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894年8 月1 日。 北京城。 盛夏时节,酷热难当。紫禁城外的街道上,马车,驴车夹在行人中往来穿梭, 不时掀起阵阵灰尘。 李鸿章坐在轿子里,拉开了深红色的轿帘,两眼凝望着街景出神。只见街道两 旁钱庄银号、布店粮铺一间挨一间,街沿上捏泥人的。卖小吃的、耍杂耍的、练武 功的应有尽有,到处都俨然是太平盛世的模样。 7 月27日,李鸿章全知了丰岛海战的消息,感到十分沮丧。这简直是一场惨败, 北洋海军的“广乙”号被毁,“操江”号被日本人掳获,“高升”号轮船被击沉, 还没正式开战,淮军就损兵折将近千人,还不说那些沉入海底的大批洋枪洋炮。 得知这一消息后,他马上电告军机处:“查中日现未宣战,而日船大队遽来攻 扑我巡护之船,事先开炮,实违公法。” 没想到,电报刚发出,他就被宣召进京。 7 月28日是光绪皇帝的生日,王公大臣要在太和殿为他祝寿。祝寿典礼后,皇 上又赐宴百官,然后在宁春宫赏听戏。 那几天,已经是暴风骤雨即将降临、局势瞬息万变的时候了,京城里依然是一 片太平景象。宫内也很少有人提及丰岛的战事。 30日,李鸿章回到天津,屁股还没坐热,又来一道谕旨,宣召他进京面颧光绪, 说是有“军国大事相商。”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令他很有舒服地想起了日本的太阳旗。比起前几日进京 时的情景,今日的京城虽然依旧呈现出一片太平景象,但也多少有了“战争”的气 氛。总理衙门前新增加了一队荷枪实弹禁卫军兵土,尽管他们大多数人正在树荫下 喝茶闲聊;朱红大门两侧的石狮子旁莫明其妙地架起了两门大炮,任凭日晒雨淋。 唯一弥漫着紧张而又燥乱空气的地方,还是设于紫禁城中的军机处。李鸿章一 到这里,就看见军机处和内廷的官员们个个神情严肃匆忙不安地进进出出。 还没来得及进屋子凉快,就有太临前来传报,说:“皇上正在书房等着李中堂 大人呢。” 进了光绪的书房东暖阁,李鸿章跪拜,被赐坐下,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光绪不 安而又愤愤的眼神。 “李中堂一路风尘辛苦了”,光绪有些心不在焉地寒喧道。 “皇上过奖,微臣多年来皇命在身,为朝廷效力,也习惯啦。”李鸿章诚恐诚 慌地瞄了光绪一眼答道。 “中堂贵庚多少?”光绪想尽量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 “微臣七十有二,已近风烛残年了,”他说着此话,心里颇有些酸楚。 这些年来,不说是父母大人,就是他的原配周氏、继配赵氏、弟弟鹤章、蕴章、 凤章、昭庆都已先后离开人世。转眼就是百年。从一翩翩少年到今日白发老翁,他 可说是为朝廷鞠躬尽瘁,办洋务、办外交、建海军。如今朝鲜事发,丰岛战败,听 说朝中不少人上 奏要参劾,是否太失公平?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忿忿不悦。 “哪里哪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吧?”光绪敷衍道,接着话锋一转,又问道 :“如今东洋小国日本攻我属国朝鲜,击沉我运兵船,这仗看来不打是不行的了?” 李鸿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光绪,斟字酌句地答道:‘回皇上的话,依微臣之见, 这日本在朝鲜已经摆出一副志在必夺的架势,看来这仗肯定是要打了,而且是已经 打起来了。“ 李鸿章对眼前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的了解远远超过京城那帮饱食终日无所用的 王公大臣。既然不可避免,首先就有个怎么打的问题。 李鸿章吞了几下口水,润了润不知是因为大热天从天津赶来,还是因为情绪紧 张而发干的喉咙,胸有成竹地说道:“臣以为:既然日本人有备而来,咄咄逼人, 其武力不可小视。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政、军事、经济样样参照西洋各国行事, 其军队战斗力比大清毫不逊色,甚至不可能已在大清之上。而大清呢,除淮军可以 一战外,八旗兵、绿营兵全系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然而淮军也今非昔比,经过这 些年的太平岁月,军中暮气沉沉、尚武精神几乎丧失殆尽。如果要同日本人打,只 能利用北洋海军的威慑之力,全力固守朝鲜三月以上,以中国辽阔的幅员和众多人 力,日本必不堪久战。这是唯一的上策,若要速战速决,中国必败无疑。” “既然如此,”光绪的语气有些严厉了,“那为何不早做周密布署,为何我大 清军队在朝鲜处处被动,爱制于人。” 李鸿章身上冒出一阵冷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心里暗思,难道这小皇上 也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丰岛海战惨败的消息传来,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犯了战略上的一个大错。 6 月间,日本军舰开进仁川港,护送大岛义昌的混成旅团登陆,北洋海军“镇 远”号官带林泰曾就建议,将全舰队开至朝鲜海面,控制仁川港争取主动,如日本 海军挑衅,就以优势兵力与其决战海上。丁汝昌也同意这个建议,可以向他报告后, 他却没有采纳,反而训斥了丁汝昌一顿: “日本虽然增兵,目前谣言四起但并未向我寻衅,何必来请战?” 7 月初,日本又增兵朝鲜,为避免冲突,他又下决心将北洋驻朝鲜军舰全部撤 回。北洋的军舰一撤走,日本海军立即在仁川海面布设水雷,封锁了港口。 7 月21日,在“济远”号和“广乙”号护航兵船队出发的前两天,李鸿章从中 国驻日公使馆得到情报;泊于佐世保的联合舰队11艘主力舰只离港驶往朝鲜。考虑 以驻牙山叶志超所部清军处境危险,增援行动势在必行,而“济远”等舰力量太弱, 他于第二天电令丁汝昌: “大鸟(日本驻朝鲜公使)逼迫朝鲜驱逐叶志超的部队,唯恐叶志超部危困, 增援部队又难以登岸。他须统率大队军舰往牙山一带海面巡护,如果有日本军舰先 开炮,我不昨不应该,请相机办理。” 不想丁汝昌接电后又不积极出兵了,反而在给他的复电中找尽各种理由,反对 派大队军舰去仁川海面。李鸿章也怕真的开仗后,他的北洋海军吃亏,于是又电告 丁汝昌: “叶志超来电,说还能自行固守,暂不用你领大队去,将来俄国如果派舰队去 朝鲜与日本交战,到时或许派你随同观战,壮壮你的胆气。” 丁汝昌接电后,一时竟不解其何意。从表面上看,好象是他在埋怨丁汝昌胆怯 畏敌,但实际上是他还在寄希望于俄国派军舰来向日本“问罪”。 结果,两天之后丰岛海战惨败,北洋海军完全丢掉了仁川港口。现在看来,失 去仁川无疑是战略上的一大失策。连一些洋人也对李鸿章说,在与日本发生海战前, 中国舰队应以仁川为临时锚地,警戒朝鲜西海岸,并以北洋海军主国控制黄海海面, 掌握制海权,唯有如此,才有取胜的把握。但如今放弃了仁川,不仅使威海、旅顺、 仁川三足鼎立联为一体的原有态势遭到破坏,严重危及黄海制海权的控制,而且, 等于把日本人引进了北洋门户,直接威胁到京津沿海重地的安全。 李鸿章越想心中越发慌,只好跪拜在地上连声说道:“微臣调遣布阵不力,罪 万死!” “起来吧,”光绪口气缓和了些,又问道:“局势如此,你有何打算。” “回皇上的话,”李鸿章赶紧答道,“微臣前些日子已请军机处代为请报,为 防不测,已电令牙山叶志超和聂士成部速备战守,另外又加派四支援军,分路入朝。 一路是记名提督卫汝贵统带盛军6000人,从天津小站出发,由大沽乘船赴平壤;第 二路由总兵马玉昆统带毅军1000人,从旅顺出发到平壤;第三路由记名提督、总兵 左宝贵统带奉军2500人,从奉天出发到平壤;第四路由侍卫丰升阿统带奉天练军盛 字营和吉林练军共2000人,从奉天赴平壤,另有总兵江自康统带仁字军二个营共2500 人,由天津赴牙山增援。这样,我在朝鲜驻军将达17000 余人,原计划如日本要在 朝鲜妄动,平壤、牙山两地我军将形成夹击之势,鼓而歼之……” “鼓而歼之”?光绪又有些不满地嘲讽道:“军机处奏报,前两日叶志超、聂 士成已在牙山东北的成欢败于日军,你难道还不知道?” “皇上,这……”李鸿章暗暗啊苦,心里直骂军机处的那帮王公大臣。他定了 定神,才答道: “成欢之战微臣知道。虽然失利,但叶志超、聂士成还在牙山一带,而且我军 在朝鲜仍占优势,不足多虑。” “不足多虑?哼”! 光绪满脸怒气地哼了一声,以命令口吻说道:“军情变幻莫测,著你即刻电催 入朝各部,星夜前进,直抵汉城,与叶志超合力夹击,击溃日军。”他停顿了一下, 又问:“北洋海军情况又怎么样?这些日子诸大臣纷纷参奏丁汝昌,说他退缩不前, 至今未在海中一战,联也要你察看丁汝昌有无畏缩怯敌的事儿,不得片词粉饰,你 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这些奏报全系不实之词。丁汝昌任海军提督以来,披 肝沥胆,呕心沥血,常年在海上督师操练,北洋海军才今天这种阵势。目前大敌当 前,正地用人的时候,望皇上不要轻信谗言。“李鸿章振振有词。 “好吧,从即日起,我大清对日宣战了,著你立即将北洋海陆军周密布防,以 备破故。如有疏忽,定拿你是问。” 光绪最后神情严肃地说道。 李鸿章终于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同一天,中日两国同时宣布正式宣战。 中国光绪皇帝的宣战谕旨称: 朝鲜为我大清藩属,二百余年,岁修职贡,为中外所共和。近十数年,该国进 多内乱,朝廷字小为怀,叠次派兵前往戡定,并派员驻扎该国都城,随时保护。本 年四月间,朝鲜又有土匪变乱,该国王请兵援剿情词迫切,当即谕令李鸿章拨兵赴 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无敌派兵,突入汉城,嗣又增兵万余,迫令朝鲜 更改国政,种种要挟,难以理喻。我朝抚绥藩服,其国内政事向令自理。日本与朝 鲜立约,系属与国,更无以重兵欺压强令革政之理。各国公论,皆以日本师出无名, 不合情理,劝令撤兵,和平商办。乃竟悍然不顾,迄无成说,反更际续添兵。朝鲜 百姓及中国商民,日加惊忧,是以添兵前往保护。讵行至中途,突有倭船多只,乘 我不备,在牙山处海面,开炮轰击,伤我运船。变诈情形,殊非意料所及。该国不 遵守条约,不守公法,任意鸱张,专行诡计,衅开自彼,公论昭然。用特布告天下, 俾晓然于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寻衅,无理已极,势难再予姑 容。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戒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 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干罪戾。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日本明治天皇的宣战诏书称:保全天佑践万世一系之帝祚大日本帝国皇帝示汝 忠实勇武之有众:联兹对清国宣战,百僚有司,宜体联意,海陆对清交战,努力以 达国家之目的。苟不违反国际公法,即宜各本权能,尽一切之手段,必期万无遗漏。 惟朕即位以来,于兹二十余年,求文明之化于平和之治。知交邻失和之不可,努力 使各有司常笃友邦之谊。幸列国之交际,逐年益加亲善。讵料清国之于朝鲜事件, 对我出于殊违邻交有失信义之举。朝鲜乃帝国首先启发使就与列国为伍之独立国, 而清国每称朝鲜为属邦,干涉其内政。于其内乱,借口于拯救属邦,而出兵于朝鲜。 朕依明治十五年条约,出兵备变,更使朝鲜永免祸乱,得保将来治安,欲以维持东 洋全局之平和,先告清国,以协同从事,清国反设辞拒绝。帝国于是劝朝鲜以厘革 其秕政,内坚治安之基,外全独立国这权义。朝鲜虽已允诺,清国始终暗中百计妨 碍,种种托辞,缓其时机,以整饬其水陆之后备,一旦告成,即欲以武力达其欲望。 更派大兵于韩土,要击我舰于韩海,狂妄已极。清国之计,惟在使朝鲜治安之基无 所归。查朝鲜因帝国率先使之与诸独立国为伍而获得之地位,与为此表示之条约, 均置诸不顾,以损害帝国之权利利益,使东洋平和永无保障。就其所为而熟揣之, 其计谋所在,实可谓自始,以宣扬帝国之光荣于中外,亦不得不公然宣战,赖汝有 众之忠实勇武,而期速克平和于永远,以全帝国之光荣。 面对中日宣战,俄国、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荷兰、葡萄牙、丹麦、瑞 典、挪威,先后宣告中立,坐山观虎斗。 随着中日双方的正式宣战,李鸿章更加神 经紧张。其实这些日子他一天也没 有轻松过,真可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然而最让他焦虑的还是北洋海军。 朝鲜东窗事发,北洋海军最先被推上了一个无情的大考场。要判断一支军队的 优劣,没有比战争这个“判官”更无情的了。中国人自古以来熟知“养兵千日、用 兵一时”的古训,如今,用兵时候来了,无数人都用各式各样的目光盯住了以一代 人心血和国家巨资,历时近10年才建起来的北洋海军。 中国出兵朝鲜后,人们对海军未能控制仁川港已多有议论。7 月17日,光绪皇 帝旨令追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丰岛海战后,丁汝昌一度率舰巡海,未遇日舰, 折回威海布置防务。光绪在降旨宣战的第三天命令:“丁汝昌屡被参劾,前寄谕令 李鸿章察看有无畏缩怯敌事,著即日据实覆奏,毋得致误戒机;如必须更换,并将 接替统带官员,妥善筹议具奏。” 仅仅隔了一天,光绪得到丁汝昌带六船赴朝鲜洋面的报告,又降旨指责海军。 严厉的语气中可见对将领的极不信任,又可见朝廷中那些官们对他的左右:“丁汝 昌前称追日船不遇,今又称带船出洋,倘日久无功,谁知是否又会以未遇敌船为推 卸责任的 借口?近日奏劾该提督 躲避偷生纵容日寇者几于异口同声,若众论属 实,该大臣(注:指李鸿章)不行参办,则始主军机。该大臣身当其咎矣。” 一天后,8 月7 日,光绪又第三次指责海军,锋芒已对着十年来的海军建设: “自光绪十年越南用兵(指中法战争)之后,创办海军已经及十载,所有购船、制 械。选将、练兵诸事,均李鸿章一手经理。日本自上次朝鲜变乱,经我军戡定,该 军败挫而归,从此蓄谋报告,加意练兵。此次突犯朝鲜,一切军械战舰,居然可以 足恃。而我之海军,船械不足,训练无实,李鸿章未能远虑及此,预为防范,疏慢 之咎,实所难辞!” 光绪和他周围的一些人(无疑应首先包括已列席军机处会议翁同龢),在宣战 后数日内激烈主张海军迅速寻歼日本联合舰队。 李鸿章把争取外交调停的努力作到最后一分钟,造成贻误后,也慌忙投入备战。 日本在战前已制订好“作战大方针”,即以主力在山海关附近登陆,于直隶平 原同清军主力决战,夺取北京。为达到这一战略目的而作的战役计划是:陆军钳制 和击败在朝清军;海军击败北洋舰队;如海战大胜,取得黄海、渤海制海权,则直 捣北京;如胜负未决,则陆军固守朝鲜,海军控制朝鲜海峡,为增援陆军护航;如 海战失利,则退守本土,严防中国进攻日本。这一计划的核心是夺取黄海、渤海制 海权,控制海上交通线。 如同1874年对台湾的进犯,这一次日本的侵略计划仍具有很大冒险性。日本在 九十年代扩充军备,奋力追赶中国,实力大增,但并不拥有对中国是明显优势。甲 午战争爆发前,中国海军(包括北洋及南洋、广东)共有军舰78艘,总排水量八万 五千吨左右;日本海军有军舰31艘,总排水量六万吨左右。中国有两艘装战列舰, 日本的装甲战列舰仅有较陈旧的“扶桑”一艘,另两艘“富士”、“八岛”正在加 紧制造,尚未就役。当然,日本拥有航速射速都优于中国的“吉野”新型装甲战巡 洋舰。 在这装备对比并不悬殊的情形下,素质的较量——包括军事思想。决策指挥能 力、战役战术水平的较量——便有决定性的意义。 打上门来的日本人有周密的计划。中国人的战争指导思想还是一团乱麻。 在朝廷内部懂得海军作战“得海面者胜”的道理,也许只有侍读学士文廷式。 文廷式在宣战前曾提出添购铁甲、快船,派海军游弋于日本的“对马、长门之浜”、 “长崎、横浜之口”,把第一道防线设到敌人的海口去。 李鸿章有另一个出发点。战争爆发后,对两国的力量对比和中国应采取的策略, 外界多有评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在临近宣战前说:“日本在这场新战争中,料将 勇猛进攻,它有成功的可能。中国方面不免又用它的老战术,但是只要它能经起失 败,就可以慢慢利用其持久力量和人数上的优势转移局面,取得最后胜利。”宣战 后,总理衙门致电李鸿章,转述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的意见,同样认为日本的人力 物力使它不能久战,所以“初战宜慎”。因此李鸿章在战争初期赞同让军舰“聚泊 严备,不可单船散泊,以免致使中日本人的狡计”的意见,明确地禀告皇帝,北洋 海军的主力军“实未敢轻于一掷。” 从建设海军之日起,李鸿章的战略指导思想就是近海作战,扼守海口,确保渤 海门户“深固不摇”。战争爆发后,“拱卫京师”是他和第一使命,他也自信有些 能力。而光绪在灾个根本指导思想上与李鸿章毫无二致。他屡旨催战,却不是让海 军去争制海权,而是让它“力挫敌锋”,用一次海上大战杀杀日本人的凶焰,目的 仍是“严守各口勿失”。 这就使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成为夹缝中的一个十足的倒霉鬼。丰岛海战后,他 左顾右盼,手足无措。 8 月6 日,光绪皇帝命令海军确保增援平壤的运输线,梭巡固守朝鲜大同江口。 他率队赶赴大同江,正“梭巡”,日舰骚扰威海,光绪旨令威海为南北要冲,应应 实力严防,北洋舰队迅速撤回。 8 月12日,因有人传日军将猛扑山海关,光绪旨令海军速赴山海关一带,“遇 贼截击”。 8 月23日,光绪皇帝又命令海军各舰在威海、大连湾、旅顺一线来往梭巡,严 行扼守,不得远离,勿令一船擅入:“倘有疏虞,定将丁汝昌从重治罪!”北洋舰 队疲于奔命,日久无功。一艘艘战舰如海上的浮动炮台,力不能支地充当着海上长 城。丁汝昌率舰出洋,究竟是为寻找战机还是为梭巡自保?究竟是出海攻击还是近 海防御?他莫衷一是,既要执行李鸿章“初战宜慎”的方针,又要执行光绪的催战 指令,还要承受来自京城的巨大舆论压力。 北洋海军被京城的一片痛斥声包围。 兵部侍朗志锐奏请议处贻误军机之丁汝昌:“所谓‘老成’者迟缓耳,‘持重 ’者怯懦耳。丁汝昌如此玩误,朝廷若不迅发明威,立正军法,欲海军得力,恐未 能也。” 御史易俊奏:“委带水师将领丁汝昌,畏缩无能,闻风远遁遂使牙山一隅,亦 半为日本人所有,凡我可进兵之处,皆一律堵御。……北洋海军聚全国资财建成, 不能铸成此错也!” 侍朗长麟奏:“丁汝昌退缩不前,巧猾推卸,并未在海中一战,但见日舰旗色, 早已远逃……” 御史高燮曾奏:“日海军勇,到处梭巡;我海军怯,一意畏避;遂致海道为其 所阻。夫我军之所以怯非水师尽无用也,提督不得其人,斯军士不免迁延观望,… …为第一重门户计,请皇上整顿海军,更易提督。” 易俊再奏:“不重治丁汝昌之罪,何是伸国法以快人心?即姑予宽容,不加显 戮,亦当从严惩处,即时更替……” 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延式奏:“丁汝昌屡经弹劾,罪状昭然;林泰曾、刘步蟾怯 懦昏庸,情尤可恶。……应请旨特撤丁汝昌及林泰曾、刘步蟾三人……? 御史高安维峻建议,用“来京陛见”的办法,诱捕丁汝昌。 …… 围攻北洋海军的无数弹章,从局外的角度对海军严加挑剔,在求战爱国的激愤 之情中,不无明显的夸张与迎合。 土大夫们集矢攻击的“丁汝昌”,说到底是“李鸿章的代名词。从出兵朝鲜开 始,对李鸿章的谴责乃至咒骂,由暗到明,步步升级,直到”众口交腾“。 遍读士大夫们的弹章,可以十分强烈在感受到一种不仅是对着李鸿章,而且是 对着数十年来的整个洋务运动的愤怒。在他们的笔下,李鸿章是一个“观望迁延, 寸筹莫展”、“暮气已深”、无作战之气“的错官,是秦桧那样的奸臣。他们尖锐 地指出其原因在于:李鸿章终身以洋人为可恃,终身以洋人为可师,渐染洋气颇深,” 而于中国法制本源,军谋旧法皆不留意,“”办洋务数十年,乃甘堕洋人之术中而 不知悟也!“ 他们谴责李鸿章竟敢让英、俄来“保护”属国; 他们谴责李鸿章耗费国家巨资兴办海军劳民伤财,临阵无用; 他们谴责李鸿章训练的新式陆军一触即溃,叶志超部军纪败坏; 他们谴责李鸿章的天津军械局是窝藏奸细之所,被抓获的日本间谍石川五一住 在官员刘芬家,而刘芬是李鸿章的外甥——军械局总办张土珩的“书办”; 他们甚至转述许多明显的谣言:李鸿章让儿子李经方给倭寇当女婿;李鸿章在 日本有洋行;李鸿章向朝鲜要的三百万两军费,实际上是准备交给日本的赔偿费… … 读着朝廷时常抄送给他的这些呈文,李鸿章能说什么? 眼前是一群“爱国”的主战者。 他们认为“日本人国小而弱”,黑子弹丸之地,竟敢鹰瞵虎视,藐我中华“,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赫德说:“现在中国除了千分之一的极少数人以外,其余九百九十九人都相信 大中国可以打败小日本。” 李鸿章能说什么? 这场战祸,他在二十多年前就有预见。他在1871年说过:“日本近在肘腋,永 为中土之患。”日本的威胁,是他办海军的直接动因;海军的第一假设敌就是日本。 为海军,他数十次呼吁,唇焦舌敝,处处制肘。他取得的有限的成功,今天被人们 当作可以去浪战死拼的赌注;他留下的种种问题,又成为攻击者的靶子。“船械不 足,训练无实,李鸿章未能远虑及此,”光绪皇帝仿佛记住了李鸿章在第三次校阅 海军后所说的“渤海门户已有深固不摇之势”的自诩,而有意忘记了李鸿章在宣战 前的7 月5 日再次表示过,被斥为“临渴掘井”。那么谁曾未雨绸缪?光绪皇似乎 是个在宣战前丐中国海军毫不相干的人。亿站在那历史之外,似乎不知有1874年、 1884年,不知有颐和园。也不知1891户部曾上奏停购船械。 户部尚书翁同龢,如今正稳坐在军机处值房,参丐为年轻的光绪皇帝起草一道 道谴责海军不力的谕旨。 主战者们攻击海军疲弱,李鸿章对这支自己亲手创建的舰队也有苦难言。出兵 朝鲜之初林泰曾发电,军舰在仁川泊港战守不宜,李鸿章即斥责林“胆怯张皇”, 不许军舰回威海“示弱”。他还在七月初严令丁汝昌:“兵船时时要整备。汝拟初 十内带八船操巡汉江大同江一带, 五六日内即回,此不过摆架子耳。诸船派仁 (川)、牙(山)两旬,竟不敢分一船往大同。……大同江是我将来进兵要口,既 往巡,即须在彼妥酌布置。备护陆军同去接到丁汝昌报告”济远“击沉”吉野“击 毙日舰队司令请赏电,李鸿章从驻日公使馆的来电中证实没有此事,即复电丁汝昌, 语含讽意:”一炮如此得力,果各船大炮齐发,日虽有快船快炮,其何能敌?…… 如无确实证据,岂能滥赏?“ 李鸿章为北洋舰队的素质而深为忧虑。 但是对于光绪皇帝和京城的强大的舆论,他只能百般为这支舰队辩解。因此, 8月27 日,光绪皇帝降旨将丁汝昌革职,他立刻于29日复奏,对海军问题作总的申 辩,明确提出他的“保船制敌之方。” 他首先指出北洋舰队军舰的缺陷;这些舰订购有年,其航速现今已落后,而 “近年部议停购船械,自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增一船”。这种情况下,“海上交 峰,恐非胜算。”他的方针的保住舰队这一威慑力量,“不必定于拼击,但令游弋 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势”。因日本“畏我铁舰,不敢轻与争锋”。且威海仁川 一水之隔,日本有后路之忧,不能各舰齐出犯中国各口。 接着他强调了和光绪完全一样的“梭巡扼守”方针。“今日,……至论海军功 罪,应以各口能否防护有无疏失为断,似不应以不量力而轻进,转相苛责。” 最后是为丁汝昌说情。“丁汝昌从前剿办粤捻,曾经大敌,叠著战功;留直后 即令统带水师,屡至西洋,借以增加阅历;创办海军,特蒙简授提督,情形熟悉, 目前海军将才增加尚无出其右办者。”撤丁汝昌,替换者只有刘步蟾、林泰曾等 “西法沿能讲求……而未经战阵”的学生官。而且这种替换不能“服从”。 李鸿章道不出口的是他和丁汝昌的关系,这种关系和淮军各皖籍主将与李的关 系一样,带着私家军队的宗族气味。 所以他竭尽全力终于使丁汝昌暂免处分。内部的纷争,已使他筋疲力尽。 圣旨频频。 他遵旨查驻朝陆军怯战事,查实平壤卫汝贵“劣迹”,查实刘芬窝藏石川五一 的罪责。最后,报告对石川五一的审讯结果,还要亲自组织处决:石川按西法枪毙, 刘芬按中法斩首。 就在这纷乱的战争初期,朝鲜的军事形势急剧恶化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