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我现在得回过头去,再说我父母在华沙的遭遇。华沙的犹太人(波兰哪儿的犹 太人都一样)给大批大批送进了死亡营,这里我就得讲一讲他们俩在这个过程中的 曲折的经历。 一九四二年夏天,党卫队司令官赫夫勒向犹太人地方自治会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命令规定,每天要交出六千名犹太人,装上车皮送到东方去。 当时在场听到这个命令的自治会办事人员中,有我父亲、摩西大叔和科恩大夫。 父亲当时就问:“叫我们怎么去跟这些人说呢?” 赫夫勒说:“就用实说嘛。要把他们送到俄国的一个家庭营去。是个劳动营。 空气新鲜。吃得也好。一家大小都在一起住。看你们把个华沙弄得这样疫病横行, 你们与其留在这儿,还不如到那儿去强得多啦。” 摩西大叔说:“老百姓也许会反抗呢。” 赫夫勒冷笑一声。“你们老百姓几时反抗过?你们还没有领教过造反的滋味呢。 再说你们也不是不明白,自从海德里希遭到暗算以后,我们可是再不会象从前那样 宽仁厚道了。” 父亲略略计算了一下。“照六千名一天的速度抽下去,犹大区里很快就没人啦。” 赫夫勒说道:“胡说!我们的目的只是减少过多的人口,让你们大家的日子也 可以过得好些。” 科恩大夫问:“这人可怎么抽法呢?” “那可是你们的事了,跟我不相干。反正我向你们每天要六千个人就是,人数 一定要计点准确,还要详细开列花名。要是不交出人来,我就派部下到大街小巷随 意去抓。”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那时说不定就得先在列位中间抓几个充数了。” 于是,一列车一列车的人就开始离开华沙了。变化之快也真叫人吃惊,转眼华 沙的犹太区就显得空落落了。才一个月工夫,就有十八万犹太人给送到“东方”去 了。可是这里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德国人切断了犹太区同外界的一切贸易;粮食更 缺乏了,病死饿死的更多了。 九月里的一天晚上,摩西大叔等在调车场上,躲在一个工具棚里。 一列从“东方”回来的火车驶进调车场停下。工会领袖扎尔曼从一节货车底下 钻了出来,他沿着岔道悄悄走去,找到了摩西大叔。 摩西大叔同他:“怎么样?” 扎尔曼半晌才喘过气来。“这些列车不是开到俄国去的。” “哦,开到哪儿啦?” “到一个叫特莱勃林卡的地方。离这儿只有三小时的路。 车皮的编号我都核对过了。今天拉回来的就是昨天开出的那几列。“ “特莱勃林卡?是个劳动营?” 扎尔曼摇摇头。“是个杀人工厂。波兰的基督教徒才送劳动营。是犹太人都给 赶进了这座大房子。党卫队对他们说是进去灭虱子。” “老天爷!我们请的果然没错。” “他们到处都坚了假牌子,装得象是灭过了虱子就要给犹太人进行登记、安排 工作似的——制帽工,制革工,铁工,样样都有。他们对来人说:洗完了澡出来就 给你们分派工作。可是哪还出得来呢。一进去,就放毒气。” “这些……你都看见的……?” 扎尔曼点点头。“是从一个小头目那里听到的。他不知道我是谁。据他说是, 先叫他们脱光衣服,等在那里,后来便统统赶了进去。女的,小的,老的,统统赶 了进去。华沙的犹太人眼看就要全部断送在那儿了。” 摩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安尼莱维茨,还有埃娃,你们的看法果然都 没错。你们有见识,有头脑。” 扎尔曼拉了一下帽子。“来。咱们得去向抵抗运动汇报。” 过了些时候,有一天,大伙儿在莱施诺街安尼莱维茨的总部里议论扎尔曼汇报 的情况。犹太战斗组织的成员——科维尔、扎尔曼、埃娃、洛伊,还有许多年轻人 ——对纳粹的谎言一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犹太区里的大多数居民,却都有自骗自 的无穷能耐,他们总是盼着有一天“会否极奉来”,所以对“家庭营”及“重新安 置”之类的活还是信而不疑。 他们怀着希望收听英国广播公司的短波广播,他们巴不得能听到些线索,表明 外界已经得知他们的遭遇,就要将情况公诸于天下。 报告员先报道了在北非利比亚前线取得的进展,又报告了盟国空军出动一百四 十架次,飞越英吉利海峡出击的消息。 接下来报告员报道了这样一条电讯:“据波兰抵抗运动部队传来的消息,纳粹 分子日下正对波兰平民进行残酷迫害,特别以神父、教师及在波兰人民中较有影响 的人士为目标。枪杀波兰平民的事件日有发生,稍有违禁就要处死。” 话自然都是不错的,可就是只字未提波兰犹太人的苦难。 摩西大叔说:“他们知道特莱勃林卡的事,算来也有几个星期了。可至今没有 听到他们发过半点消息。德国人要把华沙犹太区的人斩尽杀绝,早在七月里就动手 了——可广播里至今一声不吭。英国广播公司怎么啦?” “现在你该明白咱们为什么要搞复国主义了吧,”安尼莱维茨说。“咱们这都 是为了自己,人家谁肯替咱们出力呢。” 父亲说,‘也许他们是对这些消息不敢相信吧。“ 埃娃接口说道:“恐怕根本就不相信。” “我们是通过瑞典人把话捎出去的,”扎尔曼说道。“我们说,波兰的犹太人 在大遭屠杀啦,这是存心要把我们斩草除根啊。我们央求他们:”快快广播吧!‘ 你知道他们就是这样的回答:“你们的电报并不都是适宜于公开发布的。’妈的, 这算是什么意思?” 安尼莱维茨关上了收音机。“这就是说他们还是不相信。 也可能认为我们是在造谣。这样的罪行实在太骇人听闻了,他们怎么会相信呢。 德国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啦。“ 科维尔点点头。“对付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多搞点枪。 犹太区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只要咱们能有几百人起来战斗,局面一定可以 改观。“ 当下就决定由摩西大叔带小伙子阿隆再到围墙外边去跑一趟,一趟不行的话就 多跑几趟,务必要设法取得波兰抵抗运动的援助。 我父亲还想出了一条计策(据埃娃回忆,我母亲也参加了那天的会议),他打 算在所谓“转运站”,即火车站上设个诊所。 这样,可以找机会把一些年轻力壮,对抵抗运动有用,或能够参加战斗的人设 法给救下来。 “也可能有点好处,”扎尔曼脸色阴郁地说。“不过只有拿起枪才是真正的办 法。” 只听有人在喊叫。又在搜捕了。“ 几个抵抗运动的战士连忙赶到楼上,凑着堵窗木板的除缝。看街上党卫队把去 特莱勃林卡的人们押走。突然,有两个青年逃跑了。其中一个是跟党卫队经过一番 搏斗之后才给开枪打死的。另外一个从楼房里拖了出来,也给枪杀了。 “他们至少都不是那么情情愿愿去的,”安尼莱维茨说道。 “可他们干吗不一齐起来斗争呢?”扎尔曼说。“咱们有好几十万人,押送的 德国人只是一小撮。打不打,反正都是个死嘛。” 母亲不觉用手掩住了嘴。“哎呀,约瑟夫。你看那个提皮包的孩子。他是我的 学生啊,今年才十三岁。” “你何必看呢,贝尔塔,”父亲说。 科维尔问道:“为什么不看呢?”——不过并不是冷酷的口气。 他们就这样被押去送了命——华沙的犹太区每天有小千名犹太人,就这样被送 到死亡营去。他们偶尔也有反抗的——不过那都是些零星的、盲目的反抗。绝大多 数人还是默默地去了,临走还在安慰自己,以为是要到一个“好地方”去呢。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父亲在火车站附近设立一个诊所,救几个犹太人逃过毒气 室,其实只能说是蛮干;想要以此来抵制德国人的滔天罪恶,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我的妻子塔玛是个现实主义派,是个真正上生土长的以色列人。她听见我讲起 这件事,总是嗤之以鼻,说:“有什么用啊。犹太人就爱做些象征性的姿态,叫人 都看腻了。只有扎扎实实的干,那才解决问题。得有政权,有实力,还要讲策略。” 总而言之,就在犹太人被大批赶往特莱教林卡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早晨,火车 站附近一家空关的铺子重又打开了。橱窗里张起了洁白的布帘。门首挂了个红色的 “大卫”星,上面写着:“犹太医院,铁路分诊所”。 父亲救下的第一批人里,就有马克斯。洛伊夫妇。 洛伊在抵抗运动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个熟练的印刷工人,地下印刷 厂里少他不可。那天他也闷闷不乐地坐在行李上,跟另外许许多多犹太人一起,在 那里等候开往“东方”的列车。父亲一见是他,马上就行动起来。 父亲身上穿着件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手里捧着块夹病历卡的木板, 走到洛伊夫妇的跟前。 那个印刷工人一见就问:“嗨,大夫,你在这里干什么?” “快把舌头伸出来看看,”父亲说。“让我再按按你的脉搏。 你的病不轻啊,可不能出门啦。你太太也一样呢。快进诊所里去。“ “什么?那不会让党卫队看见吗?” “没关系。你要是上了那次列车还会有命吗!快走,包你没有事。” “可是……” “装个害病的样子。捧住脑袋。你这是班疹伤寒的潜伏期,懂吗!” 洛伊明白过来了。“有数,有数。来吧,加纳。” 就这样,父亲又救下了一家三口,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可以吸收他们参加战 斗组织),还有另外三五个人。 他把最后一个“病人”赶进诊所的时候,一个叫霍尼希施泰因的小头目也跟了 过来。诊所里,母亲身穿护士服,正忙着安排病人在病床上躺下,给他们量体温; 摩西大叔则管着个小小的药房。 父亲刚一进门,那个小头目也跟着进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问。 父亲没有睬他,只管说道:“给这两个病人服阿司匹林。角落里那一个可能是 霍乱,要加以隔离。” 霍尼希施泰因又问:“这是干什么呀?” 父亲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是铁路诊所。防止传染病带上列车。” “魏斯大夫,要是这一车人人数有了短缺,那你就有麻烦了。连我也要遭殃呢。” “这诊所是上面批准的。快给我出去。我们有上面的命令,凡是有可能传染疾 病的人一律不准上车。” 那小头目走了,我母亲当时正好站在橱窗跟前,看见他跟一个党卫队说了几句。 “哎呀,天哪!……他报告德国人了。” 她说。 父亲连忙说:“洛伊,你们两口子赶快从后门出去。” 摩西大叔把阿司匹林和水给了那另外的一家子。一两个青年照旧躺在病床上, 装出一副害病的样子。 那个小头目带着党卫队又来了。 小头目说:“他说这儿是个临时诊所。” 这个党卫队眼光不灵,活活是头呆鸟,看来他已经给蒙住了。他看了看,病人 躺在病床上,母亲穿着雪白的护士服,摩西走来走去完全象个护理员。 父亲说:“这个女人得了斑疹伤寒,孩子可能也都染上了。 我有上面的命令,传染病人一律不准上车。“ 父亲的话说来头头是道。那个党卫队抓了抓脸,犹豫不决。大家心里都清楚, 要是计策一旦给识破的话,我的二老和摩西大叔就该下一班到特莱勃林卡去了。 父亲于是就说:“护士,把那个女人用布盖起来。孩子恐怕得送医院。”又转 过脸去对摩西大叔说:“能不能去弄一些消毒肥皂来?” “我去看看。” 这露骨的一招看来见了效。外边,大喇叭已经在命令犹太人上车了。还说,凡 是一家人都务必待在一起不要分散,到了“家庭营”可以给他们安排住房。 那党卫队和小头目急着要去催人上车,就都走了。大家总算暂时松了口气。 我父母和摩西大叔,就眼看华沙的犹太人纷纷上了火车。 前去送死。 父亲说:“一去不复返啊。今天六千,明天又是六千。” 摩西大叔问他:“约瑟夫,咱们这样救上五六个人……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吗?” 父亲说:“我也只能聊以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