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不光书记走了背运 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大板牙”把男人的把戏 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不可能让他俩得手后再出面制 止,她要赶在他们得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及早 地、恶狠狠地扑向窝棚……这一仗打的,光女人撕 打下的头发,和点儿黄泥做个火盆是绰绰有余的。 要说背运,首先是于书记走了背运.其次才是逛荡。于书记的背运,是逛荡造 成的。于书记到最后也不知道,逛荡自己也不知道。 于村人都知道,于书记不能喝酒,超过二两就脸红得像只公鸡,还要外加一个 小时的睡觉.但酒能办很多事情,例如约会女人,于书记就常用酒来约会女人。 这一天临出大门,于书记就对老婆大板牙说:“我要去乡里开会,得晚上回来 。”于书记老婆别看长得一般,又没文化,至多也就门面前那副板牙长得突出.才 得此名。但人很厉害,骂人话不沾嘴唇,又敢打刀拼,于书记就很怕她。走前总要 交待一番,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大板牙对他干别的都不放心,惟开会深信不疑, 那是公家的事情,当领导才有资格呢。于书记出门前就常说开会。 其实这一天他并没有开会,先到村部转了一圈,瞧瞧无事,就对看门的老王头 说:“有人找我,就说开会去了。”老王头点点头,他心里啥都明白,又啥都不说, 所以于书记在村里当了二十来年书记,他就在村部看了二十来年大门。抽空子,于 书记去卷柜里拿出一个人造革小皮克,里边装着食品、饮料和两瓶低度白酒,趁无 人留意,就匆匆地走出村部,绕过村子,直奔村西的山上走去。 正值春暖花开,阳光明丽,暖气融融,山间羊肠小路两边咧着小嘴儿的野花不 时地擦抚着脚面,叫人心清格外清朗。于书记就不由得心想,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 时光。脚步就加快了许多,小路两边粗壮的林木就很快落在后边。 走过一个山岗,来到一个山腰,再走过一个山岗,山腰里边是一片狭长的开阔 地。这里树木茂盛,又高又直,除了“嗽嗷”的鸟叫,就风吹树响,叫人有点发毛 。当地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里盖有看林人的窝棚,背风向阳,安全舒适,如世外 桃园一般。 于书记在窝棚前坐有十几分钟的光景,山对面走下一个女子。年轻漂亮,高挑 活泼,像一只欢快的梅花小鹿。两个人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又亲又啃,如隔世重逢 一般。一会儿就双双走进了窝棚,下面的故事就不说自明了。 单说逛荡,接连两天中午在“夜来春”里找不见于书记,心情十分烦躁,他已 摸出规律,“夜来春”哪天有于书记来,客人就多,卖酒也多,他拣的酒底也多, 相反就一切相反。这两天就几乎拣不到酒底,就酒店屋里屋外四处乱转,多次到大 门外张望,实在等不得了,就问酒店老板:“于书记哪去了,那个咋还不来呢?” 酒店老板因为客稀,正没好气,就道:“我给你看着去了,咋还没来?我还盼呢, 你要能把他请来,我给你一瓶‘红高粱’,省得像狗似地满处拣酒底子。”逛荡信 以为真,扭头就去寻找于书记。他先到村部,扒着窗台问老王头,“于书记上哪去 了?”老工头见是逛荡,就不正面回答:“快走吧,快走吧,领导上的事情,我哪 里知道。”逛荡又在路上遇见一个小伙子,又问:“看见于书记了么?”小伙子正 闲得无聊,就打趣说:“于书记正在中南海,等你去研究工作,主要讨论‘红高粱’ 的销路问题,准备在你家开一个白喝批发网点。”逛荡知道这不是好话,也不与他 计较,继续门头走路,打探于书记的下落。 晚上逛荡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老在想着一个问题,于书记能去哪呢?后来他 睡着了,凌晨两点多又给酒瘾勾醒了,“那个,不喝酒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他 悄悄地爬起来,决定去于书记家里守候,看看他到底往哪走。在于书记家门口转了 一圈,觉得不妥,万一于书记发起脾气,给他一脚,闹不好那个连老命也搭进去了 。就弯弯转转来到村部门口,于书记天天在这里开会,下达命令,那个今天也会来 的,就蹲在院边的榆树墙中间猫起来。这里真好,不显眼,能看见别人,别人那个 还看不见俺,发现于书记,那个悄悄就跟着走了,困了还能睡一觉呢。榆树墙里蚊 子真多,嗡嗡嗡不停地向逛荡发动袭击,他尽管穿着民政救济的长衣长裤,头上还 是给叮了好几个大包。他就啪啪不停地朝自己的脸上打去。清晨老工头出来倒垃圾, 听着榆树墙那边不停地有啪啪的响声,就赶过来看,发现了逛荡,“又喝多了,快 回家睡觉去吧,一会蚊子该把你吃了。”逛荡哼叽叽地也不答话。老王头叹口气走 了,这样的人,谁能怀疑他干啥呢? 太阳出来很高的时候,于书记急匆匆地向村委会走来。逛荡一阵惊喜,差点跳 起来,这回看你哪跑? 不一会儿于书记推着车子走出门口。逛荡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看着于书 记骑着车子朝乡政府方向走去,就拼命地撵过去。一直撵到于书记没了影儿,才站 下来张口喘气,“妈呀,那个这几天八成都去乡里开会去了,我说那个咋不去‘夜 来春’呢?” 于书记第二天中午去“夜来春”吃了顿饭,然后又不见了。连着两天都捉不见 踪影。 下一天早上逛荡故伎重演,又来到榆树墙里守候,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底数,连 着这些天去乡里开会,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回于书记就没有骑自行车,鬼鬼祟祟地 在村委会转一圈儿,夹起那个人造革兜子就向西边山上走去。逛荡赶紧从榆树墙里 钻出来,猫着腰朝于书记跟过去。 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于书记竟走得极快,好歹跟到山岗,一下坡就没影儿了。 逛荡前后左右搜索了大半天,连个兔子也没看见,就垂头丧气地朝村里走回去。 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办法,早早来到山梁的树丛里等着。果然,大约和昨天上午 的时间差不多,于书记又夹一个人造革小皮兜子走过来了。一上山岗就站下来直喘 粗气,还拿手绢擦汗呢。逛荡很高兴,这回看你可往哪跑?于书记从他旁边一过, 逛荡就悄悄地跟上了。 又过了一个山梁,来到一片开阔地,一直走到山边儿,就停下来站着,东张西 望,还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像电影里的“特务”。不一会儿,前边提到的那个 年轻漂亮的小梅花鹿儿就出现了。拥抱、亲吻,手拉着手向那个废弃的窝棚里走去, 进去前于书记还把那小梅花鹿抱了起来,两个人就响起一片咯咯咯的笑声。 逛荡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只在一边静静地候着,像一个有耐心的猎人,他要 等到两个人的故事结束,请于书记到“夜来春”坐一坐,店老板还答应他一瓶“红 高粱”呢。 时间真是难熬,逛荡一直苦熬到太阳西斜,那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 向相反方向走去。逛荡没能马上向于书记奔去,他并没想到这样做有啥不好,他却 发现了他们在温存期间向外边扔过吃剩下的东西,他真的饿了,万一有酒不更好么? 当看不见两个人的影子时一就颠跑着向窝棚里奔去。果然不出所料,在铺着塑料布 的土炕上,还剩下多半袋饼干。他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向四周搜索.因为他嗅到了 一种气味,果然,“那个我的妈呀,墙角下不是酒瓶子么?”他张开两臂,像迎接 久别的亲人,疯子似地扑上去。启开一个装有半瓶酒的盖子,一口稠进去。抹了一 下嘴巴,发现黑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瓶酒呢。他咕嘻嘻地笑着,两条腿慢慢地跪下去, 双手抖着向酒瓶子拢去,仿佛那是个圣物,不小心就会飞掉似的。他抓起酒瓶,低 下头咬开盖子,跪在地上就把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他太想酒了,已三四天没正经 喝一次酒了! 接下来的几天,于书记几乎天天来.逛荡也几乎天天跟着来。于书记和小梅花 鹿儿温存,逛荡就守在一边打吨。他们一走,他就扑上去收拾残局,每次多少总有 收获,逛荡心里就很满足。 事情的败坏源于于书记的疏漏.于书记已经发现有两三次——每次剩下的饼干 和水酒都不翼而飞。他总存着一种侥幸,兴许是放牛孩子吃了,也兴许是老鼠给搬 走了。没听说老鼠可以把成沓的人民币或成盖帘的饺子搬走的故事么?对于这件事 的解释,只能用鬼迷心窍或色胆包天吧。 几天后的某一时刻,于书记媳妇大板牙忽然对于书记产生了怀疑。这些日子他 总说去乡里开会,以前从未有连续开这些天会的,晚上一回来就死猪似地长条条地 躺下去,一点也不起作用了,以前可像只老虎呢。去村部一问老王头,老家伙也说 开会了,可看老犊子那吱吱晤晤的样子,就不像个正常的样子,都说他是于海成的 眼睛和耳朵呢。去问村治保主任,竟说不太清楚,书记开会,村长和治保主任能不 清楚么?她动了动心眼,就去“夜来春”打探虚实。店主说这几天不光于书记没来, 逛荡也见不到影儿了。大板牙心里就有了主意,都说逛荡是于海成后屁股上的苍蝇, 他走到哪,他往往跟到哪,于海成没了,逛荡也没了,要找到逛荡,说不定就能找 到于海成呢。于是她打起了逛荡的主意。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于海成一出门,大板牙也悄悄地跟了出去。三拐两转,于 海成没了影子,却在村委会门前的榆树墙里瞧见了逛荡鬼鬼祟祟,缩头缩脑,一副 土老鼠的样子。很快,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就在逛荡和大板牙之间开 场了。 逛荡瞄着于书记三转两转又去了西山,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因为这条路他 走得很熟了,急啥呢,去早了也得等着。大板牙就悄悄尾在逛荡身后,他这个速度, 很适合她的跟踪。 大约在上午十点半左右,大板牙把男人的把戏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不可能让 他俩得手后再出面制止,她要赶在他们得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及早地、恶狠狠 地扑向窝棚。 这一仗打的,真是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光女人撕打下的头发,和点儿黄泥做 个火盆是绰绰有余的。 逛荡正在打吨,忽听有人大骂,那边就是咿咿地哭。于书记就左右打圆场儿, “你看你老马,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看看山场,顺便遇上小徐,只跟她唠唠喀儿…… 还不快点走呢,小徐子,站着没挨够打啊!” “暧呀呀,操你妈的于海成,赶上你祖宗了,还一口一个小徐,打板儿供起来 得了!” 逛荡并不以为有人打架,还以为他们闹着玩呢。昨晚上又多喝了几杯,太阳一 热,就心血发粘,只抬了抬头,又低下去睡起来了。 如果说于书记的背运逛荡负有责任,逛荡的背运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这不,已经喝不少酒了,还出来溜达,天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嘴里还哼着小 调,天黑看不见影子.若白天,准保能看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 “正月里来是新年哪, 那个‘红高梁’喝得我真解馋哪; 二月里来龙抬头啊, ‘夜来春’的好酒那个喝不够啊; 三月里来三月三哪, 村干部的好酒像过年哪; 四月里夹种地忙呀, ‘二锅头’的冲劲赛过那‘红高粱’啊; 五月里来……” 他不知从哪来的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切身体会,一边瞎走一边起劲地唱着, 突然咕步一声,整个人活生生地平躺下去。昏迷有三四分钟光景,才爬起来摸摸脑 门,就长出个大包,也许比鸡蛋还大呢,要是跌在后边,他肯定唱不完“五月里来” 了。这下没了闲心,瞅着牙,丝哈丝哈地哎哟半天,才想起骂来:“败大家的,不 长眼睛,那个整截木头往道上放……” 木头突然没了,黑影里“啼”地笑出声来。 逛荡吃了一惊,揉揉眼睛,“是人么,那个,不是鬼吧?” “喝多少猫尿,我的语声都听不出来了,李二,看出来没?”逛荡仔细近前看 看,“李二你,瞎闹啥,大黑天伸条腿,摔瞎眼睛那个你给我领道?” “我给你领道!你也不是我儿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真假人,我特意找你 半天了——走啊,喝酒去!” 逛荡就笑了,“你也会蒙人了……”他虽然糊涂,对李二还是了解的,一年三 百六十五天好吃懒做,偷鸡摸狗,除了好事不干,啥事都干,是村里有名的无赖, 他逛荡虽然贪酒,别人的东西从不乱动一下呢。 “你不信啊?咱们可说准了,别后悔就行!”李二扭身向胡同的那一边走去。 逛荡一愣,突然大喊:“等一等,走起来像个毛贼,着啥急呢。”就深一脚浅 一脚地跟李二去了。 走进哪一家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一进院子,屋里就像青蛙似地吵个不停:“王 老三,就这点活,你还不干?” “装X呢,上次是哪个爹干的,还能可一个爷爷累死!” “徐四,你就辛苦点,多点活,多大点事呀!” “行了,少跟我装犊子,今个就是把牛皮吹碎了,我也不干!” “哎,不是让李二找逛荡去了么.死哪去了?” 李二就在外边叫骂:“你爷爷回来了!” 逛荡跨进门口,见地上躺着四五只死鸡,里屋坐着王老三、徐四、马五、赵六 等四五个人,地中央的桌子上还摆着麻将。他们一见逛荡,都乐得跳起来:“祖宗, 可把你盼来了!逛荡大叔,咱们可丑话说在前边,那几只鸡拔毛、扒膛、炖烂都是 你的活了,完事儿烧酒管够.鸡肉管吃,干不完挤出你卵子儿别怪哥们俺们不仁义!” 逛荡往屋里看一看,见墙角处放着十多瓶“红高粱”,就咂咂舌头,去厨房烧 水拔鸡毛去了。 三个小时后,鸡炖好了。一伙人便收拾起麻将,端上菜,启开酒,就吃喝起来 。很快就有人说:“逛荡这鸡咋做的,一股鸡屎味,是没扒膛啊?”又一个说: “鸡肉里炖出鸡毛来了,一会还能长出鸡患呢。别说,逛爷手艺是高。”又一个就 反驳说:“将就吃得了,鸡肉也堵不住你们那嘴。”于是就吃五喝六地喝酒,吃肉, 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 逛荡一声也不吭,身边把着两瓶白酒.除了啃几块鸡骨头,就吱儿吱地喝酒。 直到别人都吃完撤桌子了,他又摸起一瓶“红高粱”放在胸前。其中一个就说: “逛爷,见好就收吧,今晚上喝光了明晚上喝啥?”逛荡就问:“明晚上还能买酒 鸡么,哪来那么多个钱呢?”其中一个就说:“逛爷,咱可是讲好了,这瓶酒你拿 着可以.明晚必须准时还来,不来掰你的脚趾盖儿!”’逛荡连忙点点头.拎着 “红高粱”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逛荡按时到位。地上不光躺了四只死鸡,还多了一只鸭子。逛荡 重操旧业,照样拔毛、扒膛、炖肉;然后是喝酒、吃肉。临走照样又拿了一瓶“红 高粱”。逛荡自觉交了好运,心情就格外晴朗。 村民们连续丢鸡丢鸭,反映越来越大,有人还反映到乡里,已直接威胁到于村 “治安良好村”牌子的存留问题。村干部们开了几次会议,民兵晚上增加了好几个 流动岗哨,都无济于事。于书记回家也愁眉苦脸,一直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大板牙 脑筋一动,就问逛荡这几天跟你们去“夜来春”没有?于书记诧异道:“这几天晚 上还真没看见影儿,你问这个干啥?”大板牙没把跟踪逛荡的事告诉丈夫,她怕引 起男人警觉以后更不好掌握,只说逛荡不是常跟你们去“夜来春”么,这回不去了, 说明他在别场弄到酒了,谁能请他喝酒?这里边说不定有事儿。于书记恍然大悟, 连夸老婆聪明,有水平,还上去亲了一口那核桃似的老脸,就赶紧去村里安排人员 跟踪逛荡。 治保主任外出不在,该任务就交给民兵连长王成武领衔主管。第一天因逛荡白 天喝得大醉一宿未出家门,一宿无戏。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逛荡晃悠悠地出了 大门,径直朝村北转去。王成武领着民兵赶紧踉过去,跟着跟着就没了踪影。原来 逛荡转来转去转一家院里就转不出来了,待从那家胡同走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待他 们找到逛荡,此人正背对房门,撅着屁股伏在一个大盆前拔鹅毛呢。灯光昏暗,雾 气腾腾,远远望去,只见一尊肥大的屁股高高地翘在屋地中央,像吊起一头肥猪。 王成武快步赶上去,用力踢了一脚,才将逛荡脑袋从盆子里拔出来。 第二天一早,乡派出所的两名干警骑着摩托赶到于村,将逛荡等七人用绳子一 个个捆起来,由村里出台手扶拖拉机把人犯拉到乡派出所,王成武也同时赶到。 派出所的屋子不大,还很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每个人的样子。他们一进屋, 就有两个干警劈头盖脸地狠打他们,又问他们服不服。那几位就哭哭啼啼,淌鼻涕 流眼泪地说服了,爷爷,你们可别打了!逛荡只揩抹嘴角,闷头站着,一言不发。 一个年轻的高个干警就很生气,把逛荡叫到外屋站好,轻轻拍下腰间皮带,突然旋 风似地挥舞起来。年轻轻的小伙子,脸上一会儿就刷刷地流出汗来,又问他服不服 。逛荡只用手抱着头,吭陈吭味地哼叽,连一句像样的喊叫都不会,哪还会说服不 服呢,只在干警停手后,用袖头一下接一下地揩着脸上的血污,两只眼睛惊恐地看 着干警,像一个眼巴巴的孩子。干警就更生气,回身去桌子上操起电棍,“操你妈 的,我叫你不服,今天非捅死你不可!”逛荡赶紧闭上眼睛,照旧用手捂住脑袋, 完全听天由命了。 偏巧王成武从外面走进来,小声对那干警说:“小王,他精神不好,别和他一 般见识。”小伙子才愤愤地丢下电棍,要不然,这一壶可够逛荡喝了。那干警却做 梦也没能想到,几年后他当了所长,要不是逛荡帮了他一把,他性命难保呢。 处理的结果是,每人罚款五百元,外加七天义务劳动。逛荡因家里太穷,村里 又证实他不会偷鸡摸鸭,只义务劳动七天,又因年龄偏大,伤势较重,只劳动了一 个小时就解除了惩戒,最后由村里监督改造两个星期以观后效。 但这还不能算是他的背运,他的真正背运还在后边呢。 许多人都说,凡事来临之前,只要你留心,多少总会有些预兆的。逛荡也不例 外,平时成年累月,冰霜雪寒,曙热风吹,你推他打,各样苦处他样样尝遍,就是 不知道啥叫身上难受,啥叫有病有灾。这几天好生生的身体突然头痛,浑身发烧, 躺在黑骏级的、窟窿眼子的积秸炕席上,一动不动。孩子都工作念书在外,只老婆 子一人守在身边。老婆子本来心里很畅快的,前几天大儿子来信,说他在县里干得 挺好,抽空还要回来看看母亲,还给她捎来一件衣服,就是不提父亲。老家伙都是 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做娘的尽管苦些,总算有个盼头了。逛荡病倒了,她很着急, 虽说平日只知道喝酒,不干正事,也没做啥坏事,起码还支起一个家门的牌位,也 快六十的人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就去厨房把面袋子底下还剩着的一点面粉抖出来, 去邻家要了几棵小白菜做了一碗疙瘩汤端到逛荡面前。逛荡摇摇头,红头胀脸的只 吵着要酒,让她去谁家给借点酒来喝喝就好了。她偏不去借,一是村子里都给他闹 腾够了,一提他都故着牙摆手,谁和他办事?一提酒更让人笑掉大牙;再说他让酒 害得还不够么,人都没个人样了,说不定哪天路死路埋,怕是喘口气都能点出火苗 来,还能借给他酒,恨还恨不过来呢。村里人要不是看着孩子将来还能有点用场, 早把他清出于村了。两口子相恃两天多时间,不相上下。他要酒,她不去借;她买 药,他摇头不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他:“逛荡在家么,喝酒去呀?” 逛荡呼地从炕上爬起来,抖着双手,从破窗洞里向外边张望。老婆子也凑到了 门口去瞧,竟是玉臣。一个土头土脑的屯二迷糊还穿套西服,腆着肚子,像个癫输 螺。现在的人,有两个钱就烧得不知道姓啥,不知道咋抖擞好了,也真是的! 逛荡看一看王巨,摇摇头,“你蒙人,上次还说发了财请我,都那个发的大门 口流油了,也没请我……” “谁撒谎是这么大个儿的!”王臣说着从背后拿出一瓶酒来,在空中晃动。 逛荡翻过身滚下炕来,老婆子抓一把也没抓住,栽栽歪歪就跟王臣走了。 在“夜来春”的雅间桌上,很快摆了一桌子好菜,什么宽粉炖花莲,爆炒鱼肚, 西湖莲子羹.葱烧海螺……都是逛荡一次也没吃过的,有的在于书记请客的桌子上 也很少看见。酒更是好酒,什么“红高粱”、“二锅头”根本没往桌子上摆,“塞 外茅台”、“尖庄大曲”、“宁城老窖”、‘“双沟大曲”、没一个是重样的,后 来还搬上一瓶茅台,让每个人尝了一杯,剩下的归逛荡一人享用。人也是怪.要说 有病连炕都爬不起来,更别说吃饭了,心清一好,又吃又喝,头不疼了,身上也好 受了,病也没了,你说怪不。喝着吃着.吃着喝着,桌子上的人都对他再三吹棒, 逛荡一高兴.竟吟出一首三字绝来: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国务院, 没法办,一瞪眼,地乱颤,愿意咋办就咋办!王臣带头叫好.其余的人还热烈鼓掌, 好像从来也没听说过似的,其实都是他们说过千八百遍的玩艺,狂荡说那两句嗑是 只鳞片爪而已。 又喝有半个小时光景,王臣看看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脸几乎凑到逛荡下 巴跟前才说:“想请大哥办点闲事,不知大哥愿不愿意?” 逛荡头也不抬,一仰脖子又喝个满酒:“只要我能办的,那个——没得说了!” 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把年纪了,还有找他办事的? 王臣见逛荡仍只顾喝酒,干脆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吧, “我有一个外甥姑爷,因偷点东西,给关在局子里,现已疏通 得差不多了,只要你进去说是……”他瞧瞧逛荡并无异常反应,干脆把包袱全 抖出来吧,“你就说是你干的,那边是抓错人了,顶多待个十天半月的,回来好酒 好菜,你自己随便点!”接着掏出一百元钱,塞进逛荡手里。 逛荡一口应承,“那个,没得说的!”忽然又问:“打不打人呢?”他可能又 想起了那次派出所那年轻干警对他的帮助。 王臣拍着胸脯保证:“谁动你一根汗毛,找我王臣试问!” 逛荡脑袋一晃:“那个我去定了!”忽然又问:“不管酒么?” “白酒管够!”王臣也有些疑惑,逛荡平日糊糊涂涂,从不想事,今天却犹犹 豫豫,磨磨叽叽,像有啥预兆似的。 一切都像王臣说的那样,当天下午,逛荡就在王臣的带领下,很顺利地进了局 子,一个干警还点点头对他笑了笑,一点也没有要打人的样子。 四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逛荡重新出现在于村的街道上。这次他变化很大,见人 先立正,弓腰,也不乱说乱动,衣服立立整整,也没有油渍,只是颜色,和村里人 穿的都不相同,和他过去穿的也不相同;尤其头发,从未剪得这样整齐,齐到摸到 头发就同时摸到了光光的头皮;脸色也与过去不同,近六十岁的人了,脸上像涂满 了洁白的雪花膏一样,看不到一点血色,身上也像故意纹身了似的,横一条道子竖 一条道子,间或还印有红色的花朵,并衬有青色的绿叶。整个人就像个领导,直直 地站着,轻易不发一言。突然他发现了王臣,就疯子似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久 久不放,“真不讲究,那个,真不讲究,还有酒有肉……”他说不下去,就摇着脑 袋一滴滴的掉下眼泪。硬往他怀里塞了两瓶“红高粱”,外加一张嘎嘎响的十元钱 票子,再三表示:“啥也别说了,大哥,我也没想到啊,都让人骗了,再有啥事你 就找我好了!” 逛荡恋恋不舍地看着王巨,走出很远,说了一句:“人活到这个份上,可也行 了。” -------------------------------------- 文学殿堂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