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一九四三年四月,卡尔跟另两位画家,被艾希曼和其他几个党卫队头目拷问。 他们谁也不肯括供。我哥哥平时遇到街上打群架都要躲开,听到孩子们骂粗话都要 逃跑,可是这时候却公然反抗这些嗜杀的虐待狂者。 英加还记得,卡尔和另两个人,埃米尔。弗赖和奥托。菲尔舍尔,被押出了司 令办公堂,推上了一辆卡车,送往施刑的隔离营房——小堡。 她和玛丽亚。卡洛娃,还有其他几个妇女,在卡车后面扑过去,企图把几个男 人拉下来。她们被一些小头目打退了。一个党卫队班长朝她们上空开了几枪。 英加厉声惨叫,说卡尔无罪,他们必须释放了他,但是卡车开走了。卡尔向他 笑着,还做了一个翘起大拇指的手势。 但是大伙都料定这一去凶多吉少。很少有人从小堡里活着回来。几星期前,就 有一个胡斯教派①的捷克教士,由于有勾结反抗势力的嫌疑,被毒刑拷打,死在那 里了。 三个人被分别关在毗邻的号子里——铁门上有一个递送饮食的口子,高处开了 一个小窗,四面是厚厚的石墙。 他们可以互相呼唤。 菲尔舍尔大喊道:“他们打算把咱们怎么办?” “我想,要拷打咱们,”弗赖说。“菲尔舍尔,记住咱们有约在先。” “这……这都怪我不好。我凭什么要去卖那些画。” “现在你可以弥补过失了,”卡尔说。“千万一个字别吐呀。” “可是,我熬不了痛苦,魏斯。” “我也熬不了,”卡尔说。“但是咱们可以学会。” “我年过六十了,”菲尔舍尔哭着说。“腰子又不好。我不是什么英雄。” ①捷克爱国者和宗教改革家杨。胡斯(1369—1415)创立的教派。 www.bookhome.net书香门第 英加告诉我,后来卡尔才体会到,原来他当时具有那种惊人的勇气,是由于他 需要给菲尔舍尔打气;如果不是为了要安慰和鼓励菲尔舍尔,他自己也许早已垮了。 “他们不会打死咱们的,”弗赖说。 “是呀,他们对我说,再过一个时期,这件事干脆就被你丢在脑后头了,”卡 尔补充了一句。 菲尔舍尔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 卡尔要引他的注意,就把那扇铁门摇得晃郎晃郎地响。 “你听我说,菲尔舍尔。你去过意大利吗?” “没。” “弗赖呢?” “没去过,魏斯,可是许多年来我一直梦想去那儿。” “好呀,现在就让咱们约定。争这件事情结束了,咱们三个人一起去那儿。威 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锡耶纳。我一直想去看弥盖朗琪罗的《大卫》①——不是 照片或者复制品,是那座真正的白色的大像,原来的那座塑像。” 弗赖接下去施展他的伎俩。“你已经跟我讲定了,魏斯。 咱们三个人,陪着我们的老婆。去意大利!对,那是一次画家的旅行。咱们可 别忘了阿雷佐②。我这个人就是崇拜皮埃罗。德拉弗朗契斯卡③。魏斯,你可以在 那里看到文艺复 ①弥盖朗琪罗(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建筑家。 《大卫》指他雕刻的大卫王塑像。 ②阿雷佐(Arezzo):意大利城名,在佛罗伦萨东南,以藏有大量文艺复兴时 代艺术珍品闻名,市内的圣弗朗契斯科教堂里,有十五世纪意大利画家皮埃罗所作 的壁画。 ③皮埃罗。德拉弗朗契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 ,1420—1492):意大 利画家。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兴鼎盛时期最伟大的名画。“ 我哥哥大笑起来。这时候菲尔舍尔已经不哭了。“可是,我对平图里克乔①是 有偏爱的,”卡尔说。 “呸,”弗赖说。“一个插画家罢咧。他哪儿配跟皮埃罗相比 他们先拷打菲尔舍尔。 看守命令他脸贴着墙,背朝外面站好,然后用橡皮棍慢条斯理地抽他,从脖子 后面,顺着背脊、屁股、腿、脚,一路抽下去。 他当然厉声惨叫,我哥哥和弗赖不停地大声喊,叫他不要招供。 “见他们的鬼去吧!”卡尔大声嚷嚷。“咱们才不投降哩! 菲尔舍尔,叫他们见鬼去!“ 到后来,他的惨叫声越来越低了。他肯定是昏过去了。 第二个轮到了卡尔。 两个党卫队走进他的号子。“怎么样,犹太小子?有意思回到司令办公室里去 交代吗?我们怎样对付那个老家伙,你看见了吗?” “这要比挨揍轻松,”另一个党卫队说。 “我没什么可以向你们交代的。” 他们对卡尔重复了那套刑罚。他被剥光了衣服,仿佛给 ①平图里克乔(Pinturicchio),原名贝尔纳尔迪诺。迪贝蒂(Bernardino di Betti ,1454一1513):意大利画家,以壁画著名。锡耶纳大教堂的壁画就是他的 手笔。 书香门第网络图书馆 他做胸腔透视那样,脸贴着墙壁——下巴和胸部紧抵在石头墙上,双腿向后斜 倾,胳膊贴在腰里。 他们把他拷打了十五分钟,又猛又狠又急,一下下抽打他的头、背脊、腰、腿、 生殖器和脚。他也发出了惨嗷。弗赖大声喊着,叫他不要开口,不要屈服。而他也 就始终不去提那些画。 那种图画,也就是纳粹称之为“恐怖宣传”画,集中营里藏有好几百幅。这几 位画家决心不让人家发现它们。 弗赖不停地喊,要让他的声音盖过卡尔的惨号。“佛罗伦萨!”他大喊。“听 我说,魏斯!威尼斯,佩鲁贾①!咱们要在乌菲齐美术品陈列馆②饱看它一整天! 要在巴尔杰洛③参观一天!” 最后,卡尔熬不住,滑倒在地下。他背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交代吗?”一个党卫队问。 “没。” “你还得揍。把他扶起来。” 他们又打他;他又倒了下去。 他们用同样手段对付埃米尔。弗赖,他也拒绝吐露任何有关画的秘密。 几个看守回到菲尔舍尔的号子里,以为再用一次刑就能 ①佩鲁贾(Perugia ):意大利佩鲁贾省的省会,城内有以壁画著名的“货币 交易厅”。 ②乌菲齐美术品陈列馆(Ufizzi Gallery):在佛罗伦萨,建立于十五世纪, 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美术品陈列馆之一。 ③巴尔杰洛(Bargello):原为十三世纪佛罗伦萨的一座王宫,1857年改为美 术馆,内中陈列大量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珍品。http://www.bookhome.net 使他招供,但是发现他已经死了。 看来,现在拷打暂停了,几个党卫队回到拉姆的办公室里,汇报菲尔舍尔的死 讯。 英加和其他几个等候在办公室外面的妇女,被那些小头目拦住不许进去,她们 都尖着嗓子向那些党卫队嚷嚷,警告他们不许再折磨那几个男人。她们谁也没有立 即知道,菲尔舍尔已经被打死了。 一个党卫队向英加狞笑地说,“他们就要招供了。不招供就到奥斯威辛去。” 在小堡里,卡尔和弗赖被打得遗体鳞际浑身是血,已经不能动弹,这时候听见 看守回来了。 “他们不会打死咱们了,”弗赖悄声说。“一想起那些画,他们就要发狂。他 们一定要掌握那些图画。这些狗杂种生怕人家发现他们的罪状,有一种近乎反常的 恐怖。魏斯,在他们腐朽的心灵里,他们知道自己有罪,总有一天要受到惩罚。所 以,他们要咱们活着。”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卡尔模糊不清地说。 “我也未必支持得住。咱们来赛一赛吧,魏斯。谁能支持得最久……就请他在 威尼斯免费乘一次小船。” 后来,拷打又开始了。每隔一小时,就又有看守走来。到了那天晚上,卡尔和 弗赖都已神志昏迷,成了两块叫人无法辨认的僵死的肉,他们的身体在痛苦中抽搐, 胜也变了相,象丑八怪一样。但是,他们仍旧没有招供。 趁他们在拷打这工夫,英加和玛丽亚。卡洛娃已经把所有的画都埋藏起来。它 们用防水纸包泳,装在不透水的听头里,然后埋在十来个不同的地方——菜园里, 花坛里,一个废弃的砂坑里。英加相信,战事不曾结束之前,它们绝对不会被人发 现。 两个妇女把铲起的泥土抛在最后那幅《特雷津的画家》上,这时候英加哭起来 了。 “哦,玛丽亚,”她说。“值得这样做吗?让他们为了这些画吃这么大的苦? 咱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们交给了党卫队呢?” “卡尔相信这些画的价值,英加。它们画的是全世界人必须知道的真实情况。” “我想是如此吧。但是,老实对你说,我倒真想冲进司令办公室说:”喏,它 们都在这里,把丈夫还给我吧。“ “他和弗赖都宁愿象现在这样。我知道。” “但愿如此。哦,但愿如此吧。” 弗赖和我哥哥接连被拷打了四天。 最后一天,卡尔咧开破裂的嘴唇,沙哑着嗓子唤弗赖。“他们把我的手打断了。 十个手指头。骨头都碎了。” “我也是这样,”弗赖说。 “这样,咱们再不能画画了。” “他们就会把咱们的事丢开的。他们知道咱们不会招供。 他们就会对这些倒霉的国画感到厌烦,急于要去干别的事情。“ “或者是打死了咱们。我倒希望他们这样。” “不,不,魏斯。要坚持下去。” “弗赖?你听得见我的话吗?我小时候很胆小。我一向胆小。我母亲头一天送 我上学,我就哭了。也许,我现在胆子大起来了。” “是呀,魏斯,你胆子大起来了。” 他们又开始谈意大利,讨论旅游行程,决定经过腊有纳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在 那里停留。弗赖猜对了。拷打终于结束。 但是他们仍旧被隔离,不许再回画室里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