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就在砸碎窗玻璃那一夜的几天后,我哥哥卡尔被捕 了。 不少犹太人都躲起来了,想尽一切办法来脱身,买通一条生路。如今大家几乎 无法忍受了。 卡尔的被捕完全是由于党卫队行动的周密。他同英加住在一个基督教徒的地区, 在她娘家住的公寓附近一个小画室里。不过纳粹到处都安下眼线。英加深信这楼里 准有人讲起过。 卡尔是个广告画家,也是个好画家。可是眼下好不容易才勉强闭口。基督教出 版商和广告商都不愿跟他打交道。有一阵子英加打算把他的画冒充她画的;但人家 多半都了解底细。总之卡尔也不喜欢这主意。他有理想——画家那股子正直感,艺 术固有的那种真实性。(想法虽妙,但对付用棍棒和枪炮武装起来的衣冠禽兽又何 济于事?) 他们来抓卡尔那天,他正在为英加画像。他不断逗他,称她做他的“莎士姬亚”。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卡尔就讲给她听,说莎士姬亚是伦勃朗①的妻子,这位画家因 为太穷,雇不起模特儿,就把她画了又画,就象他画了千百幅自画像一样。 “可我不是伦勃朗,”卡尔说,“只是一个失业的广告画家罢了。” 他撂下不画了,走到卧榻边。他们日子过得非常简朴——几乎没什么家具,几 盆花草,墙上钉着几幅毕加索②的画。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英加说,“早晚总有出头的一天。” “天呐,我爱你,”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来。说着就吻了他。 “我也同样爱你。” “我会连累你。英加,我是受到监视的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受连累。他们给 你安上了一条罪名,英加。你是个玷污种族的人。” “我才不在乎他们骂我什么呢。”她搂住他的肩膀。“瞧着我。咱们总算想办 法逃出来了。你那个一本正经,穿着紧身胸衣,搽得浑身喷香的母亲,老是说了算。 他把你的斗志全磨光了。我说,瞧着我。” “我看到柏林最美的姑娘。” “而且是个倔姑娘。咱们回头去买假身分证。咱们到不①伦勃朗(Rembrandt , 1606-1669):荷兰油画家、版画家。他的创作以肖像画为主,也作宗教神话题材、 风景及其他题材的画。 ②毕加索(Picasso ,1881—1973):出生于西班牙的法国名画家、雕塑家。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来梅去,或者到汉堡去。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你是个——“ “英加,你在做梦。这就是我的下场。” 他不再画了,仿佛对当天自己的工作丧失一切兴趣。他把报上有关“玻璃之夜” 的详细报道看了又看。暴乱的德国公民对“犹太人统治”银行、报纸、商业的情况 怒火中烧,仍旧在街头徘徊。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打算逗他高兴。 “吻我,”英加说。 “吻又改变不了世道。” “不定倒有好处。” 他们相互搂住。这时,英加的母亲没敲门就闯了进来。两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抹 着。她站在那儿直象要哭出声来,可又生女儿的气。“警察,”黑尔默斯太太说, “警察要找你男人。” 卡尔脸色发白,一动也不动。 “警察?要找卡尔?”英加跳起身,奔到门口。“什么人…… 你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我们一声?“ 黑尔默斯太太双手一摊,做了个毫无办法的手势。 “不成!”英加尖声嚷道。“他没干什么事!随便应付他们几句……就说他走 了……” “没用。整个街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在抓犹太人呢。” 英加两眼冒火。“我看,你倒幸灾乐祸呢。你原来可以替我们扯个谎。你到底 算什么人呀?你是我母亲,你呀……” 英加悲愤交加,揪住她母亲,动手摇撼她的肩膀。“我是你孩子,你竟听任不 管!” 卡尔只得把她拉开。英加这会儿正哭着,气得直掉眼泪,怕倒是谈不上。她根 本没想到卡尔山居在画室里,老主顾都把他忘了,竟会被发现。 两个便衣人员走了进来。他们出示盖世太保的证章。他们客客气气、随随便便。 卡尔有五分钟来整理提包,准备动身。 “不成,”英加说,“你们一定得有个理由……文件啊……” “例行审讯,”其中一个人说。 “他有什么嫌疑?”英加叫喊着问。 “用不了几个钟头他就回来,”另一个侦探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卡尔顺从地在提包里扔进了梳洗用品啊,替换衣服啊什么的。他知道今后会出 什么事,可是英加偏不依。 “我跟他一起走,”他说,“我要去请个律师。” “祝你顺利,夫人,”盖世太保人员说,“赶快,魏斯。” 英加突然一下子扑到这两个人和卡尔之间,紧紧抱住他,两条有力的胳膊使劲 拖着不让他走。“不成。不成。他们得讲出条理由。你没干什么事。他们不能抓你。” 她回过头对他们说,“他又不搞政治。他是个画家。” “不要紧,英加,”卡尔说。“我会回来的。” 双方都知道他在说谎。过去六个月来传说太多了——突然抓人啦,半夜失踪啦。 两个人好容易才把她胳膊拉开。 “我跟他一起走,”她说。 英加的母亲直打哆嗦。“不行,不行。你这一来可把我们害苦了。” “住口,”英加大喝一声。“要是我查出什么人告他密……” “英加,你母亲说得对。你必须留下。”卡尔吻了她。 她性格顽强,意志坚决,知道自己是卡尔的后盾和靠山,人家不得不把她从他 身边拖开。 “别跟着我们,”其中一个人说道。 “就是爸爸那个朋友,穆勒,”英加喊着说。“他告诉他们的!” “穆勒好几个月不上这儿来啦,”她母亲说道。 “对,可他和爸爸一起喝啤酒,而且碰上汉斯在休假。”她又一头扑到卡尔身 上。“我的心肝!我会让你自由的!他们不会伤害你,我保证。告诉我你的下落, 我会来看你的!” 她又一次被生拉硬执的从我哥哥身边拖开。 他们把卡尔押出家门,押进鬼门关。 就在卡尔被捕那一天,我外公和外婆住的公寓被放火烧了,只好搬到格罗宁大 街我们家来住。 记得那一天正巧有个人在就诊,自从我记事起这人就一直来找我父亲看病,他 是个名叫马克斯。洛伊的印刷工人。 我父亲正在替马克斯。洛伊的伤口换药,他是在“玻璃之夜”的恐怖活动中受 的伤。洛伊象个麻雀,生性活泼,满口都是柏林的市井俚语。他虽然没受过教育, 倒是个能工巧匠。 同我父亲的许多病人一样,是个普通人,对我父亲倒完全是一心一意。 “留点儿神,大夫,”洛伊说。 “他们给你这顿打可真够呛呀,洛伊。” “六条彪形大汉。又是镣铐,又是棍棒。狗杂种把我印刷铺也捣毁了。铅字面 都砸烂了。他们到底关心什么文字呀? 要么用来放毒。“ “老一套了。我丈人那里也遭难了。” 洛伊可不服管束。哪怕在可怕的最后关头他还照样是个乐天派,这个人压不垮。 “听说大难过去了,大夫,”这印刷工人说,“戈林因为闹出这场乱子对戈培尔恼 火了。慕尼黑事件以后不希望他捅漏子,这话你信吗,大夫?” “我再也摸不准该信什么了。” “我是说,这样看问题。老是拿犹太人开刀,闹得没个完有什么意思?杀害基 督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干吗一直缠着咱们?” “咱们可重要呢,我的朋友。咱们团结人民。恐怕纳粹对基督或宗教教条才不 那么在乎呢。” “对。除非他们用得上的时候。” 我父亲包扎好了——他干得就象个艺术家一样——嘴里便说,“完全恢复了, 洛伊。” 我母亲敲敲门,把我父亲叫到过道里去。 我领了外公和外婆离开他们被烧毁的套房,刚到家里。安娜一点也不害怕,或 者至少是脸上没流露出来,她过来帮着拿提包。 “这就是你们的家。”我父亲对两位老人家说。 外公指指他们几个提包。“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丢掉了。他们把一切都偷走了。 书本……也丢了……” 我母亲拍拍他的手。“你们在这儿太平无事。地方有的是。妈妈和爸爸,你们 就住在卡尔从前的房间里吧。” 外公一味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增加你们的生活负担。” 我父亲说,“别见外。我们有你们来跟我们一起住可增光呢。我听到些好消息。 我有个病人,消息灵通,他说这事快到头啦。这阵狂热过去了。” 安娜和我拿起提包就上楼去。他们大伙儿多么糊涂呀,要不然,难道是如今事 隔十四年,我身在以色列自己的家里,回顾过去,对他们未免过于苛责,有失体谅? 他们当初倒不是唯一受骗上当,一朝错当太平无事,第二朝就遭灾受难的人呢。 “是啊,这话我倒也同意,”外公说。他身上还挂着铁十字勋章!“经济上这 没什么意思。沙赫特①一定明白这一点。破坏买卖,把咱们赶出经济界?一点意思 也没有。” 我下楼来,眼看他们竟有这份能耐自骗自,不由绝望了。 “他们永远也学不了乖,”我说。说着又对我母亲道,“你也学不了乖。”听 了自己这句莽撞的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父亲正在听电话,他脸无人色,大为震惊。“英加,嗯,嗯,我听见了…… 可为什么……什么理由?卡尔,我明白了。 可他们说了什么?你要谁来一趟吗?嗯,嗯。我们想办法打几个电话。“ 他挂断电话。我记得他竭力想瞒住我母亲这坏消息。由于拼命克制自己的情感, 他那高大的身躯几乎直不起来了。 “他们抓走了卡尔。他们没说明理由。他在警察总局。跟许多人关在一起。” ①沙赫特(Sachacht,1877—1970):纳粹德国经济部长,国家银行总裁。书 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我母亲哭了起来。请注意,这不是发歇斯底里。而是有分寸的掉眼泪。“哟, 我的儿啊,我的卡尔。” “英加在警察局里。在没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前他决不走。 回头她会再打电话来。“ 安娜和我大吃一惊,眼巴巴看着。我母亲素来以善于克制为荣,这下按捺不住 了。她嚎陶大哭起来,扑到我父亲怀里。 “卡尔不会出差池,妈妈。”我说,“他从来不干什么坏事。 什么罪名都安不到他头上。“我哄她高兴;其实他们再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多年来一直用不到什么理由。 “鲁迪说得对,”我父亲说,“你等着瞧吧。他会释放的。 他们不能在牢房里关满无辜的人呀。“ 我母亲盯着父亲伤心的眼神。“咱们受到报应了。全怪我的自尊心。全怪我的 倔劲儿。哎呀,约瑟夫,咱们早几年就该跑啦。” “本,不,哪儿的话。这不怪你,不是个人的过错。” 她吃了一惊。一会儿工夫她又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抹掉眼泪,整整衣服。“我 得去为两位老人家张罗张罗了。鲁迪,你去买饭菜。” “要是有个铺子开着就好办。” 我父亲拍抬我背脊。“孩子,你有的是办法。你找得到的。” 母亲踉踉跄跄上了楼。我父亲赶上前去,搀住她胳膊。 “我行,约瑟夫,”她说。 “你必须休息,我给你吃帖镇静剂。” “不要,不要我好好的。你还有一个病人等着。我就会好的。” “我倒真忘了,”我父亲说。他走到玻璃门那儿,脸如死灰,拼命不让她和我 们大伙儿看见他心里的恐惧。 安娜和我眼巴巴看着,一声不吭。我只怪自己年纪太轻,经验太少,最糟糕的 是太无能了,没法帮助他们。 我挟着买东西的提包,一出门就在台阶上站住了。 两个粗汉,身穿褐色制服、咧开嘴狞笑的狗杂种,正在我们家前面矮砖墙上刷 上“犹太佬”这几个字。他们不理我。我握紧拳头,走下台阶。 他们在腰带上插着短木棍,还带着上鞘的小刀。打上一架有什么好处?唉,我 多想狠狠揍他们啊。 “小子,瞪着眼看什么?”一个问道。 我没吭声。 “你老子是个犹太人不是?”另一个问道。“为什么不做做广告?” 说着他们继续刷。在那几个字旁边刷上个六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