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刚进入十里洋场进,李鸿章和他的淮军健儿让洋人和当地官绅很是看不上眼。 一个礼拜日,按惯例,驻上海的各国军队在公共租界广场上举行分列式阅兵, 初来乍到的淮军和原驻上海的大清帝国的绿营兵也都被邀请参加。 这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各国军队已列队完毕。只见英、法、德 等国的士兵们制服挺括,皮鞋锃亮、枪支擦试如新。就连制服上的铜扣子,也在阳 光下发出点点耀眼的光芒。 相比之下,绿营兵们就有些寒酸了,好在武器装备还比较齐全,兵勇号衣也还 算得上整齐一致,服色鲜明。 最惨不忍睹的,还是淮军的健儿们了。将士们身穿色彩杂乱的土布缝制的号衣, 胸前有个类似箭靶的圆心;下面穿着布袋似的肥裤,头上或是裹着脏兮兮的布巾, 或是戴着斗笠,人人背上背着一个油纸伞和大蒲扇;武器除少数破旧抬枪,大多是 刀矛弓箭,有个别的甚至还扛着锄头。 看见他们这付尊容,身着燕尾服的洋人和他们的夫人、小姐们“哄”地大笑起 来,有的还不停地打口哨,发出“唬”声,齐声大叫“叫化子兵”;在场的上海官 绅见此情景,个个摇头叹息,感慨道:“这也是军队?简直就是群乌合之众。” 当晚回到上海城南门的大营,众部将被召到李鸿章的房中议事。韩正国一进门 便大叫大嚷:“这些洋鬼子简直不把老子当人看!”程学启也忿忿道:“阅个屁兵, 分明是在出我们的洋相,今后还有脸出去见人吗?”“住口”!李鸿章铁青着脸吼 道:“军队贵能打仗,外表有什么可讲究的?等老子打败了长毛,洋鬼子们再笑也 不迟!传我的令,”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所有兵弁人等不经许可不 得出营,各营从明日起给我天天操练!”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外国军队阵容的严整,洋枪洋炮的神奇,毕竟使他深感 震惊,使深感还处于冷兵器时代末期的中国军队已远远落后,认定这是中国之所以 衰弱的主要原因,而只有移植西方的新式武器装备和机器生产,才能自强。 不久,经曾国藩推荐,李鸿章接替薛焕当上了江苏巡抚。在巡抚衙门里,薛焕 交过关防印信,办理完移交后,两人在客房里边喝茶边聊了起来。 “少荃”,,薛焕抬起那张白胖而少有胡须的脸,眯着一双小眼看着他,吞天 吞吐吐地说:“兄弟我离去之前,有一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李鸿章望了望他,低头饮了一口茶喝得呼呼直响,“在下洗耳 恭听。” 薛焕看了看他豪无表情的长脸,迟缓了一下,慢慢地说道:“依我在上海这些 年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洋人心计奸诡,且不讲信用;洋人的武器虽然厉害,但不 见得的是我辈所能完全掌握的。因此,”他又看了看对面那张没有表情的长脸, “对这些洋人应当疏远而不宜接近,应当” “是吗?”李鸿章打断了他的话语,“我倒不以为然。现在我的大营中每天都 有洋人往来,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我只要了解他们,他们也就不敢要挟我。” 薛焕听罢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既如此,那就好自为知吧。兄弟告辞了。” 李鸿章望着他怏怏而去的背景,脸上露出一丝不是察觉的冷笑。 此刻,他突然想到从安庆出发前,恩师曾国藩在码头上为他送行时说的一番话 :“少荃,上海乃是洋人聚居之地,少不了要同洋人打交道。在同洋人交往中,要 以孔老夫子的忠信笃敬四字为本,要坚持先疏后亲。要切记练就精兵,学会作战才 是根本,办理洋务是次;对洋枪洋炮不能太过于相信它的威力。” 世道不同了,难道大清的王公重臣还没有察觉吗?他不禁有些黯然了。 “我曾去过英法提督的兵船,见到他们的大炮精良,子弹细巧,器械漂亮,队 伍严整,实在不是中国所能相比的。我深以中国的武器不如外洋为耻辱,所以一再 劝诫将士,虚心忍辱,以学到别人的枝巧,对我们会有所帮助。我军既进驻上海, 如果学不到洋人一样,安定国内有余,对付洋人也有实力。俄国、日本原来不懂技 巧,国家就委弱,现在船炮渐渐能与英法争雄了。” 在信的最后,他恳切地向恩师哦吁道: “中国的士大夫若能如此,那么百年之后,中国就可以自立于世界。所以,我 请求恩师站出来,倡导这件事。” 当上江苏巡抚后,李鸿章有了同洋人打交道的全权。不过,在同洋人打交道方 面,他有自己的考虑。他认为,如果自己低声气去乞求洋人,他们势必多方要挟, 所以,开始他端起架子,不去理会洋人。过了不久,洋人就主动凑上来,李鸿章越 发把架子端足,不去“请教”他们。洋人觉得没意思,就上门见他,要求攻打太平 军效力。 首先英国驻华海军司令官何伯托上门来,请为淮军训练士兵。李鸿章摆足架子 后,同意从刘铭传“铭”字营中抽调兵勇1000人,交由英国军官在松江城外的9 亩 稻田里训练洋操;法国驻沪军队司令也不甘落后,要求为淮军训练,李鸿章又抽调 600 名兵勇,交给法国军官在徐家汇训练。 队伍既然练了洋操,就得用洋枪洋炮。李鸿章从洋人那里购买了大量洋枪洋炮 装备淮军,没想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时淮军在上海外围太平军激战,每天 弹 药消耗量巨大,又只能向洋人购买。洋人见有发财机会,便趁机抬高价钱,一些英 国皇家海军官兵也参加了交易,把从军舰上偷来的弹药卖给淮军,一发12磅的炮弹 要卖到30两银子,一枚炮弹壳的铜帽也要卖19两银子。结果往往一天仗打下来,上 万两银子便灰飞烟灭了。洋人从中发了横财,淮军的经费却日渐枯竭,弄得李鸿章 成天为此事犯愁。 那时,为了组织洋枪队——“常胜军”与淮军一起作战,李鸿章和驻沪的外国 商人、军人和退役军官搞在一起。拿他的话说,几乎是天 天有洋人进出他的衙门。 有一次,戈登“常胜军”中的一位英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九团退役助理军医马格里找 到他,说,外国人都是自己开工厂制造军火,中国如果考虑到自己的利益,也应当 建一个军火工厂,正为军火供应难而焦头烂额的李鸿章马上同意让马格里去试制。 他找来几个中国工匠,凭着一本弹药制造的书,照葫芦画瓢,利用一台旧式车床, 几天后造出了一颗12磅炮弹和几个引信,李鸿章马上让人拿到城外的战场去试射, 居然一炮打响,于是,他马上批准马格里自行招募几十名工匠,在松江城外的一座 破庙里办起了中国第一座近代兵工厂——上海洋炮局。 这座小小的兵工厂创办之初简陋得吓人,实际上只能算个手工作坊,除了两座 铁匠炉和几样手工工具外,几乎一无所有,熔化铜铁的坩埚是工匠们从庙墙外的稻 田里挖泥糊的。马格里听说阿恩本舰队开回英国后,还有补给船“巴拉莱特”号因 一时找不到买主,还停在埔江边。他立即找到李鸿章,经同意后,到英国军舰上找 来几十个水兵和工程当帮手,把“巴拉莱特”号上的蒸汽锅炉和其他机械拆下来, 安装在了工厂里,把手工生产转变成了机械生产。 正式开动机械生产的那一天,马格里专门请李鸿章来现场参观,当时在场的一 个外国人用嘲讽的口吻记述说:“这位统帅到那时为止,除了看过乡下脚蹬的浇田 用的挂链水车以外,恐怕还没有见过任何更复杂的机器。如果告诉他这是属于他所 感到头痛的李泰国舰队的,劝他购下,那是毫无希望的。现在这个对机器本来就很 陌生的人,看到它突然灵活地动起来,发生的惊奇是戏剧性的,一切疑虑和踌躇都 消失了” 中国有句俗话: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李鸿章虽然这时只能看热闹,然而 在他的支持下,这座兵工厂很快便是炉火熊熊,由制造炮弹开始,逐步到能制造 “开花田鸡炮”了。1863年(同治二年),兵工厂迁到苏州,剿灭太平天国的战争 结束后,李鸿章升任两江总督,这座兵工厂又迁到南京雨花台,改称“金陵制造局”。 1865年9 月,李鸿章又在上海收购洋人在虹口的一座旧机器厂,建成“江南制 造总局”。 依靠这些近代军工企业生产的洋枪洋炮装备起来的装备起来的淮军,在剿灭太 平军和后来剿灭捻军的战争中逐渐取代了湘军,成为当时中国最有战斗力的陆军部 队。作为淮军的统帅,李鸿章这位当年的弱冠书生也终于“功成名遂”,被清王朝 先后赐予黄马褂、双眼花翎、一等肃毅伯爵、协力大学士、太子太保等一大堆令人 眼花缭乱的荣誉的头衔。1868年10月5 日,他奉旨进京第一次朝觐慈禧太后,又被 赐予在紫禁城“骑马如仪”,成了清王朝所椅重的实力派大员。 李鸿章靠办“洋务”而起家,自然引起了地方各派实力大员的眼红。太平天国 失败后,清政府的统治已渡过难关而趋向稳定呈时间,“自强”成为朝廷内外最时 髦的口号。在清政府的正式公文中,原来对西方国家有蔑视意味“夷务”一詞,已 悄悄被洋务所代替,各地有实力的督抚大员纷纷大办“洋务”。他们或是购买洋枪 洋炮,用洋操训练军队,或是建立各种大大小小的军工企业。其中最有名的是左宗 棠一手创办的福州船政局。但是相形之下,仍然是李鸿章创办的江南制造总局到具 规模。 作为中国近代最大的“洋务”企业,江南制造总局占地约700 亩,先后建立有 机器厂、汽炉厂、木工厂、铸钢铁厂、熟铁厂、枪厂、造船厂等13个分厂,有工厂、 职员共3959人,是当时中国独一无二的大型综合工厂。从1867年(同治六年)到1894 年(光绪二十年)的27年间,共生产各种枪支51285 支、大炮585 门、水雷563 枚、 炮弹12万多发。枪支从旧式前膛枪开始,逐渐换代到生产林明敦后膛枪、奥国漫利 夏枪、德国新式毛瑟枪;大炮生产从开花田鸡炮,直到生产来复子熟大炮、英国阿 姆斯特郞新式大炮;造船从制造木壳轮船开始,不断提高到制造铁甲炮艇和钢甲炮 舰;炼钢从年产10吨(1891年),逐渐、发展到年产2059吨(1879年);机器生产 由车床、刨床开始,直到能生产起重机、挖泥船,该局还开办了教授外国语的“广 方言馆”和先后翻译出版了159 种10000 余册西方科技书藉的“同文馆”。 1868年9 月28日,江南制造总局制造的第一艘轮船下水。这艘轮船排水量为600 吨,船体为木制结构,长18丈5 尺、宽2 丈7 尺2 寸,马力392 匹。虽然同长江中 航行的外国轮船相比,它显得过于简陋和矮小,但它毕竟是中国人制造的第一艘轮 船。当天上午9 时,这艘小轮船载着近代中国人对“自强”的企盼,驶出黄浦江, 由吴淞口出海,驶到舟山后又返回长江口,再溯江而上到达南京下关。曾国藩兴致 勃勃地由下关码头登船,亲自乘船到采石矶再折回下关,上水每小时70里,下水120 里,前后共用了2 个小时。 曾国藩坐在驾驶舱里观看轮船的试航。轵见轮船的烟囱里时断时续地喷出股股 浓浓的黑烟。蒸气机轰轰作响,带动轮船向上游驶朅、去,在茫江面上划出道道深 深的浪迹。 下船后,曾国藩在码头上看着这艘轮船,久久不愿上轿。 “看来,我们造的船也可以与洋人的相比了。”他感叹道:“中国自强的根基, 也许就在这里吧。” 说罢,他亲自为这艘轮船起了个大吉大利的名字——“恬吉”号。 一艘称不上先进的小轮船下水,只因为是中国人自己制造的引起各方的关注。 正在山东督师“剿捻”的李鸿章闻讯后亲自致函祝贺;深居北京紫禁城中的慈禧太 后也十分关切,这年年底曾国藩进京时,她亲自召见并询问这艘轮船的情况。当时 上海的外文报纸也纷纷报道“恬吉”号下水试航的消息并加以评论,英国驻沪领事 甚至专门为此事向本国政府写了报告。 难道它的下水真的预示了中国“自强”的到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