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踢“皮球儿” 胖交警也一眼盖着大红戳子的条子,哧地笑了: “王晓鹏就好扯这个,动不动就写个条子。也不知道 自己是干啥吃的,还盖个戳子。人大,人大多个鸡 巴!拿大奶头吓唬小孩子,不好使。明告诉你们,这 台车不交出一千元罚款,谁来了也不好使!” 儿子的事在县城传得风风火火,老子却茫然不知。 逛荡自去了酒楼之后,觉得这城里真是大有内容。他对政治、当官啥的都听不 明白,也不感兴趣,他只愿听故事,愿瞧热闹,没事儿,就到大街上溜溜看看。 这天早饭一过,逛荡就溜出工地,向大街上走去。转眼已是花红柳绿,又一年 的春夏之交了。他心情很好,就边走边唱。所谓唱,其实是哼,无非是听来的民谣、 传说,信口开河就哼出声来(逛荡原来记性并不坏,也能信口地诌几句,主要看心 情好坏,大脑发挥如何了)。 “一呀一等人儿, 送呀送上门儿, 鱼鸭鹅肉——扔的那个可大门儿; 二呀二等人儿, 发财有窍门儿, 张嘴、写字——钱财那个一大堆儿; 三呀三等人儿……” 逛荡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哼唱的时候,崇拜者已经产生了。一个四五岁的 小男孩,由一个老太太牵着正在便道上行走。老太太一哈腰去吐痰,小男孩就摆脱 了老太太的束缚,欢叫着向前飞跑。也跑累了,也走到逛荡的身后,凑巧逛荡正哼 唱“三呀三等人儿,真呀能办事儿,书记、县长家里那个像走平地儿。”小男孩也 跟着唱:“夫(书)记、县长那个像狗(走)平地儿。”小手还不住地比划,眉飞 色舞,不难想象。这孩童将来真是前途无量呢。 可借好景不长,小男孩正跟着学唱“四呀四等人儿,挣钱靠嘴皮儿……”老太 太从后边赶上来了,一把捉住小男孩,又训又骂:“叫你不学好,将来叫你蹲监狱 吃窝窝头去!”小男孩瘪了瘪小嘴,乖乖地跟老太太走了。 逛荡的积极性受到了很大打击,他很纳闷,他蹲监狱,老太太咋知道呢?真是 个老妖精!就瞥她一眼,很快又淡忘了,照样高兴地走着,高兴地哼唱着。 逛荡正哼得起劲,腿也里出外进地舞动,周围就有人瞅他,有人还说这是个疯 子。突然他一抬头,很快就不唱了。他看见一个人,胖脸、胖身,胖大腿,尤其那 屁股,能抵得住他两个人的分量,就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拼力往前追赶几 步,侧身一看,吓一跳,这不是那次和王臣进城卖西瓜检车的胖交警么?又胖了, 要不是穿一身警服,他真认不出来了,凭着一股好奇,便悄悄地跟过去,他想看个 究竟,这交警一天都干啥呢。 胖交警似乎心情也很好,就边走边哼哼唱歌,词句他记不分明,大体是男女谈 “工作”一类的意思吧。哼着哼着他住了嘴,还双腿并扰,身体站直,有点像那年 李老师教他扫盲时的姿势。原来迎面走来一个胖子,年龄很大,胖交警就敬了一个 礼,那个胖子点点头,胖交警就高兴地走了。不一会儿,前边又开过来一辆带警灯 的小车,胖交警又突然地站住,立正,敬礼,然后又高兴地向俞走去。大约有半个 小时的光景,胖交警先后立正五六次,行礼五六次。他就从中悟出一点道理;干交 警不光检车罚款.还要立正。行礼呢。 一会儿走到一片树林旁边,胖交警站住了,他先掏出手缉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子, 看了看前边的几棵美人松,就选其中的一棵站住不动了。逛荡也离他远远地站下, 拿眼睛不住地瞄着。 站有两袋烟工夫,胖交警还在静静地站着,有时也低头看看手表,接着还是一 动不动地站着。 又过有一袋烟工夫,胖交警有些焦急,不住地看表,来回地走动,距离都是不 超出那棵美人松五六步的样子。 逛荡也跟着着急,等啥时候了,那个咋还不来呢?许是受胖交警的熏染,也几 次去看自己那汗渍斑斑的手腕子。 当胖交警又一次看表,抬头眺望的时候,就有一个女人 匆匆地走过来,很年轻,打扮得一朵花似的。虽高很远,又站在上风,逛荡也 能想到,那女人一定也抹得那个蛮香呢。 他们很快拉手,拥抱,粘在一处。逛荡心里明白,那个, 又要谈“工作”了。他一走神,两个人就没了,咦,怪了,那 个上天了,还是入地了?不对,那个准是进树林子里去了。逛 荡有些失望,扭转身,想继续向街里人多的地方走走,那里才叫热闹呢。 突然身后走过来一挂驴车,空着,上边还有几条干树枝子,横躺在车上。车边 跟着一个农民,他身体很好,胡子又黑又重,脸上黑红黑红的,能有五十来岁的样 子,也许和他不相上下呢。他舍不得坐车,就在一边快步地走着,有时嫌驴走得慢, 就在空中打一个响鞭,驴拉着车飞跑了,他就跟在一边飞跑。一转眼,驴车就从他 身边跑过去了。 突然,胖交警从树林中赶出来,边跑边喊:“站住,站住!” 农民赶紧喊住驴,回头吃惊地看着胖交警。 “这里不准走非机动车,你知道不?” “俺着急回家,刚给一个买柴的送完柴禾,这条道不常走,今个是有点急事儿 。” “有急事咋不到天上走呢,那里道好走,还不用拐弯儿!” “你这位交警大哥咋这么说话?” “这么说话,我还要罚你款呢!全国的农民要都像你这么走路,我们的交通还 怎么整顿?”_ 那农民看着不好,赶起驴车就走。 胖交警猛地冲上去,一手扯住驴僵绳,一手夺过农民手里的鞭子一折两截。 “从我手里逃跑,真是走错地方了!” 那农民也许是糊涂了,也许是给激怒了,转身就扯住胖交警的上衣,愤愤地对 着他。 逛荡可吓坏了,差一点喊出来,还不撒手,别那个没事找事,那位交警大哥, 脚上厉害着呢,他很快想起了自己那个可怜的大肚酒瓶子,就拼命地跑上来拉架。 别说,还真起了作用。逛荡张罗罗地中间一忙活,两个人都松开了手。胖交警气得 满脸通红,反复地说,“今天不罚你一千元钱,我是你儿子!”那农民显然精神准 备不足,就慌慌张张,东一头西一头地看着,一劲儿给胖交警说好话,胖交警就是 不撒僵绳,还从兜子里掏出了手机。看来,那老农民今天要遭罪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打扮得花儿一样的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树 叶,她娇声娇气地对胖交警说:“算了,又不当班,管这臭事,多丧气。” 胖交警瞪瞪眼睛,泄下气来,“今个儿便宜你了,要搁往常,不罚你千儿八百 的是你儿子!” 那农民就作揖磕头地说着好话,逛荡也跟着说好话儿。胖交警和那女人很快又 钻进树林里了。 那农民感激地对逛荡摆一摆手,捡起半截驴鞭子,赶着驴车匆匆地走了。 逛荡转身刚要向街里走去,树林里传来胖交警和那女人的说话声。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少管闲事,操那份闲心,也不是局长书记。操心多了白 头发,你知道不?” “你真老外,这样罚款不用开票,你要不出来挡着,一只戒指到手了,起码咱 俩喝一顿绰绰有余。” “嗯?谁让你不跟我早说,好了,活该今天没财运,还说正经的吧……” 逛荡对他们的话听不太明白,只是觉得,看来这罚款,那个说道还不少呢? 也许是缘分,三天前在树林旁和胖交警遭遇了一次,今 儿上午又见面了。 和往常一样,逛荡打完更,吃过早饭,问一声于广福有没有事儿,就溜溜达达 地又上街了。他两只脚刚刚踏进十字街口,就见路边停着一辆28型拖斗车。这车好 眼熟,正闷着脑袋回想,发现一个人背着身影站在交警旁边,也很眼熟。就凑过去, “这不王臣么?那个,你在这干啥呢?”王臣一脸的苦相,朝前边的交警呶呶嘴, “把驾驶证给缴了,要罚款呢。”逛荡一抬头,那不是胖交警么?不是前天那个……? 就凑上去跟着讲情,胖交警也许把他忘了,理也不理,一门心思地跟眼前一个留平 头的小伙子理论。逛荡磨得颇了,胖交警就很烦,“去去去,该你啥事,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逛荡见软磨不行,就想学学那次给踢碎酒瓶子的办法,宁可挨一脚, 能帮王臣放出车就行,王臣对他可是不错呢。就绕着胖交警转来转去,也不说话, 有一次还用手碰了胖交警胳膊一下,可胖交警就是不发火,气急了,就对他吼一声, “你再妨碍公务我报警了?”王臣赶紧把他拽到一边,“算了,白跟他驴弹琴,得 想个办法。”可事到临头,王臣也没有办法,只脸上不停地冒汗,老说.“咋办, 咋办,可咋整呢?” 留平头的小伙子可能和联交警谈崩了,一甩手就走,“说告你去!”胖交警一 声冷笑,“随便!”又去扣别的车了。逛荡就拉上王臣,“走,那个咱们看看他咋 告呢?”王臣真是没有办法了,竟跟着诳荡,乖乖地走了。 留平头的小伙子走得很快,气嘟嘟地不一会儿就进了县委大楼,走上二楼往左 一拐人就不见了。 逛荡和王巨拼命地追赶,好歹上了县委二楼,挨个门找也找不见那个小伙子。 他们正在撒目,忽见一个挂着“人大办公室”牌子的大门开着,里边站着六七个人, 他们听一听,也都像是告状的,就夹在人群里往前挤。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流着分头,扎着领带,长得很英俊.显 出办事也很干练的样子。他将先来的人一个个打发走,最后接待了王臣和逛荡。王 臣简单地把个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小伙子咬了一下嘴唇便说:““我给你写个条子, 你去找他们的队长就行。”小伙子写完车条又郑重其实地盖了一个大截子。两个人 非常感激,再三道谢,小伙子摆摆手,他们就匆匆地走了。 他们按照小伙于的指点,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交警队大楼,上二楼往古第三个 门,锁着。他们又打听了几个人,又从两条大街走回来.走到一个岗亭。一打听, 队长刚走,又回交警队大楼了。他们就像机械人似地又折回来。还真找到队长了, 队长看了一眼条子,皱皱眉说:“你门就拿这条子去找那位扣车的交警去吧。” 他们又拿着条子,走到停在路边的28型拖斗车旁。胖交警正和一男一女两位青 年交谈.显然谈得很开心。三个人都眉飞色舞,一脸喜气。王臣他们不敢打扰,就 在一边焦急地等着。过了有二十分钟左右的光景.那一男一女喜笑颜开地朝胖交警 摆摆手,“拜拜!”“拜拜!”胖交警也摆摆手,说明交谈结束了。王臣和逛荡就 赶紧凑上去,递上条子。 胖交警卫一眼盖着大红戳子的条子,哧地笑了:“王晓鹏就好扯这个,动不动 就写个条子。也不知道目己是干啥吃的,还盖个戳子。人大,人大多个鸡巴!拿大 奶头吓唬小孩子,不好使。明告诉你们,这台车不交出一千元罚款.谁来了也不好 使!” 他们俩再次找到人大那位梳分头的小伙子.小伙子很气愤,用力地拍了一下桌 子,“马亮太狂了,用人民给他的那点权力,为所欲为,我就不信,人大连这点问 题都解决不了!”看一看表,就说:“上午不行了,下午吧,走,我给你们找个地 方吃点饭去。”王巨连忙摆手,“我们请你吧,为我们的事费了这么多心,哪能让 你请客?”“农民进城做点买卖不容易,快走吧,下午到点就办!”两个人就随着 年轻人去后院的机关食堂找了一间很干净的屋子,要了两个菜,一个汤,年轻人没 有吃就出去了。逛荡想喝点酒,见王臣脸上哭丧丧的样子,就没敢作声。两个人只 稀哩哗啦地往嘴里吃饭,死气沉沉,没滋没味儿。 下午再来到年轻人的办公室,电话就打到了一个叫什么局长的办公室里。两个 人又按照年轻人的指点,左拐右拐地折腾有半个小时,找到了什么局长。 什么局长的屋里很庄重,很典雅,他们俩大气也不敢出,只简单地说一说年轻 人让来找他。什么局长就欠一欠身,说你们再找队长去。两个人就很犹豫,刚才写 了条子都不好使,你只坐屋里张一张嘴……什么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去吧,赶紧 去,再一会儿他走了我可管不了了!”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队长。 这次很顺利,队长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水,还对他们点点头,“徐局长来 过电话了,可是你们确实违犯了交通规则;再则说了,这个讲情也放车,那个讲情 也放车,我们全年八百万元的罚款任务谁给完成?那么办吧,我也跟马亮说了,你 们再去找他说一说,具体问题还得由他直接处理,我们也不好把手伸得太长了。”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豁出老脸又去找胖交警。 胖交警这次变了,也对他们点点头,还极标准地给王巨敬了个礼,一笑连一颗 圆圆的龅牙也露出来了,只是说:“县人大说话了,局长、队长都说话了,我怎么 也得给个面子。那么的吧,不罚一千,交五百吧.再少,就得我替你们拿了。” 两个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说啥呢? 王臣再心疼钱,这回也得拿了,可他手里别说五百元,五十块钱也没有啊!万 般无奈,他们来到了工地。 于广福一听,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真是一分钱攥出水来,大处不算小处算, 你没算算交点罚款多少钱.耽误一天出车多少钱?”他一伸手掏出一张百元票子: “啥时有啥时给,没有就算了!”又告诉王臣应该怎么交,不应该怎么怎么交,又 吩咐逛荡陪王臣快去快回,“眼看天黑打更了,别误了正事。” 王臣手里捏着于广福交给他的一百元钱,领着逛荡,心里一直忐忐忑忑的,真 是的,能行么,人大、局长、队长都说话了,少五百元办不下来,你于广福一百元 钱那么好使?于广福就这德性,平时没事儿咋好咋好的,一有事找他就没好气了。 行啊,试试看吧,反正兜里也没钱,大不了车还扣着,像人家车毁人亡的还不受么? 当两个人又走到胖交警附近时,按照于广福的指点,就在一边磨磨蹭蹭地等着, 待只剩下胖交警一个人时就连咳带喘地跑上去,“大哥,大哥,开开恩吧,老百姓 拉点车脚真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就是一点小意思,买包烟抽吧,也别嫌少。” 王臣说着把那一百元钱塞进胖交警的裤兜里。 胖交警愣了一下,显出又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祥子.“干什么,干什么.扯这个 更不行!”一边试图去衣兜里掏钱,一边警告说:“下次肯定不行了!” 夕阳西下,王臣的28型拖牛车终于突突突地开动了。他要先送逛荡回工地,逛 荡马上该打更上班了。 逛荡摇头晃脑地坐在车斗里,心里很高兴,今天那个够级别了,王臣那个还开 车送咱呢。 也许在于村养成的习惯,即使晚上打更,逛荡早上也要早早地出来。今天更早, 出来干啥,听说菜市场早市热闹,他要过来看看热闹。 清晨的菜市场,车来人往,大呼小叫,十分热闹,真是名不虚传呀。车都是手 推车或三轮车,偶尔停着一辆大解放或四轮子,上边就装满了蔬菜,等待出售。白 天宽宽的马路,现在都挤满了摊床和人流,走路也要侧着身,竟没一个人去维持秩 序,也许这就是小县城的早市特点呢。 摊床上的人都大眼睛瞪着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一旦有人站 下了或看着他的菜床子走得慢了,就赶紧背评书似地对你说,“买点吧,买点吧, 要吃口新鲜菜,就在这买,价钱你可以打听打听去,有比我贱的,我一分钱不要……” 有的就站下来讨价还价,有的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 逛荡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菜市场的。他走着走着,就 对一个手里中着发票的年轻大个子发生了兴趣。大个子从摊 床的边缘.慢慢地走过去,每到一个摊床跟前,开口就说: “交钱,交钱!”卖菜的就说:“还没开张,等一会儿开了张再 交吧。”大个子就说.“不行,不行,都像你等着开了张再交. 我们就不用干别的了!”说着“呼啦”一声撕下一张事书先写好 的发票,举到卖菜人跟前。卖菜人就脸一红,不情愿地去兜里摸索,最终掏出 几张有些破碎的角票交到大个子手里。大个子又走到一个摊床,停下来再说:“交 钱,交钱!” 逛荡觉得这个活儿真是不错,不用出力喊叫,戴着大盖儿帽子,穿着一套镶金 边的制服,拿着个小本子,“呼啦”地一拽,就有人给钱了,要人人都这样清闲, 那个可就来福气了。 看着看着,他又觉得有些奇怪,大个子拿着个小本子“哧啦”、“哧啦”一也 不是个个摊床都“哧啦”的,有的摊床上“哧啦”,有的摊床上就不“哧啦”。而 这些不“哧啦”的人,就对大个子点点头,或龇牙一笑,就算“哧啦”过了,而不 “哧啦”这些人,往往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有的脸上还横一道,竖一道地长着伤 疤,站着或走路的架势都和别人不一样呢。逛荡就悟出一个道理:体治好的和有力 气的是不用“哧啦”的,那个体格不好的肯定就得“哧啦”的。 走着走着他又觉得不对劲儿了,你看,即前这个卖大葱和西红柿的女人,浑身 上下一把骨头,风一呼就能倒,活活像个大烟鬼,大个子走到她跟前眼皮一耷拉 “咋样,王婶,还行吧?”“还行,也不咋行了。”就往下一个难床上去了。 一会儿又走到一个年轻、漂亮,卖豆角和黄瓜的女人跟前,大个子手里高高地 举着发票,大声喊着:”小玲,交税呀,五十元整!”却不“哧啦”,那女人扑哧 一笑:“看你那鬼样,像个凶神!”大个子一咧嘴就走了。年轻女人照他后背拍了 一下,大个子就一闪身,又上前边“哧啦”去了。 也有不听邪的,一个中年汉子就是不交,“都交了我就交,有一个不交的我也 不交!”大个子气得满脸通红,“谁不交了,你给我说出来?” “谁不交你心里最明白,还用我说?” “你交不交?” “都交我就交,有不交的我就不交?” “好,你等着!”大个子气哼哼地扭身就走。 中年人还在卖菜,一副破罐子破摔,愿咋的咋的的样子。 旁边有人就说:“交吧,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看人家不交,人家都是啥人? 公安局长的姐姐,财政局长的小姨子,王县长他二舅妈,都是顶星星来的,再不就 脸蛋长得好看,屁股蛋也扭得溜圆的,你能占上哪一条,也和人家比?” 不一会儿,就来了四五个戴大盖帽,衣服上镶金边的工作人员。边走边问, “哪个是不交税的?”大个子气哼哼一指,“就这个!”一个脸蛋很白的小个青年 走到中年人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为啥不交税呢?”那中年人说了刚才一样的 话后,白脸青年就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不去,走了没人看床子呢!” 白脸青年对身后的几个人一呶嘴,“把他领过去!”身后的立即上来架住中年汉子 。汉子撕撕巴巴地不想走,但人家毕竟人多力量大,中年汉子到底给架走了,还边 走边喊:“走就走,看你们能把人吃了,我就不信共产党没有说理的地方,别人都 交我就……” 大个子没跟着走,他一抬腿,咣咣两脚将中年人的摊床踢到一边去了,嘴上说 :“我让你不交,我让你不交!”附近的人就过来看热闹,也有的去捡踢得四处乱 滚的西红柿和黄瓜。事情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那汉子摊床的位子也很快让后来卖菜 的给占上了。 逛荡心里一抖,真是不知好歹,人家哧不哧啦都心里有数,你想“哧啦”就 “哧啦”,不想“哧啦”就不“哧啦”了? 临回工地时,他又看见了大个子,他忙慌慌地从一个一脸横向的小贩的床子上 拎起一个皮兜子,那小贩马上将一把新鲜韭菜塞进大个子的皮兜里。大个子拎着皮 兜就匆匆地走出了菜市场。 逛荡叹口气,脑子越发糊涂,这地方乱套了,那个再也不来了。 人真是吃惯了嘴,跑惯了腿,干啥事都怕习惯。逛荡进城后,一天天地就走习 惯了,晴天,雨天,暑天,雪天.天天如此。 一晃又是隆冬季节,大雪漫天,天寒地冻。人们连屋子都不愿出,或呆在家里, 或蹲在办公室里,打麻将,闲聊天,就是不想出屋,非出屋不可的,就像面临一场 战争。在屋里认认真真地做好各种准备,穿衣戴帽,围围脖子,带手套,再运一口 气,赴汤蹈火似地冲出屋去,刷地一股寒气.逼着你立马缩着脖子猫着腰,或登登 登地飞走,或颠颠地小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例外。 逛荡也穿着棉衣、棉裤,裹着那件军大衣,早已油渍麻花了。他缩着脖子抽着 手,有时还扎着一根从工地捡起来的麻绳子,很像一个捡饭底的。他顺着大街,这 家门口瞅瞅,那家门口瞧瞧,都没有人,更谈不上热闹,逛荡就很失望,也许,今 天又白挨冻吧。 偏偏走到一个大院门口,他不知道这就是县政府大院,当时和王臣虽然进过县 委大院,两家并不挨着,挨着他也记不住了。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正在扫雪,他们 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逛荡看着看着,就有一个人是很显眼的,又矮又胖,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 来一点一点的总像要倒的样子,多亏他的肚子又大又圆。一走路像捧着一个大皮球, 点不点脚就不咋显眼了。他拿着一把铁锹,并不干活,却满院子大呼小叫:“王东 你们几个上这边来,李海把那几把扫帚带这边来,于科长,让他们推雪的先尽路中 央的推,一会县长来了小车就没地方放了……”众人就在他的大呼小叫一下东干一 会儿,西干一会儿,也有站着原地不动的,也有拿着扫帚这扫几下,那扫几下,其 实并未扫几下的。也有的小声嘀咕,“咋咋呼呼,就溜须瞪起眼珠子了!马主任, 不如叫马屁主任,我要像他那样拍马屁,官当得比他还大。”另一个说:“别不服 气,这年头都是溜须的比骂人的吃香,官不打送礼的,懂不?”果然,一辆小轿车 缓缓地开进了院里,被称作马主任的矮胖子马上颠儿颠地跑过去,打开车门,里边 就走出一个高个子,肚子比他还胖的人来。马主任马上哈一下腰,“齐县长,来得 真早!”对方就点一点头,上楼去了。一会儿又开进一辆轿车,马主任又颠儿颠地 跑上去。 只有一个人来得很晚,三十来岁,瘦高个子。待人们将雪都扫得差不多了,他 才走过来,站在人群外边,东瞅瞅,西看看,一副马主任似的,偶尔对身边的人龇 龇牙,搭几句话,照样站着,有一次也抓过身边一个女同志的扫帚扫几下雪,又站 起来,手还扶在腰上。突然低下头去腰间看什么,就说“又有人传了,我得去打个 电话。”扔下扫帚就走了。身边的一个女同志就对另一个女同志说:“天天想当主 任,做梦都想当主任,这个样子能当主任?除非办公室的人都死绝了!”另一个就 说:“现在的事可不好说,没准明天就给你当个主任看看呢。” 逛荡就悟出一个道理,下雪天早上.只有这里才有热闹。 果然,下一次的雪后清晨,逛荡如时赶到,这次来得很早,院子里才零星几个 人,后进院的人就匆匆上楼,再匆匆下楼,手里都拿着扫帚、铁锹或土篮子等扫雪 工具。奇怪的是,那个瘦高个青年也早早地站在院子里,也许他是第一个来的。怀 里就扫帚、铁锹地抱了一大堆,见人就嚷:“快点,快点,赶紧过来扫雪,一会儿 还得学习呢!”自己就先猫着腰,哗哗地扫起来,一会儿有小轿车开进院里,他也 像矮胖子那样赶紧跑过去,弯着腰开开车门,微笑着目送着车上的人慢慢地走上楼 去。有人就小声嘀咕:“马主任一出事他可欢起来了,只说是个临时负责人,还没 转正,等转正了更不是他了。” 下一次雪后的早晨逛荡再一次来到县政府院外.又有了新的感受。瘦高个子青 年不见了,矮胖子马主任又皮球似地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嘴上照样不住地嚷:“小 王把扫帚拿这边来,李海你们那边那两把铁锹都来吧……”待有轿车开进院子,照 样颠儿颠地凑过去。有人就说,“听说马主任又没事了,这不,又张罗开了。”又 一个说:””马主任狗屁不是,大徐子更狗屁不是,要我选,宁可要这个狗屁,不 要那个狗屁!” 只有哗哗哗的扫雪声和不时传出的说笑声,才使大院里显得轻松、和谐,富有 生气。 逛荡也觉得好笑,“街里人真有意思,像农村小孩压悠悠,一会儿你上来了, 一会儿那个我又上去了。” 他就几乎每次下雪后都要过来看看热闹。直到有一次晚上县政府大院被盗,县 长的办公桌都给撬开了,究竟拿走多少钱?县长没说,别人也说不清楚,但猜测的 数目都说很大。公安局就查得很紧,经有人举报,逛荡也属怀疑对象,说有个拣饭 底模样的老头常在县政府大院门口转游,很可能是个“打眼儿”的,还被公安局传 讯过两次。直到捉住了真正的盗贼,逛荡才给解除嫌疑,他就再不来政府大院看人 们扫雪了。 -------------------------------------- 文学殿堂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