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二年二月明斯克 海德里希和我从这一该死的事件一开头就为这事担心。 (我指的不是我们的全面行动,而是指有关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的这一特 殊事件。) 关于这件事怎么发生,我听到两种说法。 一种是希姆莱要特别行动队B 支队的司令官奈比上校(这个别动队是负责莫斯 科地区的)安排一次样板“扫荡”,使他能亲眼目睹这工作是怎么进行的。 另一种说法说这是奈比出的主意,想要讨好上司。 不管怎样,海德里希和我都不喜欢这个意图。我们穿过俄国明斯克市郊冰封的 田野时,低声地讨论这件事。由于这仅仅是一次“示威行动”,奈比的人搜捕了大 约一百个犹太人,全部是男人,只有两个女的。 “奈比是个傻瓜,”海德里希对我悄声说。“我比他更了解我们可敬的德国秘 密警察总监。他满脑袋理话,善于计量犹太人的头盖骨,但他不喜欢接近血。” “我也不喜欢,阁下,”我说。 “可是你已经习惯于跟血打交道了,”这位首长说。 我没有回答。不过现在我想当时我是回答了的。由于战时需要孤立和缩小犹太 人的影响这样一个大目标,我们一定得有勇气面对艰巨的任务。 约莫一百个犹太人沿着一道深沟集合起来,他们全都一丝不挂。奈比向希姆莱 说明他的部下已经在明斯克地区枪杀了四万五千个犹太人。 跟我在一起走的保罗。布洛贝尔上校喃喃地说,“胆小鬼。在巴比耶尔我们两 天内就消灭了三万三千人。” 这几个人走到离犹太人站的地方大约二十码远就停下来,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 希姆莱的眼光停留在一个年轻犹太人身上,这人相当高,体格健壮,蓝眼睛,金黄 色的头发。 我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总监竟走到那个年轻人跟前,问他是否犹太人,他不相信 有这么一副北欧人相貌的人会是犹太人。 “是,”那个人说。“我是犹太人。” “你的父母都是犹太人吗?” 海德里希和我交换了一下不以为然而又诧异的眼色。 “是。” “你的祖先中有不是犹太人的吗?” “没有。” “那我就没法帮你忙了。” 海德里希悄悄对我说,“他至少不否认他的血统。这需要一点勇气。” 我不知道海德里希是否下意识地想着关于他自己有犹太人血统的那个传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请您随时下命令,总监,”奈比说。 “行……行……” 士兵们用手提机关枪射击,犹太人成堆地倒到沟里去。我们观察希姆莱。他浑 身哆啸,直冒冷汗,拎着双手。说来真叫人不信。这个人天天下令枪杀千百万人, 目睹枪毙一百人却受不了! 由于奇异的巧合,这批人里的那两个妇人没有死。她们只受了伤,两双光胳臂 不断伸出来求救。 “杀死她们!”希姆莱失声喊了起来。“别这样折磨她们! 中士,杀死她们!杀死他们!“ 立刻两个女人的脖子挨了手枪子弹,死了。 希姆莱好象要晕过去似的,都站不稳了。 “第一次……你知道……”他话也说不清了。 “可怜无用的胆小鬼,庄稼汉!”布洛贝尔对我说。“我们杀死的犹太人以千 万计,而他看到一小撮去见犹太上帝的就作呕啦。” 接下来奈比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因为他告诉希姆莱,这一批才只一百个人,还 告诉他每天要杀死几千人的那些善良的德国兵正在受着这种杀人勾当的影响。当然 咯,他们是服从命令的,也明自自己对德国和希特勒的责任,可是他们中间有些人 这辈子准是“完蛋”了。(我不同意,可是我不吭声;想不到凭了科涅克白兰地酒、 香烟和犹太人尸体上掠夺来的财物竟然就能使我们的士兵维持下去——还有就是凭 保证,对他们说只要他们杀犹太人,就不会披红军所杀。) 希姆莱的灵魂深处受到感动,于是对集合的军官们作了简短的演说。 “我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为德国战士感到这么骄傲,”德国秘密警察总监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火药味,一个由犹太人组成的劳动队正用铲子把土盖在死 尸上面。 “弟兄们很感谢,总监,”海德里希说。 希姆莱的眼睛发呆,在那老古板的夹鼻眼镜后面失去光彩。“你们可以问心无 愧。在上帝和元首面前我可以对你们的行为负全部责任。我们得从大自然吸取教训。 到处是战斗。 就是原始人也懂得一只臭虫不好,一匹马好。你可以说臭虫、老鼠、犹太人都 有生存的权利,这说法也许我会同意。但一个人是有权保卫自己反抗害虫的。“ 他那教师似的低嗓音越来越轻了。我在日记里说句私房话,就凭他那张狭窄的 脸,稀疏的头发,大肚子,女人腔调的声音,我就不由得认为他简直够不上雅利安 人英雄的理想!雷因哈特。海德里希才是比他强得多的理想人物。难怪他们互相憎 恨,互不信任。 希姆莱眼光一扫,把我们都看进去。“海德里希,奈比,布洛贝尔……我所有 的好军官们。这样开枪不是办法。咱们应该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来完成这个差使。” 随后,希姆莱被领去视察一所疯人院。他叫奈比把囚徒都解决掉,可是要用有 效、高明、比枪杀更“人道”的方法。奈比建议用炸药。 那天下午我在明斯克的特别行动队司令部遇到奈比和布洛贝尔上校。海德里希 碰上当天的事情弄得很烦恼。我向奈比说明,我和海德里希都对他不高兴,指责他 把整个事情搞坏了。我对他说话时,没有用他的军衔称呼他,这使他不满。 “多尔夫少校,对你来说我是奈比上校。” “今天闹出这场糟糕事件,往后你不是个中士就算是幸运了。你为什么不劝总 监打消观看枪杀的这种发疯的想法?一你难道找不到人用一排子弹把他们都解决掉?” 我对奈比的攻击使他和布洛贝尔都吃一惊。 “你这该死的,多尔夫,别对我哗啦哗啦叫,”奈比说。 “你的行动简直丢人,”我说。 布洛贝尔穿着长靴的脚搁在奈比的书桌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酒,凶狠狠地 瞪眼对我说。“闭嘴,多尔夫,我们已有些人讨厌你该死的管闲事了。” “是吗?好吧,布洛贝尔,告诉你,海德里希对在巴比耶尔那件事的后果并不 满意。他们说死尸埋得太多了以至毒气从地里冒出来。我们还得挖出那些尸体把它 们烧掉,烧得不留丝毫痕迹。” “什么?所有的尸体?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我打断他的话。这些人骨子里都是胆小鬼。 “布洛贝尔,把你那胖屁股搬回乌克兰去吧,布洛贝尔,照我说的办。” 奈比不安地在地板上走着,我可以看到在窗外他的手下正在立陶宛的“志愿兵” 协助下,押着又一批犹太人到农村去。 “多尔夫少校,你没有权利对我们说话这样无礼。” “他可有这权利哩,”布洛贝尔说。“他是海德里希的宠儿,他的得意讼棍。 你和那个杂种犹太佬以为你们能……” “你这是瞎说,谁这么到处瞎说要负责任。” “去他妈的,”布洛贝尔说,他把瓶底的酒渣子摇出来。“我儒要喝酒。” 他们站起来,没有邀请我、但奈比仍在设法和我和解,真是个软弱的家伙。 “听着,少校,我想我知道希姆莱心里有什么打算。我建议用炸药消灭大量他讨厌 的人。可是还有其他办法,注射,毒气。你知道,在几个地方已经做过试验。 “去他妈的,奈比,”布洛贝尔说。他们走出去时,我能听到他有意大声地对 他的同僚说,“我们对那个一肚子鬼点子的”小杂种得采取措施。“ 一九四二年五月 柏林 在这次巡视占领区之后,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柏林。终于有个机会把玛尔塔抱在 怀中,吻吻她可爱漂亮的脸,摸摸她的头发,相亲相爱,享尽人间最大乐趣。 我不能留下来看孩子们。彼得在一个少年队受训,这是希特勒青年团的预备组 织。他说他长大后要参加党卫队,就象装甲师那样的一个作战单位。我告诉他,到 那时战争早已结束,德国也胜利了。小劳拉在学校里功课很好,她的老师们很喜欢 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活泼,那么听话。 我的工作不断增加,我负责的范围天天在扩大。海德里希说我不嫌工作量大。 我一天做的比别的副官一星期做的还多。他叫我“关键”少校。 五月二十一日,今天早上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对几个变通方法进行讨论。 两个月前,在贝尔赛克的新集中营里开始使用一氧化碳毒气,结果不太妙。海 德里希要求听取详细报告。在罗兹附近的切尔诺,试用了一种巧妙的办法——使用 很大的机动货车,让它排出的气体通到密封的卡车里,但是对这办法的效率也有疑 问。 布洛贝尔可把我们笑坏了。我那次一定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后来他回巴比耶尔 去,挖出不少尸体,把它们搁在大堆浸透了汽油的铁路枕木上烧得一干二净。战时 物资那么紧张,陆军又需要每一滴汽油,布洛贝尔居然能弄到这些东西真叫人惊奇。 而陆军一听到我们要东西就急得跳起来。过去我可能低估了布洛贝尔的本领,他消 灭尸体的办法可真了不起,他处理得就象希姆莱所通谕的那样,“连灰都看不见”。 我正要走开,海德里希叫我回去,交给我一张纸。“你对这有什么看法,多尔 夫?” 我看了。当我看时,我好不容易才保持镇静。 “念出来,”海德里希说。 “‘您的部下埃里克。多尔夫在三十年代初期曾经是柏林大学共产主义青年团 的成员,他父亲是个共产党员,由于有关钱财的丑事而自杀。多尔夫母系方面的出 身可能有犹太血统。这些问题值得清查。’” “怎么样?” “上面没具名。”我说。 “这些东西都不具名。这是怎么回事,埃里克?” “谎话连篇。就象人们在法院里那样说的,就其部分而言也好,就其全部而言 也好。我父亲当过短短一阵子的社会党人。又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和他的兄弟; 他们都退出了。 哦,对不起。有一部分是实话。他确是自杀的,可没有丑事。 他是在经济不景气中完蛋的。我母亲的娘家可一点儿污点也没有。“ “你能肯定吗?” “一九三五年他们已经对我进行过例行的调查。天晓得,将军,为什么我忠心 耿耿服务了七年,还会冒出这样的事……” “哦,我同意你的话。不幸得很,希姆莱也有这样一张纸。恐怕他要我再送上 一个关于你的报告。要登记家属情况等等。” “您没有为我向他再作保证?” “你知道军队里是怎么回事的。希姆莱和我有过倾轧。恐怕你逃脱不了这次陷 害。” “您想得出是谁发出这支毒箭的吗?” “谁都有可能啊。这也是打击我的一个办法。” 我目瞪口呆。“可是您是第二把手。谁都清楚您负责党卫队和党卫队保安处, 以及犹太人重新安置计划。” “这就是他们处处防我的原因。埃里克,要知道我对他们所有人都了解得很清 楚——从上到下。我知道他们好多都是一伙凶手、渣滓。对我们有用,但不真正适 合象我们这样人的脾胃。我们是知识分子,埃里克,如果你高兴,可以称做投笔从 戎的知识分子。可是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完全是一帮杀气腾腾的流氓。” 墙上挂着一些我们领导人的照片。海德里希走过他们时,一面指着说。“戈林, 一个吸毒成瘾,见钱就捞的人。你应该看到,他穿罗马宽长袍,身酒香料,脚趾甲 着色,面颊擦胭脂那模样。罗森堡——有一个犹太姘妇。戈培尔——丑事层出不穷。 这会儿我们看到的是象施特莱彻和卡尔登勃鲁纳这一类的大官。他们都比普通刑事 犯好不了多少。所以元首需要一些有脑子的人在他周围,埃里克。就象咱们这样的 人。” “我相信我决不会成为你们这流氓集团的成员,”我说。 他回到他的书桌旁,微笑着把那张诬告我的纸放下。“你又何必呢?”我心里 正暗暗打颤,他又添了一句,“就算象你说的,这封信是一堆谎话。” 我有点心神不安,一半是给攻击我的那些诽谤引起,一半是由于听了海德里希 揭发我们领导人的那些事。 他的话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有几分是为了要吓唬我,让我知道他的权势范围有 多么广泛?我脑子解决不了这问题。 我对自己说,所有大人物都有缺点。譬如,在党卫队圈子里,大家都坚信罗斯 福有梅毒病,所以他才离不开车椅。全世界都知道丘吉尔是个酒鬼。 可是我觉得奇怪的是海德里希会这样随便谈论我们这些首长,而且是带着讥笑 口吻。几千万人的生杀大权都操在他们这些人手中呢。 我心里隐隐有点怀疑,我们有些领袖的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对头?他们发起这种 战争和他们组成的政府是不是也不对头?但是看看我们已经取得了德国各阶层多大 的拥护——教会,工商界,各社团,工会,教育界!德国人民,他们是歌德和贝多 芬的后代,他们不会容忍罪犯作他们的先知和国王。海德里希这样夸张,也许为的 是要吓唬我。要不,是不是他血液里面隐藏着的犹太成分在作怪? 一九四二年六月 波兰切尔诺 今天,六月十七日,我和阿图尔。奈比上校乘一辆车子,跟着一辆进行实验的 货车,在后面开着。这是一次值得大书特书的经验确实,它给人的印象是那样深刻, 使我忘却了因受诽谤而引起的不安。 奈比和我坐了一辆司机驾驶的公家车子,沿着一条肮脏小路走。前面在离我们 一段路的地方有一辆大型货车在吃力地走上坡。那是,辆草绿色车子,全部密封, 无窗,上面写着“犹太区公共汽车”。 “好吃力啊,”奈比说。“有将近四十个人在里面。太多了。” “整个过程要多久?”“ “哦,那不一定。十分钟,二十分钟。车子里装这么多就要更长些。毒气压力 也可能不规则,有时候需要很长时间才结果掉他们。” “原来这就是你那更有效的办法?” “我们是在试验,多尔夫,我们是在试验。” 我不喜欢它。看来这是解决我们问题的权宜之计,货车和卡车布满波兰和俄国, 奔跑的吼声遍于乡下四处?不让一氧化碳跑到空气里去,可以使它在密封的空间流 通,用它来“重新安置”犹太人。在几个集中营里已经有一些永久性的装置利用来 自柴油机的一氧化碳。不过它们多少也都在试验阶段。举个例子,几乎所有卢布林 的犹太人都在贝尔赛克集中营受到这种使用柴油机排气的特殊待遇。其他的这种集 中营现在也准备开始这样干——诸如特莱勃林卡,奥斯威辛,锡比堡。可是到如今 我们还没有想出一个完善的办法,能结合速度、效率、处理,如果我可以坦率地说, 还有一定的人道的目素,使痛苦可以很快结束。 “那些卡车的设计得改变,”我说。 “它们当初不是为了执行这个任务而造的,”奈比说。 当司机换到低档去时,货车又吃力地爬行,几乎停住。 “在里面是怎么个情况?” “哦,不停地大抓大搔。有时你能听到他们向车厢边上撞。” 我竖起了耳朵注意听。 “现在听不见。马达声太响。” 在这上路上又走了五分钟后——坡度减小了,于是司机在一段平坦的路面上才 能把车开得快些——货车转弯到一块地里,然后开进一丛矮树林,一种熟悉的臭气 钻进我的鼻孔:腐烂的尸体。大群的苍蝇围着我们打转,乱飞。 奈比看一下他的手表。“不错啊。从切尔诺集中营开出到这会儿半小时。他们 肯定都完蛋了。” 我摇摇头。“我们想的不是这样。我们会把波兰各处的卡车机器烧坏。太花钱, 也太费工夫。” 奈比同意我的看法。“对,需要新的办法。布洛贝尔上校,奥伦道夫上校和我 常常讨论这问题。” “真的吗?你们在这种会上还讨论些什么?” “许多事。” “你们有没有写过匿名信给希姆莱和海德里希谈论你们一些同事的事?” “我不懂你在谈什么,少校。” “真的不懂?” 他不想再谈下去,做个手势叫我跟他到货车那儿。司机和另外一个党卫队,在 一些波兰工人的帮助下从货车后面拉出裸体的死尸。我们用手帕掩住脸,粪便和血 的臭味简直叫人受不了。死尸奇形怪状,弄得一片红一片黑的,眼睛爆出来,嘴巴 扭得七歪八斜,就象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 突然我见到一个中上使劲拉一个小东西,从一个尸体身上拉开。然后他又去拉 另一个,那是两个孩子,大约六、七岁。 一个是男孩子,他的头发剃得怪模怪样,留着卷曲的鬓脚,就象我在东方正统 犹太教徒中见到过的那样。两个孩子还活着,喉头发出咕咕声,爬着。 中士急忙朝他们脖子根开枪,一人一枪,把两个都结果了。 他来到奈比上校跟前行个礼。“都死了,长官,除了那两个孩子。有时他们的 母亲用自己身子掩护他们。” 我们回到公家汽车里去。 “糟透,糟透的活儿,”我说。 “对,确使人感动,即使他们是犹太人。有的士兵觉得受不了。 我用蔑视的眼光朝奈比看了一眼。是他发命令屠杀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无疑是 空前未有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就象我的上司那样冷酷无情,把怜悯的心情压下去。 对我来说,不把被我们从世界上铲除去的人当人看待,已经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了。 一个人确实能靠意志行出奇迹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这件事效率糟透,浪费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