炳奋力跃上马背, 突出重围,不料坐骑又被紧追不舍的敌人击中,他跌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被马家 军拖到裕固族人的毡篷里拷打审问。熊国炳只承认自己是红军的伙夫,什么也不知 道。毡篷的主人是个小头人,,见他年纪大,向马家军求情放过他,他才幸免于难。 后来,熊国炳养好了伤,来到了甘肃酒泉,却见到处都张贴着悬赏捉拿“赤匪 要犯”的布告,他也名列其上。他于是改名张炳南,声称自己是到西北做生意途中 遭到土匪洗劫,进了一家酱园铺当帮工,晚上则到附近的一所道观里去栖身。 当酒泉解放,解放大军开进城里时,已经两鬓花白的熊国炳挤在欢迎的人群里, 禁不住热泪盈眶。 后来,人民政府调查流散的红军和苏维埃人员,熊国炳在调查表上填写了自己 的真实姓名和过去的职务。但不知是何原因,当时仅把他当作一般流散红军对待, 只发给了五十块银元和四石小麦作为一次性补贴。他没有向政府申诉,他已经习惯 了老百姓的生活。后来他被安排到酒泉县人民医院当一个非正式编制的勤杂工。 熊国炳这一次携妻子回通江老家,也没去找当地政府,万里迢迢回来只是尽尽 人子之孝。他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和他大妹住在一起。 我听完后颇替他不平:“你为啥不去北京找找他们﹖” 熊国炳的回答,着实令我震惊“这事也想过,想开了,也就算了。老弟你想 想,当年和我们一起长征的弟兄,死了多少﹖特别是我作为西路军的一个领导成员, 对西路军的全军覆没也有责任,我怎能厚着脸皮去找政府的麻烦﹖再说,我脱离革 命这么多年,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去北京找他们,不是让他们为难吗﹖”我俩 从上午一直谈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自那以后,因我怕连累他,没和他通过一封信。 第二年的十月,我突然收到了他儿子从酒泉寄来的信,说他父亲死了,是饿死 的。 当夜,我拿上一沓纸钱,爬到屋后山坡上焚烧,并向着西北方向久久地敬了一 个军礼,为战友送行。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永别了,大舅倌永别了,巴山英 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