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三年四月特莱西恩施塔特 没想到艾希曼会对“恐怖宣传”图画案件这样漫不经心。 但是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靠了自己那套输送的办法——奥斯威辛那儿的工 作正在积极展开——现在成了卡尔登勃鲁纳的红人;如果为了秘密图画的事件追究 责任,那惩罚势必落在我的头上。你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文希曼;他知道要查出那些 作案的画家,以及其余尚未发现的图画,这主要是我的责任。 我们一起看我从柏林带来的那几张画,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司令官拉姆也在场。 “这是什么人画的,你有数吗?”艾希曼问他。 “会画这种图画的人多得很。咱们让那些狗杂种享受种种优待,把他们纵容得 也够了,可是,瞧他们怎样报答咱们。 我恨不得把这一伙都绞死了。“ “冷静一下,少校,”艾希曼说。 他接着又用一位行家的眼光,仔细地研究那几幅画。他具有一种惊人的冷静的 特性。尽管他忙着把成千上万的人送去处死,他却能够照样欣赏一幅风景画,或者 一件精美的陶器。 我和拉姆觉得奇怪,为什么柏林当局会为了五幅画这样气急败坏。但看来文希 曼却对此相当冷漠。“说真的,这几幅画画得不坏呀,”他说。“尽管是格奥尔格。 格罗兹那一类颓废派的玩意儿,但是画这些画的人是有才能的。” “柏林方面责令查明每一个有关的画家的身分,”我说。“上级要破获所有这 一类的秘密工作——不管是制图的,画画的,还是什么的。还要查明偷运这些图画 的同谋犯。咱们不能让外界人士看到这些图画。不能让这些恶毒的图画丑化了特莱 西恩施塔特。” 拉姆摇了摇他那颗公牛般的脑袋。“为了几张乌七八糟的画,也值得这样大惊 小怪。” “非叫犹太人保持安静不可,要他们相信咱们,”我解释。 “咱们必须快刀斩乱麻,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解决。东部的几个集中营里,已 经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反抗。” 艾希曼把鞭柄在桌上笃笃敲着。“带他们进来,”他说。 拉姆走出去了。 艾希曼向我眨了眨眼睛。“这样听下来,好象你受到了一些压力呢,少校。” “压力?” “你的《旧约》读得挺热吗?‘有不认识约瑟的新王起来,治理埃及。’①卡 尔登勃鲁纳就是咱们的新王,对吗,多尔夫?”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是我没说什么。从前只是因为有海德里希在,我才能 够平步青云。可是现在呢…… “你说得对,重新安置计划已经没有其他阻碍了,”艾希曼说。“可是,你可 知道,我受到多大的压力吗?咱们正在清除波兰最后的一些犹太区。现在还剩下了 华沙这个最伤脑筋的地方。至于维也纳、卢森堡、布拉格、马其顿那些地方留下的 一些犹太人,将来都直接到特莱勃林卡去见他们的犹太上帝。 咱们要让元首看到一个‘没有犹太人’的欧洲,多尔夫。“ “这多半是你的功劳,艾希曼。” 拉姆和一个党卫队班长,押进来三个犯人。这三个人外表都很平凡。不象其他 集中营里的囚徒那样穿着条纹衣服,这几个人身上都是便装,一律是工作脉当然, 衣服的前胸和背后也有那黄色的星号),看上去要比一般的囚徒稍许健康一点儿。 他们都是画家,都是嫌疑犯。 艾希曼自我介绍了一下,并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他很有礼貌,但是也很成严。 “现在,也请你们说出自己的姓名、出生地方和其他有关的身分情况吧。” “奥托。菲尔舍尔,卡尔斯鲁厄人,”三个人当中,那个身材最矮小、年纪最 大的一个说。 “埃米尔。弗赖,布拉格人。” ①埃及新王凌虐以色列人故事,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第八节。书香门 第www.bookhome.net “这个大坏蛋是他们的头子,”拉姆说。“只要让我来对付他一个小时,咱们 就能把这桩案件查一个水落石出。” “卡尔。魏斯,柏林人。” 他个子瘦长,身体怄搂着,神情忧郁,但是一张脸很漂亮。 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好啦。”文希曼说。“现在请你们每个人走过来,告诉我,这些恐怖图画是 你们哪一个画的。” 拉姆在弗赖背上捶了一拳。“走呀!” 三个人走到那张大书桌跟前。(办公室里陈设得富丽堂皇;那些家具都是从布 拉格一些上流犹太人家里搬来的。) 我把那几张画都摊在桌上:《等候末倒来临》,《主宰民族》,《犹太区的儿 童》,还有其他两张画。 “谁画的?”艾希曼问。 使我大为惊讶伯是,那个被认为是头子的大个儿弗赖指着两幅图画。 “这两张是我画的,”他说。 菲尔舍尔指了指另一张。“这是我画的。” 魏斯点了点最后的两张。“这些是我画的。” “很好,”艾希曼说。“现在我们有点儿眉目了。你们都坐下吧。” 几个人坐下了。艾希曼向他们敬烟,笑嘻嘻地瞧着他们。看来他们已经吓破了 胆——他们知道小堡里是个什么情景——好象都巴不得跟我们合作。 “现在,咱们就把这件事谈开了吧,”艾希里说。“多尔夫少校从柏林来,要 调查清楚:象这样十恶不赦的画还有多少张,藏在什么地方,外边是谁和你们联系, 帮你们把这些画偷运出去。画肯定不止这五张,你们肯定是要把这些画大量地流传 到各地,造谣污蔑我们。弗赖,你说呢?” “再没有别的画了。” “魏斯?” 我有点儿面熟的这个人垂了头。“没有了。这样的画,我们总共只画了这几张。” 我一眼看出,他十分恐惧;可以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菲尔舍尔?”艾希曼问。 “这些画……这些画……” “请往下说吧,”我说。“告诉我们吧。” “这些画……这样的画就是这几张。司令官知道我们画的是什么。宣传画,肖 像。” 拉姆反手给菲尔舍尔一个耳光。“你这个撒谎的卑鄙犹太鬼。说呀。” “没有……没有……别的画了。” 艾希曼做了一个手势,叫拉姆别再打他,而自己却象一个教师那样,在三个人 面前来回踱步。最后,他在魏斯面前停下了,问道:“你倒说说看,艺术的功用是 什么?” 哦,瞧他多么喜欢扮演这种角色——一位有文化修养的人一位批评家,一位收 藏家。 “艺术的功用吗?”魏斯反问了一句。“贝伦森说,艺术的功用在于充实生活。” 艾希曼脸上有了光彩。“说得好!说得妙!充实生活!” 他指了指那几张画。“你叫这些东西是充实生活的吗?这些垃圾,这些破烂? 你怎么可以这样歪曲事实,还敢称它们为艺术?” “它们反映的是事实,”魏斯说。他的话声音柔和,但很有说服力,这时候我 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认识的那个犹太大夫。然而魏斯是一个普通的姓;柏林有成千上 万的人都处这个姓。 “那么,告诉我,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检查了十多次这个集中营,怎么会没发现 这些情况。” “他们被瞒过了,”魏斯说。 这时候拉姆一巴掌猛地横拍在他脸上。一缕鲜血从他鼻子里流下来。 我站了起来。“魏斯,你放明白点儿。我和你是同乡,都是柏林人。咱们柏林 人都讲求实际。你不会受到惩罚的。你们这些人在这里是受优待的。你只要告诉我 们,在外面和你们联系的是一些什么人。你们打算怎样把这票货色偷运出去。” “我们没有联系。” “那么,告诉我们,其他的画藏在哪儿了。” “一张也没有。” 拉姆向艾希曼响咕了几句。“给我一个小时来对付这几个撒谎的杂种,我们就 可以查清楚这件事。别瞧他们对你这样恭恭敬敬,上校。他们并不欣赏你的艺术讲 演。” “魏斯?你们两个人呢?”我问。“肯回心转意吗?” 他们一句话不说。那个身材高大的弗赖,向另两个人坚定地望了望。 我试着换另一个办法。“魏斯,司令告诉我,说你有一个标致的雅利安人老婆, 最近到这儿来了。” 卡尔挺直了身子,面色煞白。 “我相信,她会要你说出实话来,”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 “菲尔舍尔呢?”我问。薄弱的环节肯定在这里。 “我……我……” 使我十分惊奇的是,我的柏林同乡魏斯却拉住了他的胳膊。“没什么可说的。” “你让他自回答!”拉姆叫嚷。 “没有……没什么,”菲尔舍尔说。 我悄声向艾希曼出主意,让我去跟魏斯谈一谈。有许多犹太人,尽管头里也逞 英雄,但是,只要和他们进行谈话,就往往可以使他们同意和服从你的意思——也 许,这是他们讨论犹太教法典的一部分传统吧。 我把魏斯领到屋子角落里。“可能咱们以前见过吧?”我问。“ “不会吧。” “听我说,魏斯。你别去想那些奥地利人和捷克人啦。现在是柏林人对柏林人。” “柏林人把我在牢里关了四年。柏林人把我父母赶到华沙去。” “嗯,也许可以想一些补救的措施。告诉我那些画在哪里。或者我可以给你想 一些办法。” “自由吗?” “我可以研究一下。如果不说出来,你就要被交给拉姆手下的人。等到他们把 你收拾完,你老婆也不要再看你了。” 刹那间,他脸上笼罩了一片从前犹太区里恐惧的阴影;那是对痛苦、折磨与羞 辱的恐惧;经过我们的刻意求精,这种恐怖手段已成为我们国家的政策。(我的导 师海德里希了解这一点:知道在这样一个完全现代化的国家里,如何利用工艺,如 何不惜采取一切措施,去控制那些人,去摧毁他们的意志,迫使其实现我们的目的。) 可是,接着他好象又恢复了勇气,又象刚才那样倔强地说:“再没有画了。” 我摇了摇头,走回到这时候坐在书桌旁边的艾希曼跟前。 “没有用,”我说。 艾希里命令拉姆带他们走。他们被押了出去。那个年纪最大的菲尔舍尔低声哭 着。 “你的面色和他们一样苍白啊,”艾希曼说。 “是吗?” “不用为这件事烦心。救姆的看守会把口供逼出来的。你可以挟着一捆犹太区 的艺术珍品,象个英雄似的回到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