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泪满江河 “熊顺芝!”我瞪着她大叫。眼泪“哗”地就滚了出来。我老婆就呆了,愣痴 痴地看着我,却出不来声。“熊顺芝,你这憨包,我是何福圣,你男人呐!”这下 她总算明白我是谁了,高兴得哭喊起来:“何福圣,你咋个……成这副样子了哟?” 我儿子是我离开川北那年生的,都十岁了,我才第一次见着。顺芝拉他上来, 叫他喊我爸,他瞪着我死活不肯开口。回到家里,仍不安全,虽然国共合作已经这 么多年了,可大巴山上的地主老财反动民团对当年的红军仍然恨之入骨。顺芝说过 去常有从部队上跑回来的红军、八路军被他们抓去朝死里整。而我过去又是张国焘 身边的大红人,竹峪关的老百姓大都晓得我的名字,要让民团的人知道我回来了, 他们肯定会整死我的。老婆这么一说,我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了。好在我还有身过硬 的功夫,也懂得些治跌打损伤的单方,就靠这两样本事,我改名“田茂云”,到大 巴山、华蓥山中的各个乡场上去卖艺卖药为生。顺芝和我商量好,半月一旬带上儿 子,到某个乡场上见上一面,拿上钱又回去。一九四九年解放前一点,罗世文的部 队拉兵,我正在合川县的三汇坝卖药,把我也拉去了。后来被弄到广安城集训,马 上要开去和解放军打仗,急得我要死,队伍集训了十来天,开拔前,幸亏壮丁炸营, 我才趁乱跑了出来。就这样,我靠卖“坝坝药”一直卖到解放,才回到竹峪关,老 老实实地当农民。 川北是红军窝窝,红军红属遍地都是。解放初期搞过一次登记,对红军红属进 行优待。有的挨不上边的也想方设法往红军红属堆里钻。我却没敢去登记。 可没登记反而露出了破绽,等到肃反时把我当重点一查,我就全交待了。最后 给我作了个结论:叛党分子。这顶黑帽子,我戴了三十多年。一直熬到一九八六年, 我才被四川省人民政府正式认定红军身份,享受老红军待遇。那一年,我已经是七 十四岁了。我痛心的是,我老婆没能活到那一天。 我现在八十八岁了,有人说人生好比一场梦,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却不是梦,酸 甜苦辣、悲欢离合、失意得意,我啥都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复 杂了,感情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也曾经有人问我,你跟了张国焘这么多年,你和他到底有没有一点感情?这问 题我以前不敢回答,现在可以说一说。我何福圣是人,他张国焘也是人,是人总归 是有感情的。要不,他跑的时候为啥给我三条路选择?为啥送我钢笔?我心头也清 楚,论理,他是个大叛徒,论情,他害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于理于情,我都应该 恨他才是。可偏偏,当我前些年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张国焘晚年死在国外一家敬老院 里,孤苦伶仃,落气时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我也难受得很,几顿没吃好饭,几夜 没睡好觉……唉,人这个东西呀,你说得清楚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