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三五年九月柏林 玛尔塔今天又苦着脸说她感到疲乏。自从她生下了劳拉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 我一定要陪她去瞧瞧大夫。 我刚搬进这个区的这一个小套房里住(许多年前,我还在童年的时候,就住在 这一区),我记起了在格罗宁大街有一个约瑟夫。魏斯大夫,我的父母叫他看过病。 果然不错,他的诊所仍旧在一座四层楼石灰石建筑里。他和他一家人仍旧住在楼上, 他的诊所在底层。 魏斯大夫,说话轻声轻气的,脸色有些。脑降,给玛尔塔彻底地检查了,接着 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提到,他怀疑她的心脏有些收缩性杂音。玛尔塔和我一定流露 出吃了一惊的神色,不过他要我们放心,情况并不严重,也许和她的贫血症有些关 系。他开了一张方子,是给她补血的,还叮嘱她不要大劳累。 他跟她聊天的当儿,我在他诊所里留心看了一下那有护壁板的深色墙壁。文凭 啊,证书啊,妻子和儿女的相片啊,其中一张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的相片。我并 不认为有什么要不得,不过我记得我的父母说过,魏斯大夫是一个犹太人,不过人 是很好的。 大夫听说我们家里有两个小孩子,建议一星期请保姆来帮忙几天。玛尔塔也不 怕寒酸,告诉他我们可雇本起保姆。 他回答说,她不必做一个标准的柏林主妇,整天的擦啊,洗啊,虽说适量的活 动对她是有好处的。 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在候诊室的门口留住了我,说是过去他有位病人叫做 多尔夫。会不会跟我有亲戚关系?我承认大约十二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我的父亲的确曾经请他看过病。 魏斯大夫好象很受感动。他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父母。 魏斯太太经常到克劳斯。多尔夫面包房去买面包和糕点。他又看到我是多么高 兴!为什么我不一开始就提到这一点? 玛尔塔翘起了她的下巴,带着她那种北方日尔曼人特有的自豪感,说是她的丈 夫——埃里克。多尔夫律师,不喜欢向人求情商——不管求谁。她并没有把话说得 很尖刻,或是要那个大夫懂得自己的身分。她只不过是怎样想就怎样说罢了。 不管怎样,魏斯大夫的确并没有感到受了冒犯,他还是照样谈下去——他怎么 在我六岁的时候,给我治好了水痘,他怎样护理我母亲挨过了一场来势好凶的肺炎。 他问他们现在怎样了?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已去世了,在经济萧条的时候,他的店关 掉了,我的母亲跟着亲戚住在慕尼黑。 他听了这些话很感动,我看得出来,他说是多么叫人伤心,在那些年头里,有 那么多好人受到了打击。忽然他又说了:“还有那种美味可口的硬皮果子甜面包, 每逢星期四都有卖的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星期三。我经常把果子甜面包送出去。” 他仿佛简直舍不得让我们走,仿佛回想起我父母那不象样子的面包房,以及我 少年时期做一个送货员,是很有意思的。玛尔塔特地指出来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一个律师,好不容易用挣来的钱念完了大学。大夫同意她这话。于是我们在候诊 室分了手。我注意到他的病人看来大多。数都是些穷人。 这以后,我们俩坐在一个小公园里,我念招聘广告,很长一段时期以来;我一 直在念报上的这一栏广告。夜班值勤员。 货栈管理员。店员。可就是没有适合于风华正茂的年轻律师干的事,尤其因为 他有老婆和两个孩子要赡养。玛尔塔说是她想出去做事,可是我不依。我们又没有 二老双亲,或是其他亲戚照顾孩子;说老实话,她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也干不了什 么活。她那在不来梅的旧脑筋的父母。认为女人到外面去做事很不象活。她受的教 养只是为了将来嫁人,生男育女,烧饭煮菜,上教堂做礼拜。 我说,以后要付看病的帐单,也许会成为一件麻烦的事呢;她回答说,既然魏 斯大夫这次又看到了我那样地高兴,甚至连我父亲的果子甜面包也记起来了,他当 然能信得过我,等我找到了工作再说。玛尔塔向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个会出主 意的人,她总是往前看,认为事。清自会好起来。 我跟她不一样。自从我眼看父亲失去了他的生意、他的铺子、他的自信——最 后失去了他的生命,在我心坎深处,就埋藏着天性的抑郁,不过表面上做出一副高 高兴兴的样子来罢了。我的外表帮助了我——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玛尔塔和我是 叫人艳羡的一对儿——她娇小的个儿,金色的头发,举止文雅,手势优美。 我不管这可算得上穷奢极侈(我们帐单上的数字在上升啊),去买了两个香草 冰淇淋蛋卷,一人一个,于是我们俩在小公园里散步。玛尔塔先是用温和的口气开 场,接着语气就硬起来了,终于训起我来了。我太脸嫩啦,大自卑啦。我不肯向人 夸耀我在法律学校毕业时名列前十名。为什么呀? 我怎么能向她解释为了父亲的失败,我感到抬不起头来,实在不好意思大吹其 牛,硬出风头。 她把吃了一半的蛋卷冰淇淋往垃圾箱里一扔,脸上露出了气恼的样子。“我向 你说的话,你总是半句不听,”她说道。 “埃里克,请你……” 我知道她心里过去要我做什么,这会儿要我做什么。我已经跟她讲过十多次了, 我不做警察。她有一个叔父,跟雷因哈特。海德里希将军有一点关系;听人家传说, 在所有那些新升上来的政治领袖中间,这个海德里希是最有势力的一个——当上了 盖世太保、党卫队、以及其他保安处的头儿。玛尔塔总是毫不含糊地跟我说,她认 为我至少应该去跟这位大人物谈一次。成千上方的德国青年,大学生为了得到这样 的机会,情愿少活十年。可是我连一个党员都不是。玛尔塔也不是。我们是些非政 治性的人物。啊,我们每天眼看情况有了起色——就业的机会多了,货币稳定了, 工厂开工了。可是政治跟我无缘。 我跟她说过,我父亲有一段时期也许还是一个社会党人呢。纳粹准会把这件事 查出来。那怎么办? 但是这一回,在公园里,她却拿定主意,坚定不移。她说是我要伤害她那可怜 的心了;说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我也该去试一遭;说是我的过错也许就在于我没 有那么全心全意地跟着新德国走。 我提醒她,过去几年里,我拼着命读法律书,在一家保险公司里做零活,差不 多连自己的身子和清醒的头脑也顾不得了,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去做什么政治活 动家,或是去游行啊,示威啊。 争论了半天,她到底胜利了。我答应去托她的叔父替我求见海德里希。不管怎 么说,我是又爱又敬玛尔塔的,也许她的眼光比我锐利,她看到了新政府提供了新 的机会。 就这样,我们俩就象一对年轻情人似的,彼此搂住了各人的腰背,沿着那两旁 绿树成荫的大街走去。走过书亭时,我一眼看到一幅招贴——披甲戴盔、骑士打扮 的希特勒,告诫人们本要上犹太人的铺子买东西,号召大家都加一把劲。也许他是 有道理的吧。 今天,九月二十日,我被引进了雷因哈特。海德里希的办公室,他接见我。 他是个高个子,很英俊,给人的印象很深。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于穿党 卫队的黑色军服了。他担任了好几个要职上一盖世太保的头子,保安处的头子。他 直接向党卫队的总头目、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汇报。党卫队是“军队中的军队”, 组成这支队伍的党徒个个宣誓卫护纳粹主义,卫护种族的纯洁,和德国的安全。 海德里希在看我那份履历表,我也趁机打量了他。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 (看他眼前这个模样,仍旧可以算作体格魁梧的人),又是个功夫到了家的小提琴 家。事实上,一把小提琴正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莫扎特的一支合唱曲的谱子正打开 着。关于他的情况我略知一二——当过海军军官,党的组织工作者,是位出色的理 论家,一个深深相信需要治安和秩序的人,因此认定警察部门必须掌握无限大权。 他的态度很有礼貌。在他身上我看不出什么足以解释我从法律学校那些左翼同 学那儿听到的街头谣传,说是他在党内是有名的“邪恶的年轻死神”。这可错到了 哪儿去!我看到的是一个有修养、有智慧的男人,今年三十一岁。 突然,他把头一抬问我:我凭什么认为我适合于在他指挥下的党卫队特殊部门 工作——例如到保安处或是盖世太保。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于是我采取了最简便的办法,我把心里的 真话跟他说了。“阁下,我需要一个职业,” 我说道。 他听了这话觉得挺有意思。他立刻显示出他是那种有眼力的人——清清楚楚地 看到人的心里去,识得人的动机,有先见之明,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学家。他回答我 说,我给了他一个坦率的、爽快的回答。来到他那儿谋求职业的人尽说谎言,鬼话 连篇;可是我这个年轻有为的律师来到这儿,并没有长篇大论地宣说我对祖国、对 元首的爱,而仅仅说是要找一个工作。 他是在讥笑我吗?不,他是诚恳的。不过呢,在他那双金属似的蓝眼睛里有一 种嘲弄的神情,当他转过身去,我好象看到了另一个人似的。他那张脸(一张长得 很俊俏的脸)的两边好象是不相称的、不相同的。他可是在内心讥笑我、在发出讥 讽我的笑声,因而洋洋得意?我说不上来。 海德里希谈到了党,谈到了新政府,以及腐败无能的国会一去不返了。他告诉 我,警察机构的权力如果运用得当,是国家的可靠的权力。我看我是应该跟他争辩 的。我在法律学校里学到的是另一种概念。法院还要不要呢?法律程序呢?人权呢? 可是我在他面前太害怕了,不敢应答。 “只要有了现代的专门技术,和德国人民的爱国主义,”他说道,“那还有什 么事是我们干不成的!还有什么敌人能把我们征服了?” 我一定流露出一脸的惶惑相,因为他笑了起来,还问我是否当真知道“SS”, “SD”,“Gestapo ”,“RSHA”①中间的区 ①这四个法西斯反动组织的简称代表着:“党卫队”,“党卫队保安处”, “秘密警察”(即“盖世太保”),“德国中央保安局”。 别?我承认我并不知道。他一听这话大声笑了出来,还拍着桌子、“妙啊,多 尔夫!就连我们自个儿,有时候也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把它们划分开来。不用管它 了。他们全都向我汇报,当然也向我们亲爱的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先生汇报。” 他接着问我对于犹太人怎样看法,我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怎么考虑过犹太人的 问题。他又一次把他那硬绷绷的、歪歪扭扭的那一边脸儿对着我。我很快添上几句, 说是我当然同意犹太人在新闻业、商业、银行业这些领域里,以及在一些专门职业 中,他们所具有的势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人数了,也许这对德国不利,对犹太人 他们自己也不利。 海德里希点了点头。他接着大谈他的一个重要的论题——元首本人在《我的奋 斗》中所发表的那些话,他再扩而充之地讲了一番。有些话很难领会,可是说来说 去似乎归结到这样一个事实:正象布尔什维克在俄国取得成功,需要一个“阶级” 敌人;纳粹运动要在德国取得成功,也需要一个“种族” 敌人。这就是犹太人。 我说:“可那还用说,他们是敌人呀。” 海德里希很有手腕地摆弄着我,让我恰恰站到他要我站的立场上去——可不是, 他就是希望总有一天,所有的德国人,不论上下高低,不分信仰,都会接受和采取 这种态度。犹太人不仅是把统治大权抓到手里的一个工具,而且全部的历史都能证 明,事实上犹太人就是敌人。 现在谈到这个题目,他劲头来了。他引用了《我的奋斗》:人类的各种各样败 坏的行为,犹太人都有份;他们在世界大战中出卖了德国,他们控制了银行和外国 资本,他们统治了布尔什维主义。 我的头脑在打转了,可是我向来自有一种本领,点一下头,发出一声感叹,露 出一个微笑,让人看着好象听得津津有味,表示赞同似的。他给我讲课讲得正得意, 我不敢去打断他。在有一个问题上我真想问问他,犹太人怎么会又是布尔什维克, 又是资本家呢?但是我十分谨慎,没有开口。 “你听着,多尔夫,”他说。“我们会解决一大堆的问题——政治的、社会的、 经济的、军事的,尤其是种族上的问题——那就是狠狠地对付‘上帝的选民’①。” 我承认对我说来,这是一个没有想到过的新见解。不过我记起了玛尔塔的训戒, 就说我是能够虚心接受新事物的。 他听了这话很高兴。甚至我承认我不是一名党员,自从在学校中当童子军后, 再没有穿过军服,他也并不在乎,他回曾说是随便哪个傻瓜都能穿一身军服,他需 要的是身边有几个好的头脑,好的组织者。他说党里和党卫队里塞满了那些小流氓、 应声虫、古怪的人。他想要建立一个有效力的机构。 “阁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是被录取了?” 他点了一点头,表示肯定。我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好象我已经越过一道关口, 爬上一座山了。 接着他告诉我,一等到按例对我进行了“安全核实”之后,我就可以正式宣誓 就职。他的话音里出现了生硬的口气。在一刹那间我对他害怕起来了。于是他笑了 起来,说道:“你要不是清清白白的,谅必你也不敢闯到这儿来吧。” ①上帝的选民,语出《圣经》,犹太民族的自称。 “阁下,我想我是清白的。”我说。 “好。到人事科去,把一些必要的表格都填了。” 我正要出去的当儿,他把我叫了口来。“你知道,多尔夫,我为你担着风险呢。 希特勒有一次说过,他心里怎么也不会踏实,除非每个德国人都把当律师看成了一 件奇耻大辱。” 他看到我那畏缩的样子,又加了一句话:“我只是跟你闹着玩罢了。希特勒万 岁,多尔夫。” 我发觉我答应得十分容易。“希特勒万岁!”我喊道。 昨天晚上,九月二十六日,我第一次穿上党卫队的黑军装。那天晚上的晚些时 候,我立下了效忠誓言: 我对着上帝,立下这神圣的誓言:我将无条件地服从德国民族和人民的元首、 军队的最高统帅阿道夫。希特勒。我作为一个勇敢的军人,随时随地都愿意为这个 誓言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被授予中尉级军衔,在海德里希的司令部里担任一个次要的职务。真情实况 是,我远不止是一个有光彩的书记,一个属于雷因哈特。特里斯坦。尤金。海德里 希的低级副官而已。我把许多时间花费在设法解开“盖世太保”,“党卫队保安处”, “德国中央保安局”以及“党卫队”的其他部门间的纠葛上。海德里希开玩笑地告 诉我,他宁可让这些部门间的关系一直搞得一团糟,只要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头儿脑 儿就行了。 玛尔塔帮我穿上黑军衣,黑裤子,黑靴子。我把我的鲁格手枪塞进枪袋,感到 自己傻呼呼的象个白痴。玛尔塔把两个孩子从卧室里领出来,叫他们看看爸爸有多 棒!彼得今年五岁,劳拉三岁。玛尔塔一向欢喜彼得,把他抱了起来。哪想他一眼 看到了那高顶的黑帽子,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突然间,我很奇怪地有了一种心事。这事我做得对吗? 当然,孩子看到父亲穿上了一身新制服而哭闹起来,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他第二次又干号起来,而且往后退缩,玛尔塔却对他生气 了。他和小劳拉从门背后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对玛尔塔说,我希望最好能不必整天都穿这套行头,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战时。 干吗一年到头穿着皮靴子高视阔步呢? “可是你就是要这样穿扮起来,”她说道。“大家就会尊敬你。这儿一带的零 卖商就会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物了。我买的肉就会切得特别好,我买的水果、蔬菜 就会都是最好、最新鲜的。你有了势力,那你就利用吧。” 我没有接口。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穿上党卫队的制服的一个好处就是小牛排 会格外厚些,西瓜更熟些。可是玛尔塔向来是个什么都能事先想得到的女人。她心 脏不好,这并不影响她的刻薄,也不影响她的智力。 我再一次伸过嘴去,想吻一下彼得,表示晚安。可是他选开了民我吻了玛尔塔, 就走了,去到总部举行就职仪式。我不禁想起了《伊利亚特》中的一个场面,海克 多戴上了耀亮的、插上羽毛的头盔;他的妻子安德洛玛抱起了儿子,让他看看父亲 多么威风,可是孩子却吓得直叫起来。看到亲爸爸这一副打扮,尖叫起来了;吓坏 了。① 彼得的反应弄得我心里很不踏实。我并不认为我是那种叫自己的亲生孩子看见 了我要逃开的那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