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雷滚浪飞老艄工 西北咽喉道,秦地东大门。短短十个字道出了潼关的险。地处晋、豫、陕三省 交界的潼关脚下的黄河,沿着刀劈斧砍似的黄土断层奔涌,水那么平静;不斜着头 细看,觉不出水在流动。我们登上一艘别致的水文测量船,它没有动力,完全靠水 的流速行驶。像以前的有轨电车那样,凌空悬着一道钢丝绳,它的轨道在河中,驾 驶这没有动力的船,要有高超的技术和超人的勇气。 这艘测量船的舵手叫阎学仁。53岁的阎师傅,穿着桔黄色的救生衣,身材魁梧, 石柱似地立在驾驶室里。黄河越发显得文静了,水速缓慢船稳稳的显不出移动,在 驾驶中与阎师傅自由交谈仿佛在公园的亭子里。 阎学仁的老家在河南洛阳地区,幼年为生活所迫,14岁便和船打交道。从洛阳 往山东运粮、运煤,闯花园口,越东平湖,与黄河结下了缘分。1959年参加水文工 作,还是在黄河上驶船。驾驶水文船没有运输船那么风光开心,水文船死守着一个 断面,又危险又乏味。在龙门水文站当艄工时,曾产生过背上行李卷辞职回家的念 头,后来领导和他聊起了发生在龙门的一件事:有一年,黄河发大水,当时龙门水 文站没有测到实际流量,报汛时,那两个测流人商量着估算,结果报大了许多。下 游群众接到水情报告后,急忙割掉了还没有成熟的庄稼,造成了无法估计的损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农民出身的阎学仁听了,心痛死了,割半熟的庄稼,农民 心里不流血吗?罪过呀!嗨,水文这么重要。他咬着舌尖,咽了口唾沫,发誓干一 辈子水文。 在黄河潼关段驶船,真是把脑袋掖在腰带上。黄河在这里净使性子,一到汛期, 咆哮的黄浪触龙门携着黄沙直撞潼关,洪涛漫卷,雷滚浪飞。那时节驶船,如一片 树叶在浪涛中飘荡, 那危险不敢想象。1988年8月7日,潼关站出现9年来最大的洪 水,洪峰流量达8460立方米秒。偏偏船在前一次测流中,船舵被撞留下内伤。为修 舵去购买榆木的人还没回来,洪水却无情地先来了。阎师傅主动向站长请战,亲自 驾驶带伤的船驶向洪水。在浊浪滔天、汹涌奔腾的洪峰里,他紧紧抱着舵柄,避开 一个又一个旋涡,闪过一个又一个浪头,躲过一个又一个漂浮物,驾驶剧烈颠簸的 测船一次又一次地驶出险区…… “这么危险,你害怕吗?” 对我的突如其来的发问,阎师傅稳稳地把着舵,实实在在地回答:“怎么不害 怕呢!你看这舵,两丈四尺长,当时里边受了重伤,都快折了。那么大的浪,船上 载着二十多名测流的人员,二十多人的安危和测洪的成败,全攥在咱手心上,我抱 着这有内伤的舵柄能不害怕吗?不瞒你说,一上船,我的腿就打哆嗦。船一开,浪 一打,胆才大起来。这么说吧,和黄河打交道,越干越害怕!”提起那次测洪,阎 师傅心有余悸地倒吸了口冷气。 这样的危险事,连阎师傅本人也说不清有多少次了。记得有一次用重锚长缆固 定测船测洪时,吊缆突然断开,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双手紧 紧抓住断缆,使尽全身力气,迅速将缆绳拴在锚桩上,丢缆、溜船事故避免了,他 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双手又麻又疼,伸手一看,净是血,原来断缆上的钢刺,扎 进掌心,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地流着…… 对这洪峰浪尖上的搏击,阎师傅淡淡地说:“越干越害怕,害怕还要干。洪水 每隔两年都要出现几次,而且多半在夜里,黑乎乎的,洪水无情,一不留心就会翻 船,船一旦翻了,轻则重伤,重者丧命!” 干一辈子水文意味着要吃一辈子苦。相比之下,长期的吃苦比一时的危险要难 熬得多。渲关水文站距潼关县城二十多里,测水位的断面距水文站又有十来里。身 为测船组组长,阎师傅只好以船为家。这个家,太窄太小了,白天是测船,晚上是 宿舍。夏天船舱里炎热赛蒸笼,阎师傅和船工们便铺张席子睡在甲板上,任凭蚊虫 叮咬。冬天,黄河的冰凌激起刺骨的寒风,钻进被子里腿都不敢伸直,睡到天亮脚 也暖不热。以船为家,顾不了远在洛阳农村的小家。阎师傅在黄河上干了30年,教 育儿女,服侍老人,里里外外,全落在妻子一人肩上。有一年汛期刚到,黄河过早 地连续出现洪峰,有几名船工请假回家麦收,只剩下他和两名年轻的船工。恰恰在 这时刻,家里打来电报,要他马上回家收麦子。麦熟如救火,站长同意了。阎师傅 看着频频上涨的河水,一狠心,不回家了。他给家中寄了50元钱,附上一封信,嘱 咐家里雇人帮忙。没想到妻子收到钱后舍不得雇人,白天黑夜连轴干,把麦子抢收 回家……当阎师傅探亲回家,妻子无意中露了真相,他突然吼了一声:“你真浑!” 三十多年来,他没有超过一次假,没有旷过一次工。1989年汛期来临,经费一 时拨不到站上,阎师傅和两个船工集资四百多元,购买了汛前急需的物品。问他是 怎么想的,他答得那么随便:“我觉得当一名水文战士,就要像当兵的说得那样, 辛苦我一人,幸福千万家。我们离开妻儿老小常年守在黄河边,一想到下游的人家 老老少少合家安安全全,我们就感到高兴。再说,还有比潼夫水文站更苦的,远的 不说,你去看看龙门……” 我禁不住问他有什么希望?他抹与抹了黄河一样颜色的下巴,望着那缓缓流动 的黄水,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说:“我有一儿一女,都在乡下,我希望能让儿子接 班,当一名船工。” 希望儿子接班,当一名船工,在黄河上艰苦一辈子。对于这个极普通的要求, 老艄工阎学仁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分手时,我们的面包车开出老远,回首岸边,他 依然站在那里,结实的身板,紫红的脸庞,那神态,就像五十多年前,女作家肖红 笔下的山东老艄工阎胡子——阎胡子仍旧在沙滩上站着,两脚深深地陷进去,那圆 圆的旋涡埋没了他的两脚…… 从艇长到站长 黄河万里九曲十八弯,到了入海口还透着那种粗犷的“野性”。含沙量居世界 诸大河之冠的黄河,不停地决口改道,入海口不断地变换。自1855年在河南省铜瓦 厢决口夺大清河入海以来,才归顺在山东半岛北部行水,从1949年以后,入海口固 定在垦利县。建国后才设县制的垦利县,70年前,还是一片汪洋。而今,远离大海 一百多里。这里,黄河河床高出县城十多米,站在河堤上南望,是钻塔井架林立的 胜利油田,回首北岸,是一望无际的黄河三角洲平原。历年来,黄河在这里与海潮 逆流冲撞,泥沙大量沉积,沉积的泥沙淤塞了河道,随之决口改道,改道再淤塞, 淤塞再改道,反反复复,形成了“黄河”摆尾奇观。历史上,黄河摆尾区波及冀、 鲁、苏、皖四省。黄河之尾摆得好宽阔呀!在这黄河摆尾造就的三角洲上,黄委会 水文局设了一个河口水文实验站,站长兼党支部书记张克洪,是一个传奇人物。 1978年,正是壮年的张克洪,告别了23年的军旅生活,从人民海军的艇长变成 守卫黄河的孙口水文站站长。 1983年,升为管辖150公里河道。9000多平方公里滨 海区的河口水文实验站的党政一把手, “统帅”108名“官兵”和两艘测船。他上 任时,两艘测船的24名“水手”,除三四个快退休的老职工,都写了请调报告。他 接过老站长移交给他的那一大摞请调报告,不知如何是好。发工资时,几个年过三 十的“水手”对他说:“站长,工资不要了,最好发个对象。”几个结了婚的“旱 鸭子”也乘机助威,哼起自编的小调儿:“好女不嫁测量郎,一年四季守空房,盼 得丈夫归来时,穿着一身脏衣裳!”要是在部队,听了这“片儿汤”话,张克洪早 发火了。 面对这些“散兵游勇”,他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在孙口水文站当了5年 站长,他知道水文职工的艰苦。人有七情六欲,能不发牢骚吗?要想留住这些职工, 必须让穷得叮当响的河口水文实验站改变面貌。于是,张克洪带领全站职工,大搞 多种经营,冲向社会,承揽有偿服务项目,三四年内获得70多万元的毛收入。这些 钱,可解决了大问题,先拿出10万元添置急需的水文仪器,剩下的,给单独值勤的 “小分队” 买了7台电视机,给职工购买煤气炉灶……一手抓多种经营,他还一趟 一趟地找领导汇报,向上级呼吁,终于磨下27万元拨款。趁热打铁,1987年在龙口 市建了一座四层楼职工宿舍,常年漂泊的船员们,破天荒有了自己固定的家。有了 宿舍楼,张克洪动员搬到龙口市居住的老伴,充当“红娘”,退休的老伴乐颠颠地 接受丈夫的“指令”,辛辛苦苦地为大龄青年牵线搭桥,很快,青工们个个有了对 象,争先恐后地成了家。 为了大家有个像样的家,张克洪忘了自己的家。妻子患急性肾炎住院,他的孩 子患风湿炎发高烧,都没有顾上。妻子埋怨说:人家见了电报往家里跑,你是收到 电报往海里窜…… 1989年9月, 张克洪正准备出海测量时,收到一份加急电报:母病重,速归。 张克洪恨不得立刻飞到母亲身边。可想到马上要出发的测量船,默默地把电报塞进 了衣兜。张克洪忍着腰痛、腿痛上了船,在他满载而归踏上陆地时,一封电报如晴 天霹雳,母亲病故了!顿时,腰腿病一齐发作,他一下子瘫倒了。几天后,又是一 封电报:岳父病故!不到一个月,两位亲人相继去世,他没看上一眼,为了黄河, 张克洪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操心受累的张克洪,身体一天比一天削瘦,当接受山东省科委“黄河口滨海地 区水文要素调查”这一科研项目时,已是有其心无其力了。硬撑着病体挂帅啃这块 “硬骨头”。硬碰硬,他通宵达旦精心制定测验实施方案,为了抢时间,节省资金。 他支起铁匠炉,抡起大锤亲自锻打、铆焊测船部件,又拿起刨子、斧头,亲手设计 制作了升降流速仪和简易水文绞车。等到开船实测指挥时,腰脊疼痛搅得他不停地 咬着嘴唇。未开发的黄河口拦门沙区,水浅,浪大,流急,渔民们称为“鬼门关”。 张克洪指挥10艘测船,威风凛凛地闯进“鬼门关”。“鬼门关”低头了,当山东省 科委提出表彰时,张克洪却躺在济南的医院里。船工们记得清清的,完成任务船靠 岸,张克洪再也撑不下去了,一下子躺倒在沙滩上。大伙连忙找车把他送到济南, 在医院做了大型脊椎牵引手术。手术后,医生要求住院多治疗一些日子,每年为水 文实验站创造一二十万元的张克洪,执意要去总站招待所“疗养”。没等完全恢复, 揣着热水袋、带上红外线电疗灯,回到那简陋的办公室。 张克洪固执,腰痛腿痛病更固执,潜伏的病根,像魔鬼的影子纠缠着他,每年 都要发作几次,每次发作,如电击针刺,痛得他满身冷汗,咬紫了下唇…… 从海上到陆地,从艇长到站长,年过半百的张克洪,像保卫大海那样,在黄河 营造的这片冲击平原上洒着血汗。 黄河“摆尾”,有声有色。滚滚黄水把黄沙掀入几十公里的大海,蔚蓝的海面 上腾起一股粗壮的黄流。这汹涌澎湃的壮景,蓦地使人想起“禹王神箭”的故事。 山东禹城县有座禹王台,相传是大禹和海龙王谈判的地方。当年,大禹治水到禹城, 龙王带领蟹将虾兵阻截去路,大禹要求让一箭之地凿为入海口,龙王欣然同意。谁 知大禹挽弓搭箭, 一下子射出200多里。龙王见大禹神通广大,只好乖乖地退水到 落箭之处。 而今的禹城离大海已有好几个200里。 禹王神箭的威力还在延伸,向着大海延 伸…… 作为大禹的子孙,守护着禹王创造的陆地。动过脊椎手术的张克洪,无论在船 上,还是在芦苇丛生的沙洲,在这洪荒壮丽的“黄河之门”,他总是尽力把腰板挺 得直直的,威风凛凛一副“禹王神箭”的神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泻入胸怀间。 借李大自的咏叹,抒发了张克洪的心声。 永恒的水文 小溪流入小河。小河汇入大河。大河注入大海。 天是被, 地是褥。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从额尔古纳河、松花江到北伦 河、万泉河;从海河、闽江到伊犁河、雅鲁藏布江,两万多名水文职工和三万名委 托观测员,在同一时间,同一步调尽职尽责地观测、预报。 水文,像时间那样,是流动的,又是凝固的。流动和凝固的永恒,辉煌的永恒! 今年4月,我和陕西省水文总站的同志一起,朝拜了谛听到黄河涛声的黄帝陵。 步入轩辕庙大门,迎面便是“黄帝手植柏”,这株5000年参天古柏,高58尺, 下围31尺,七人合抱不严,当地民谚曰:“七搂八扎半,二十四个疙瘩不上算。” 如此巨柏,外国人称赞它是:世界柏树之父。 植树绿化,造福人类,这是中华民族的美德。遗憾的是,这一优良传统常被遗 忘——乱砍乱伐树木的邪风时起,山洪暴发时而发生…… 就在黄帝陵脚下,有一个黄陵水文站,只有四人编制,使命是监测黄河流域北 洛河水系的沮河,掌握沮河降水径流变化关系。多年的监测数据表明,发源于子午 岭的沮河,水量日益减少,子午岭成了缺水的轻沙区…… 从黄帝陵登上汉武帝祭黄帝所筑的“汉武仙台”,但见郁郁葱葱的桥山高峻如 桥,淙淙沮水环绕似仙岛之形。令人忧伤的是,目光离开桥山,从于午岭向东远眺, 尽是刀劈斧砍的黄土,龟裂的黄土高原,大河冲击的黄土高原,“造就”了黄土高 原的那条大河也冠以“黄”字 想到黄陵“头枕”的黄河,我的思绪止不住飞向与黄河同一纬度的密西西比河、 多瑙河。绿色的密西西比河和蓝色的多瑙河,那么温顺那么轻柔,却有百年一遇的 抗涝标准。相比之下,我们的黄河只有60年一遇、长江仅有40年一遇的防洪防涝标 准,其他江河的标准则更低。难怪,去年江淮太湖的那场洪涝,受灾农田面积相当 于英国全部国土,几乎相当法国一半人口的中国农民被洪水围困,直接经济损失达 数百亿元! 不幸之大幸——7号台风“刮偏了”,这场大雨没落在长江流域,与长 江相对的黄河干涸断流,要不——?! 我们的江河防洪排涝标准普遍偏低,我们的水库又大都是老、弱、病、残,全 国83000多座大中小型水库, 病险库竟有三分之一!对此,权威的水利专家苦涩地 比喻:“我们许多城市的头上都顶着一盆水!” 与密西西比河相比,我们太落后了。在密西西比河上,1987年统计有地表径流 量站10624个,水位站1806个,地表水水质站2901个,地下水水位站32588个,地下 水水质站9120个。而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水文站点仅有36000个,水文站 网密度平均每万平方公里仅有3.5个,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水文站网密度太低了,更令人忧虑的是,我们的技术 手段太落后了,人家50年代已经普及应用的水位、雨量长期自记观测仪器,我们迄 今未能推广应用。人家70年代已经开始应用地球卫星遥测实时水情、监视无人测站 的运行手段,我们尚处于试验阶段……啊,相差40年! 人有人路,水有水路,没有路,它自己要找出路。逼急了,水一旦自己找路, 其损失不仅是几十亿、几百亿元,更惨的是人葬鱼腹! “指导”水循水路的华夏看水人,人穷志不短,壮志冲云霄——1991年至1995 年初步建成全国分布式水文数据库系统,软件技术达到发达国家80几年代初期水平: 1996年至2000年,基本建成全国分布式水文数据库,达到发达国家80年代末期水平。 这一“水文工作十年发展纲要”,对于经费拮据、设施老化、交通和通讯十分落后 的中国水文来说,无疑是艰巨的、困难的! 困难艰巨也要上。 炎黄子孙不应该落后,“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 定量尤乱。世界文明,唯有我先。”从仙气袅袅的“汉武仙台”回到洪荒而又恢弘 的轩辕庙,站在50尺高的“黄帝手植柏”下,吟咏孙中山先生的佳句,我想,创造 五千年文明“水史”的炎黄子孙,一定会让中国的水文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 我的目光,从五千年古柏移向太空。极目浩瀚天宇,思索天文,回味水文,啊, 天之文,水之文;水之文,人之文!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