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那年冬天,我母亲病了。我从埃娃和其他死里逃生的人那里得知,她并没什么 特别的病症,但她很虚弱,就跟犹太区里的许多人一样,因为吃得太差,又没有什 么医疗条件。 据我所知,我的父母还是象以前一样恩爱。我母亲很少抱怨,但她不得不越来 越经常地放弃她的教课工作了——本来她免费为犹太区的孩子们上音乐课和文学课。 一天,自治会的几个重要人物在我父母房问旁边的客厅里开会,埃娃听见我父 亲在给我母亲按脉,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他象对待所有的病人一样,温和、周到、 信心十足。 “你在我这老心脏里听到点什么?”妈妈问。 “莫扎特,”爸爸说。 妈妈笑了起来。“尽是些老花招,还是那么些老笑话。”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普通医生肚子里的货色有限,我现在每逢给孩子们打什 时,还是在处方单上画些兔子什么的,用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谈起她口学校的事。如果她不去,许多孩子就要逃学——去讨饭、去偷东 西、去走私。 谈到学生们,使我父母想起了我们——我、卡尔和安娜。 我母亲一直把我们的照片挂在她的床头,她老是怀念她那失去的家庭,有时候 我父亲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好。 “啊,但是他们给我希望,约瑟夫,”她会这样说。 这时候他便哄着妈妈。他认为任何“有用的”人都会死里逃生。“我是大夫, 所以我能对付,卡尔是个画家,他们会用他的,还有鲁迪……” “鲁迪自己会有办法,约瑟夫,我对他有信心。” 埃娃插进来说,摩西大叔刚同一个维尔纽斯来的人溜回犹太区,那人带着重要 情报。 这时候,我母亲正在对我父亲说从柏林来时,她把一些钱缝进了旧外衣里,以 备不时之需,上帝知道该派什么用场。但当她知道医院里儿童病房的凄惨情况之后, 便决定让我父亲用这笔钱给最小的病孩们买点吃的。 爸爸点头同意了。她开始用剪刀剪开衣服的衬里。 “有人想溜进咱们犹太区?”我父亲问埃娃。 “一个送信的,叫科维尔,他给咱们带来了重要情报。” “啊哈,一次高级会议。”他吻了吻妈妈,跟着埃娃走进隔壁房间。 科维尔有着一副挨饿的脸容,满脸胡子,眼中流露出心神不定的神色,但他的 举止很稳当,他坐在那里,弯着腰,呷口热茶,向正在开会的人们说了起来。 “德国人的话你们一句也别信,什么劳工营啊,特别犹太区啊,什么都别信,” 科维尔说。 “哦,当然啦,我们对他们说的话从来都不相信。”说话的是科恩大夫,一个 老是和稀泥的人。 科维尔抬头看看,他那双忧愁的眼睛看得见这拥挤阴冷的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想把在欧洲的犹太人统统杀死。” “不可能,”科恩说。 “你一定是指一次大规模的报复吧,”我父亲说。他是个聪明人,然而就连他 也不相信科维尔的话。 “不是报复,”科维尔说,“是消灭。他们企图杀死所有的犹太人。为什么你 们一个也不能明白我的话呢?” 埃娃回想起,当时大家都不作声。扎尔曼、安尼莱维茨和她——这些干粗活的、 卑贱的人——好象比那些学者、专家们更能领会事情的实质。好几个月来安尼莱维 茨一直想把他们的命运告诉他们。 科维尔继续说下去:“维尔纽斯犹太区本来有八万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二万人 了。” 摩西大叔反应最快:“那六万人……?” “被党卫队枪杀了。” 科恩大夫举起双手:“纯粹胡说八道。没人,即使是德国人,能把六万人赶出 去枪杀了。后勤……安排……不可能……” “我也不敢相信,”我父亲说。 安尼莱维茨在维尔纽斯来的那人身旁坐下,问道:“他们是怎么干的,科维尔?” “首先,党卫队把所有的犹太人赶拢来干活,强迫他们在离城二十英里的地方 四处挖壕沟。然后立陶宛的警察在犹太区四周布下警戒。谁也别想进出。如果你想 反抗,就把你打死。他们用警棍、皮鞭强迫每个人出去。他们很有鬼办法。 犹太人被迫脱下衣服,等着,一群群走进沟里,不是在脖子上单独挨一枪,就 是被机关枪集中扫射打死。谁也别想例外。 如果有谁想拖延,那犹太人地方自治会就要被迫开出名单,然后这些人自己也 免不了被打死。“ 科恩大夫润了润嘴巴:“啊……维尔纽斯……也许是个例外,一个特殊的情况 ……你知道……” “不!”科维尔说,“犹太区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扫平了:里加、科夫诺、罗兹。” 我父亲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们是残酷的,他们恨咱们,不过德国军队……素 有光荣感……他们一定会反对。” 科维尔苦笑着说:“反对?他们装没看见,或者还给杀人成性的党卫队帮忙呢!” 又是一阵沉默。 科维尔又说了好多关于大屠杀的见闻——德芬斯克、罗夫诺、波兰和俄国到处 的犹太区都遭到了大屠杀。 “睁开你们的眼睛吧,”他说,“在欧洲,华沙是犹太人最集中的地方,马上 就要轮到你们了。” “咱们将近有五十万人,”科恩大夫说,“他们不能挖那么多的壕沟,也没那 么多枪弹。” 摩西大叔打断了他,“他们会有办法的。” 安尼莱维茨瞧着科维尔。“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 科维尔从茄克衫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从这个开始。 把它发出去,来提醒这里的每一个人。念给所有的人听。“ 埃娃。卢宾拿了过来。用她那少女的声音念起这份维尔纽斯宣言来:“我们不 能象羊羔一样听任屠夫宰杀。犹太青年们,我向你们呼吁,不要听信那些想伤害你 们的人的话。希特勒要把犹太人斩尽杀绝,我们就是首当其冲的。确实,我们又软 弱,又孤独,但值得给敌人的唯一回答是:反抗!兄弟们,我们宁愿战斗而死,决 不受屠夫的赦免而活。让我们自卫到底。 九四二年一月一日于维尔纽斯犹太区。“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然后科恩大夫问道:“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你说 过反正他们会被杀死的。” “他们?”摩西大叔问。“我们,科恩,是我们。” “就这么赤手空拳的去对付他们的坦克大炮?”科恩问。 科维尔转向安尼莱维茨:“你们有枪吗?” “暂时还没有,但我们正在教育犹太复国主义青年们服从命令,用扫帚柄当作 枪支进行训练,把他们按照军队的编制组织起来。” “我们是先有战士。后有枪支。”埃娃说。 “那才象犹太人说的话,”摩西大叔说,“我们没有枪,但有的是战士。” 科恩大夫摇着头说:“我知道,德国人是可以收买的。华沙犹太区对他们还是 有用的。他们知道这场战争是完蛋了。美国人也参战了,他们正在失去非洲。俄国 人将固守莫斯科——” “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咱们也就统统都死了。”科维尔说。 “他们需要咱们的工厂,咱们的车间,”科恩大夫继续说,“制服、皮革。咱 们犹太人都是能工巧匠。” 科维尔站了起来:“看来我没法使你们明白,他们计划的中心就是杀害犹太人, 各处丢失一些土地,侵犯别国的领土,两条战线同时作战,这些他们都不大在乎, 他们更关心的是杀死犹太人。那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啊,胡说,”科恩大夫说,“就连希特勒也不见得是个疯子。” 他们又争辩了一会儿。科恩占了上风。但我父亲和叔叔主张反抗。 我母亲一直在隔壁那间小屋子里偷听着。在争论结束的时候,她走了进去。她 象贵夫人一样,穿着那件旧长袍,雍容大方。因为头发没有梳妹她向大家表示歉意, 她把过去缝在衣服里的那笔钱给了我父亲。 “啊呀,”我父亲说,“还是给孩子们……” “不,约瑟夫,买枪吧。” 一九四二年一月,穆勒到底实践了他的诺言。他把卡尔调到了布痕瓦尔德的画 室。在那里工作是很舒适的。那是室内工作,很暖和,画家又是很有点特权的阶层。 画家们所以能保持特权,全亏了那些爱好虚荣的党卫队军官们,他们很喜欢请 人给他们画像,更有甚者,还要把他们所谓的家谱——错综复杂、五花八门的家族 世系图——用鲜艳的色彩画出来。 在画室里,卡尔同一个叫奥托。菲尔舍尔的画家交了朋友。菲尔舍尔是从卡尔 斯鲁厄来的,长得瘦小虚弱。他象卡尔一样,在他们决定利用他的一技之长之前, 也挨过打,挨过俄,但他在外面时本来是个有成就的肖像画家,因而进了画室后, 得到党卫队看守的欢心。 事实上,尽管他们眼下受到比较好的待遇,卡尔和菲尔舍尔对分配给他们的工 作还是深恶痛绝。 “穆勒的家谱是怎么来的,魏斯?”菲尔舍尔常常这样问。 “吹牛、吹牛再吹牛。他们把咱们变成了出卖艺术良心的人。” “咱们就靠了这个才死里逃生。” 卡尔看着他替穆勒画的错综复杂的彩色家族世系图。“这畜生还要我画上查理 曼大帝①和腓特烈大帝②。” 菲尔舍尔笑着说:“因为咱们的老祖宗可以追溯到亚伯拉罕③,他们妒忌了。” “确是这样。尽管看来这一点对咱们有过好处。” 穆勒中上天天都来看这件工作的进程。“画得美,魏斯,画得美,别忘了两个 参加十字军的人。” “他们都画上了,”我哥哥说。 穆勒面有喜色:“魏斯,等这幅画画好后,咱俩也许能交个朋友。谁知道呢? 因为美国人也参战了,我倒需要个犹太人 ①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 the Great ,742 一814 ):法兰克王国加洛林 朝的统治者(768 —814 ),公元800 年,由罗马教皇加冕称帝,号为“罗马人皇 帝”。 ②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 ,1712—1786):普鲁士国王,在位期 间为1740—1786年。 ③亚伯拉罕(Abraham ):《圣经》故事中的犹太人始祖。这句是说犹太人的 历史比德国人要悠久得多。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替我说说好话呢。“ “别指望我,穆勒。” 这个党卫队队员从紧身短上衣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毕竟为你做了那么多事, 还不能指望你吗?你妻子昨天到这儿来了,瞧,美人儿英加每月一次的来信。” “我不要。” “当然你要咯,魏斯。” “你让她按惯例付出了代价,是不是?” 穆勒耸了耸肩,“这是该付的邮费嘛。她不付不行,对了,她也付得起。” “滚开,我不愿再听到她的消息,告诉她——别再写信,她别写,我也不写。” 穆勒把信给了他,塞进他的条纹布囚衣的口袋里。“她不会再到这儿来了,你 放心吧,没关系,你就要调走了,你和菲尔舍尔,我们需要两个高级的画家。” “调走?” “哦,你是很有名望的,布痕瓦尔德画室也很有名。但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新 集中营需要你们,还有其他一些熟练工人。特莱西恩施塔特,那是个天堂般的犹太 区,专为大多数有功的犹太人保留的,是块休假胜地。” 穆勒眨眨眼,叹口气,好象一段老交情从此结束了似的。 “我这个送信人的角色就要扮不成了,魏斯。不过我想我得多争取些机会请假 去柏林的。” 在集中营里,甚至在饭食恶劣,环境恐怖的情况下,卡尔还是长得身强体壮他 的性格里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不顾一切、鲁莽从事的成份,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 的。 穆勒刚走开,我哥哥便要追上去。 “别,魏斯,”菲尔舍尔说,“这划不来。” “这个畜生。他利用我的老婆,就象一个人使用铝子或者画刷子一样……” “让他见鬼去吧。” 卡尔把信弄皱,扔在地板上。他一声不吭地坐在画桌旁,眼睁睁盯着那张纯属 虚构的世系图。菲尔舍尔把信从地板上捡起来,递给卡尔。 “听着,孩子,”这位年纪大几岁的人说,“丝毫犯不着生这个气,来吧。念 念。算了吧。” 卡尔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他打开了信(英加照例为它给穆勒付出 了代价)读了起来。 我心爱的卡尔,最最亲爱的丈夫: 我多么想念你啊,越来越想念你了。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总算可以通信了,这 下可好了。但这更使我想念你。我们一定要继续抱着希望。我到过一些政府部门, 但他们说你的事情不能再作考虑。我有了一个多少还算过得去的工作,给一个制造 农业设备的小厂老板当秘书。说来也真奇怪,仗已经打了好几年,而那些个私人小 厂和企业却好象没受什么损失。我们的工资比较高,食物供应也很充足。除了前线 战士以外,平民百姓的生活很好。美国的参战好象在人民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 过,好在不等他们帮上手,俄国就要垮掉了;英国也会投降。顺便提一下,我的老 板知道我有一个丈夫在坐牢,但他愿意不计较这一点——显然我是被列入“种族沾 污者”名单里的——因为他说我是他所雇用过的秘书中工作最卖力,最少怨言的一 个(别担心,亲爱的,他是个又老、又胖的虔诚的路德教徒)。我真希望能得到更 多你家里的消息。鲁迪一点音讯也没有,他失踪了。 好象出现奇迹似的,一个星期以前,居然收到一封你母亲从华沙寄来的旧信。 他们两老看来都很好,都在工作。你母亲说,生活并不好过,但还过得下去。 亲爱的,我们怎么也不能绝望。为了让这些信到你手里,我不得不干出一些事 来,希望你能理解…… 卡尔慢慢地把信折起来,放进衬衫里。 一时间,他和菲尔舍尔谁也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菲尔舍尔说:“我听到过 这个特莱西恩施塔特,魏斯。那大概是个模范集中营,一个真正的犹太城。也许咱 们走运了。也许他们甚至会让你妻子来看你。至于我,反正我没有家,所以到什么 地方都一样。” 卡尔怒目注视着他为穆勒画的那张画上查理曼大帝和十字军骑士的世系图。他 端起一盆红颜料,猛地泼在那张画上,然后把头伏在台子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