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来自冰塔的诱惑
神女峰珠穆朗玛 珠穆朗玛,藏语意为“吉祥长寿仙女”,藏族人的女神的化身,世界最高峰, 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雄居万山之首,号称世界第三极。它是远离尘凡超 拔俗世抵近天堂的冰雪之峰。在她的周围聚拢着十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高峰。 今生今世我终于有幸来了:一路风尘,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受了漫漫旅途的饥 寒,历尽的种种险恶,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来自何方的召唤,使我这样义 无反顾地向她奔来。越向她靠拢,我变得愈加坚定自信,愈加心境开阔,愈觉得自 己正在飞升,一个奇妙的世界大门正徐徐向我打开! 这天一大早,两部车在三岔口分手,一个往右拐,直左珠穆朗玛峰下;一个继 续向前,回到拉萨。我们走着之字形的路,翻越海拔约六千米的大山,一连翻过两 座,又穿过了两个村庄。
河流出现了,河床中的石头越来越大。往前走,再也见不到人烟。 当两个穿肥大羽绒衣的外国人出现时,我们已经进入了一条大峡谷。丰田车在 一条石头沟里颠簸着,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那两个个头高大的“鬼佬”在 沟里走走停停,拿着相机东拍西照。然而,除了石头什么也看不到,浓浓的雾遮掩 了一切。在这里本可以看到珠峰和著名的卓奥友峰(海拔八千二百零一米)、洛子 峰(海拔八千五百一十六米)和马卡鲁山(海拔八千四百六十三米)。 走不多远,停了车,我们已经到了珠峰脚下的绒布寺了。这个地方海拔五千一 百米,是旅游者的目的地。天气晴朗的日子,从这条大峡谷正前方可清晰地观看珠 穆朗玛峰。 绒布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我们进寺庙时,里面空无一人,显得十分荒 凉。庙前一座灵塔,也是孤零零的。也许寺庙太高了,闻不到什么香火味。站在灵 塔下,旁边有一间低矮的小屋,这是一家小饭店。河谷石滩上,有一片帐篷。这个 季节是观看珠峰的旺季,游客都在那里扎营,等着珠峰一露尊容。 时间已到下午三点,我们饥肠辘辘,便钻进小饭店找一点吃的,先填饱肚皮。 老板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听说他曾陪登山队上过峰顶,小伙子不会说汉语, 英语却说得很流利。我们点了三个菜,由于山上物资严重匾乏,他不想我们点得太 多。我们才点完,又有两批来自欧洲的游客,占据了我们边上的两张桌子。 随着叮叮当当铁锅的碰击声,满屋里弥漫起了烟雾。这个泥土石头加木条垒起 的房间让人感受到了一份走江湖的味儿。房子里的男人个个显得孔武有力,既粗扩 又文雅。欧洲人戴着礼帽。一副绅士派头。
我们大嚼大咽,一大碗饭,转眼一扫而光。筷一丢,碗一放,点上一支烟,跷 起二郎腿,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就看着这个有点印第安人气质的小伙子跑来跑去, 像正在上演一场新龙门客栈的戏。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清脆又放浪的笑声,声到人到,一个头戴圆礼帽,上身 着灰色毛衣,腰间系着一件外衣,下身穿米色长裤的女孩,带着一阵风和笑声进了 房间。但见她雪白的脖子下,系着一条暗花丝巾,一双黑亮的眼睛晶莹闪烁,薄薄 的嘴唇下,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她眼光一扫,就径直落座门边的一张桌。后面 两位男士随她进门后,就坐在她的左右。 那一刻,在座的男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位姑娘身上,她有一种文雅又野蛮的 气质,像荒山上的玫瑰。 一路上,我们极少遇到同族的女性。整天坐在车里,冗长又单调。到了萨噶, 大家都忍不住大谈女人,把自己的初恋情人和浪漫故事一个跟一个比赛似的往外倒。 荒原上突然出现的玫瑰,真有点像羊羔出现在狼群之中。这让人联想起了一个 故事片的精彩启幕,后面的情节充满了诱惑。已有人沉不住气了。
姑娘坐了一会就起身出门了,他们没点任何东西。光C决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 他背上相机就跟了出去。 姑娘在面包车前停下来, 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光C走了过去,开口便夸:“小 姐真漂亮!要不要来一张?”姑娘对他一笑,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她大大方方走到一堵墙下, 摆了一个姿势。光C一连照了三张。又叫她到餐馆 这边窗檐边, 木窗显得笨拙、夸张,却有风味。光C摆出他人像摄影的看家本领, 拿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教给她一个动作,然后退远,聚焦、成像。 照完相他大大方方掏出本子,要她留个地址寄相片。姑娘还是那么爽快,拿过 笔来,龙飞凤舞,刷刷几下就写下大名和地址,把笔和本子交给光C。 她叫林雪,就在广州工作。
我们出来后, 光C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把我们一一介绍给她。她也大大方方 给我们写下了地址。我送给她一张名片,开玩笑地说:“你上他(指光C)的当了!” 她笑答:“你别那么小气嘛。” 问起她怎么到了珠峰,没想到她也有一番不平凡的经历。她一个人从川藏线入 藏。与别人合租一部车来珠峰。看不到珠峰,同行者先走了,她独自上了大本营, 那里也看不到,她这才搭人家的顺风车回到绒布寺。她还计划去阿里,半年后才回 广州。 光C又带着她去绒布寺照相。我们约她晚上来我们帐篷玩。 车在绒布寺一停,索多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峡谷里的路都是高低不平的大石头, 车胎已经爆裂了一条缝,再一颠簸,他担心胎一爆就回不去了。后来不知怎么他又 同意往前开了。沿着河滩石头路走八公里就是登山大本营,那里有一个登山队的房 子,海拔五千二百术,只有极少数游人抵达那里。 显然,去大本营就不能回绒布寺,在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选择上,大家毫不犹 豫选择前者。我们爬上车就走,望着灵塔下的那片帐篷,有人自言自语:“今天晚 上林小姐可惨啰!” 自称“民间体育领袖”的奇人 大本营近了,峡谷里只有一条横坝上建了一栋水泥平房。一个穿着红色羽绒上 衣、绿色羽绒裤子的人,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这是电视上经常见到的鼓鼓囊 囊的专业登山服,颜色实在是太刺眼了,让我想起了戏剧中小丑的装扮。我分不出 那人是男是女。 听到汽车发动机声,从门里面又伸出了一个黑脑袋,加入了行注目礼的行列。 平房的坡下,有一口小水塘,那里搭了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停了一台车,虽是 旅游旺季,这里也冷清得可以。 一路是浓浓的云雾,我们进入了一个黑自世界。雾和雪是瓷白一团;峡谷和山 坡(极少看见山头)都是灰色一片。在这里照相,用彩卷和黑白胶卷效果差不到哪 里去。大地几乎丧失了生动的色彩。难怪那个眺望我们的人衣服那么刺眼。 我们下车后,四处望望,不知珠峰在哪个方向。抱着一线希望,在这里搭起了 帐篷。为安全起见,我们远离了山坡。 附近的山如同一个巨大的矿山废料场,大石块和细碎的石子堆成了两边的大小 山脉。它们像刚刚倒下的废料,荒芜而无半线生机。 穿登山服的人沿着石级走下坡来。 “你们哪来的?” “广州。” “打算呆多久?” “住一晚。能不能看到珠峰?” “难说,这两天都是这种天气,看你们的运气。” “你是登山运动员?” 他很浅地笑一笑:“也算是吧,不过我要算作业余的,业余体育中的领袖吧, 像美国的×××(我记不得这位外国业余体育界领袖人物的大名了)。”“你们知 道吗,欧美的业余体育很活跃的,不像我们国家那么不成气候。” 话题越来越深了。住在这里找个伴聊一聊,是唯一的业余爱好。他主动介绍自 己:他叫阎更华,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的体育老师。他声明自己现在只住那里,早就 没有教学了。得知我是晚报的记者,他情绪高涨起来,说:“你们体育部的××× 采访过我。” 大约十年前,阎更华一个人徒步跑长城,曾轰动一时。后来,他又一个人步行 横穿中国,从黑龙江的漠河走子到了海南岛的天涯海角。我所在的报纸就是那时报 道他的,他到了广州。像这种考验人的意志和毅力的非凡运动,他几乎都是唯一和 第一个去做的。 这次来珠峰,他要创造一个单人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纪录。大前天,他一个人上 山,已经冲刺到海拔六千多米的冰雪地带。天空突变,狂风夹着雪花铺天盖地。他 在那里搭了个小帐篷,挨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是风雪漫天,不能继续往上攀登了, 他原计划上到海拔七千米的,不得不往回撤。 他说:“这次主要是来热身的,登顶安排在明年。先来珠峰适应一下,也可以 回去作点宣传,找朋友搞点赞助。“他有几位登山界的朋友,这两天就会过来,他 们一道先登海拔八千零一十二米的希夏邦马峰,那里容易攀登一些。他的朋友有登 山经验,他可以先跟他们学习一下登山技巧。 阎的橄榄色的厚帆布帐篷就扎在我们旁边,登山服、登山鞋及登山设备和氧气 瓶一应俱全。厚厚的睡袋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这位仁兄,年届不惑,个头瘦小,但长发飘飘,精神充沛,颇有行者之风。为 着这份执着,他在国外读博士的妻子都跟他分手了。在工作、家庭和爱好不可鱼和 熊掌兼得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这位自封为民间体育领袖的英雄, 我只有敬佩的份。是他大大鼓舞了我们的士气,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登山! 珠峰下不平静的一夜 阎更华带我们绕过平房,指给我们珠峰的方向。那是峡谷的延伸处,空旷的谷 地,只有雾气在那里滚动,忽而近忽而远,偶尔露一个积雪的山头,又被迅疾扑将 下来的雾罩得严严实实。左边山脉有一个垭口,一条雪水从那里冲泻而下。阎说, 爬上这个山口,看珠峰会更近更清楚。 我不无豪气地对地说:“我要正面登山。”他看了看我,犹豫了半天,然后用 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行。”一段时间后,我想起他这一句话,他是出于找 到同为爱好者的心理,纯粹鼓励我,还是看我健壮的身体和在大本营的表现(我们 完全适应了高原,当别人在这里步履艰难,气喘吁吁时,我们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掂量后作出的判断呢?他毕竟犹豫了好一阵,也许,更多一点是后者吧。
那时,我自己也有足够的自信:既然人家做得到,未必我就不行。看到我这架 势,阎更华才把他在海拔六千米看到的奇迹描绘给我们:那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尤其是进入冰塔林,那些自然形成的冰塔,有的像玉马,有的似金字塔,有的如冰 笋,它们一排排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妙的色彩。随风飞舞的雪粉,如翩翩起舞的仙女, 欢迎你的到来这些世界上最奇特的风景,只有珠峰和昆仑山才有它是世界上的唯一。 任何人见了它都个会无动于衷的。 他仍是十分肯定地说:你可以到达那里,但不能呆得太久。一定要在中午一点 左右赶到,大约爬五个小时的山,然后就要往回赶,否则,你会冻死在那里。 他又告诉我如何辨别路线:大石头上是踩不出路的,只能寻牦牛粪,每隔几米、 十几米总能找到。大方向是沿峡谷走,应该不会迷路的。 这天晚上,陪伴珠峰的就只有我们和旁边的几个“鬼佬”。我们旱早钻进帐篷。 峡谷里却并不安静,风声和雪水的哗哗声彻夜喧响。远处不时传来冰川塌陷和 雪崩的声音,一条狗围着帐篷转来转去,不停地踩踏篷布,偶尔吠几声。阎更华起 来了一次,把它赶开。 夜晚奇冷,我不敢脱衣,就穿着羽绒衣,盖着棉被睡去。好像做了梦,又好像 是自己在幻想,晕晕乎乎脑子失去了重量和记忆,飘飘然的,直到天亮。 出师不利 光C摔断了踝骨 在平房内每人十五元吃了一碗面条,这已经是不错的美食了。这一路,我们每 天差不多只能吃一顿饭,通常是早餐泡点方便面或麦片,中午啃几块饼干,晚上到 了目的地,运气好的话,有一顿饭吃,不好的话,还得自己动手做。这已经形成习 惯了。今天这一顿饭不比往常,毕竟那是坐车,而今天要爬珠峰,按阎更华说,上 到冰塔林,最快来回也得十个小时,没有体力,等于去送死。 我们带了一袋压缩饼干,一小瓶氧气,每人一瓶矿泉水,背上各自的相机就上 路了。 早晨,从绒布寺上来了几个外国人和国内游客,他们走到平房下的河滩就不再 往前走了。阎更华站在平房的坡顶上目送我们,远远地他向我挥了挥手,就一直站 在那里,直到我看不见他。
这片大河滩,有十几条小河汊,都是山峰上融化的积雪流下来的。我们来回寻 找窄一些的地方,然后来个跑步、起跳、飞跃。那些在河滩走太空步的游客就只能 望河兴叹了。 过最后一条小河时, 光C不幸脚踝折断。他往一块大石头上跳,那石头不稳, 落脚的瞬间, 身子一歪,他脚未立稳就滑倒了。光C坐在河滩上痛得毗牙咧嘴,口 里倒抽冷气。 我们又跳过河去,问那几个游客是否有跌打伤痛膏。有一个帐篷是中国科学院 的,他们在钻探冰川,测定冰川形成的地质年代。他们都没有药膏。 我扶着光C住前迈了一小段路, 他痛得一颠一颠,一屁股坐在石滩上,既痛苦 又无奈。 正在这时,突然前方的云雾撕开了一个小缺口,出现了一小片蓝天。蓝天衬出 一座雪山的尖顶,那正是珠峰。她好像是从天空中呈现的,那么玄秘神圣,艳丽的 蓝和通明如玉的白,使天地瞬间变得生动无比。她像一尊神,偶尔睁开眼睛,散发 出层层请辉,默默注视着一切。大地上仿佛响彻了辉煌庄严的乐章,我分明听到了 那恢宏博大的声音。一条像薄纱中似的云雾从白茫茫一片的云海里飘了出来,飞上 峰顶,轻轻掩住了她。这是珠峰特有的旗云,由罡风吹起的浮雪形成。 一切又复归宁静。幻影不见了,只有珠峰前面的几座雪山仍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光C走不动了, 他痛苦地宣布放弃。我和光A、光B三人,进入一条石头山沟, 开始向珠峰冲击。 月亮和太阳在同一条山沟出现 不久,珠峰又在前面出现了,呈现出一个玄妙深透的天堂。飞散的雪粉,抖动 着,旋转着,如同舞动的纱中。峰峦如雪的屏风,屏风后那纯净的幽蓝斤一片虚空, 是无底的宇宙的黑洞,把雪峰衬托得无比雄伟瑰丽!神奇非凡! 变幻的云让雪的峰巅一会儿飘扬如帆,一会儿曼舞似仙,一会儿飞升而去,带 动着地球的腾空,激荡着四海浮云翻滚。天堂响彻空空的梵旨,有空灵圣气扑面而 来。阳光穿空,如一只吹响的金笛,如一阵透明而冷冽的罡风。 天下有大美,叫我忘言。不再是眼观而是心悟,不再是观赏而是灵魂的融合。 我觉得心陡如一片打开的辽阔大地,眼前一片空明。我的灵魂早已弃我问去,飞上 了那云遮雾绕雪的峰峦。我感到自己意欲飞升。 昨天还对那位舍弃了工作和家庭的阎更华不能理解,不理解他的这份狂热和执 着。生命之帆已飘进了不惑之海,他依然是那样我付我素,一副仙风道骨。我甚至 想到他的心理失衡或生活的失败。那些数次进入西藏的人,我也一直怀有好奇,猜 度着他们人生中某些断裂的不正常的环节,也许,是它导致了非常人所为的举动, 当我自己山加入到这一行列,并深深迷恋于这片高原时,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些流浪 者、背囊客。我不再怀有阴暗的心理,去探究田斌的独身与二度进藏甘受苦刑的关 系,不再把漫游世界当成生存方式的行为视为异端。我说过,人有双腿,灵魂永不 得安宁。 大自然的壮美,引发人们崇高的献身精神。这一刻,纵使前面危险取敢,纵使 生命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沉寂,突然断裂,那也是一种壮丽、神圣与崇高。常人不能 体会这种感情,珠峰却让我深深体验到了这股来自生命深处的神圣情感。人来自自 然又献身于向然,生命的运动自有她神奇玄妙之处!
糟糕的是,我的相机这时出了问题,胶卷转柄的螺丝松了,倒个动片,几次都 拍重了。尼康手动相机的神话在我面前破灭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坏,是不是珠 峰只允诺前来她面前的人仰望,至于与她无缘的,连照片上不允许带走一张?那静 止如同僵硬兽皮一样的照片,只是自然标本的仿本,怎么不让她的生命气息和壮美 尽失?! 我哀求着,一次又一次拧着螺丝,偶尔拍出一张,心里就欢天喜地一回。 我们不顾一切,快速跨过一块块巨石,追上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小伙子。他的 同伴都不敢上来,只有他一个人要往前走。没多久,他也气馁了,那沉重的迈步, 有着千钩之力,一点一点磨掉了他有限的毅力和体力。 海拔越来越高,峡谷越来越窄,石头缝里不时有钻出来的土拨鼠好奇地观望我 们。 从山沟的一线大里,突然呈现出一幅奇景: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山沟里,左 边是白色的太阳,右边是冰一般的一轮下弦月,两者挨得那么近,仿佛它们都是刚 从这大山沟里爬出去的。 我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叫光A看天上,是不是太阳和 月亮挨在一起。他俩驻足观望,证实并非我的妄想。 来自冰塔林的神奇力量 光A开始气喘吁吁了, 提起的腿好似一个个铅桶,头轻脚重,走起了太空步。 光B一直不吭一声,走在最后,一步一步十分缓慢。我的精神状态良好。 当冰塔林进入我们视线时,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石头山下的冰塔林,排成一 条水平线,不发光不闪耀,在阴影中却有一种内敛的光,像一个自在自足的世界, 独立于雪峰和石山之外。她冷冷地屹立着,静静地放射出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热 血沸腾,脚步立刻有了神奇的力量。我们又好似拥有了最初的体力,大步向前跨去。 冰塔林是那么逼真,那么近,只隔着一道山坡的距离。尽管我们已经在高原为 距离远近上过无数次的当,这一次却是那样真真切山,那里如果有人的话,高喊一 声都能听见。我们抵达冰塔林已经胜利在望。 但我又有些怀疑,我们从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开始爬山,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 阎更华说要五个小时,而且要靠牦牛粪寻路,这一切都不相符。尽管我们迷过一次 路,但不用寻找牦牛粪,只爬上一个制高点就又发现了路。这条路还能隐约看出人 踏的痕迹,难道又是一个错觉? 冰塔林干真万确就在前面,如果能够跑步,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但有了多次的 经验教训,我们还是先坐下来,一人吃了半块压缩饼干,又喝了十瓶水,这才开始 最后冲刺。 峡谷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往里一望,才发现是幽深的冰洞。我们的脚 下可是著名的绒布冰川?融化的冰水在窟窿底下形成暗流,喧腾着的流水声在寂静 的山谷里扬起了宏大的声浪。急流不断冲击冰层,一块块、一片片的冰在剥落、坍 塌、轰然倒下,击得山鸣谷哑。来自冰洞的声音阴冷、恐怖。 据说,冰川足山上越积越厚的雪,由于压力不断增大,天长日久,顺峡谷往下 移动,形成了氏达几十公里的冰川。 又走了一段时间,冰塔林渐渐恍惚,似乎越走越近,又仿佛觉得丝纹未动,永 远是这样不近不远。走上一个碎石形成的斜坡,越走越陡,越走越高,慢慢拐向了 左边,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峡谷,一条冰河从那里冲闯出来,汇到这边峡谷中来。 我们的信心动摇了。前面可能没有人了,我们不能相信冰塔林就在眼前的事实。 光A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里闪出悲哀的光。他再也走不动了。光B不声不响靠 他坐下,不出一言。我不甘心。又爬上一节,想看清左边的那条冰河。 只有几十米高的坡,就像长跑时到了极限状态一样,脑袋晕胀,四肢发麻,胸 口郁闷,气喘吁吁,我也瘫坐在一块大石上。又喝了几口水,存咽了半块压缩饼干, 那味道已令人作呕,实在难以吞下去。 坐了一阵,起风了,人冷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见他们还无走的意思,我 急了,站起身,说:“你们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我仍为就在眼前的冰塔林激动着。我决不屈服于这一段距离。我保持匀速,紧 闭嘴唇。以我长跑的经验,只要呼吸和脚步有了协调的节津,再靠意志支撑,人就 能够坚持下去。 山坡越爬越高,我几乎就要瘫倒了。我的眼前闪过登山队员蜗牛似的慢动作, 那是影视中见过的悄景,我今天算是体会了他们慢动作的滋味。恶心、想吐,像晕 车一样,高原状态,令人痛不欲生。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意志,它像一根坚挺 的柱子,又像一堵硬的墙壁。我尽量不去碰它。我知道,有另一种力量在与它较着 劲,我怕直接碰撞的时刻,意志一触即溃。我在逃避着,不去让它思考、冲突,来 回拉锯。我不考虑去与不去的问题,只认同机械的行走。 终于斜着走过了高坡,我离那条左拐而来的冰河越来越远了,它已到了我的脚 底下。这道山坡,总以为转过一个山嘴就过了,却总是转不完的一个又一个坡。当 我突然转完它时,我已经完全进入了另一条峡谷了。对岸由碎石形成的陡坡,几乎 没可能攀上去。冰河则更难以跨越。我已经看不到冰塔林,它被对岸的山体完全遮 挡掉了。原来还清晰可见的路,现在也变得模糊。我不能判断,是继续沿这条峡谷 前行,还是设法过冰河,再从对面山坡转回前面的那条峡谷去。 眺望冰河对岸,似乎真有一条小路。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当时心里 大盼望有一条路了。 然而,总得有一条通向冰塔林的路吧?阎更华才从那里下未,他究竟走的哪里? 为此,我又往下走了一节,冰河的咆哮声逼面而来。我想,如果我强行从这里过河, 我可能就要葬身河中了。不消几分钟,我的手脚就会被冻僵,没可能爬上岸去。 正当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际,前面走来了三个黄头发的白种人,两男一女, 他们还牵着一条狗。 我打手势询问他们前面是不是有路,一个男的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对面,说 了一通什么,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用简单的英语问他前面能否走,他一 个劲“N0、N0、NO”。 迷失在峡谷中的攀登 光A、光B仍不见踪影,我开始犹豫了。我决定先在这里等一等他们。 三个外国人走过一个山坡不见了。不久,又在另一个凸出的坡上出现,如此反 复两次后,直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光A、光B仍未出现。 我想到了以下几点。首先,光A,光B有可能走不动往回撤了,我还要不要一个 人往前闯?第二,既然冰河过不去,我过不去,阎更华也同样过不去,但他又到了 冰塔林,说明另有路径;第三,“鬼佬”是从前而来的,至少还可以向前走一节, 也许有路过冰河,也许另有他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路途比我们原来估计 的要远得多。 看看表还在正午十二点多,我决定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一走。 走上了一个缓坡,我的面前再次出现了冰塔林,与刚才的一样,也是在峡谷的 尽端。天!好像比第一次见到的还要远一点。山许,去珠峰走的就是这条峡谷,阎 更华看到的就是这个冰塔林。但是,如果又出现岔路或别的峡谷怎么办,我会不会 迷路?以我的经验,这么大的冰河水,上游一定还有汇入它的另一条峡谷的水。我 再度犹豫,感到了俱怕。阎更华的经历再一次鼓舞了我,只是一个瞬间,我的脚步 出现了点犹豫,现在,它又开始大步向前了。 石头越来越粗大,完全没有了人踩踏的痕迹。阎更华靠寻牦牛粪的经验起了作 用,我就是这样,每走一段,看到牦牛粪,就等于获得了一次认可。牦牛粪第一次 具有了亲切温暖的感觉。 我无心旁顾,只知一个劲往前走。石头越来越尖利,我的胶鞋开始破裂。这双 平地都要打滑胶鞋,我却穿着它来攀登珠峰,后来连阎更华都说我在玩命。 不知道这就是一号营地 一心一意赶路,我不敢面对整个山谷没有一个人的现实。 又走了一个小时,我看到地下洒了一摊被切得一样长的干草,它只有几寸长, 颜色金黄,可能是青稞忏,又在右侧发现了用石头围出的一个不大的牛圈。周围有 废弃的生了锈的罐头盒。看到这些被人搬动过的石头,我突然间到了另一群人的气 味,眼前浮现出人和牛群的幻影,我感到了孤单被瞬间融化后的温暖。 一号营地的海拔是五千八百米(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就是一号营地)。偶尔会 有人守在这里阻挡游人。只有专业登山队员才有可能继续往前。但这天我没遇到一 个人。 冰塔林仿佛离我近了。我在乱石堆中攀爬,它一会出现,一会又消失。没有看 到牦牛粪的恐惧时时向我袭来,我害怕自己走错路。我并不知道牦牛在前向就止步 了。当越来越高的石堆横亘在我面前时,我慢慢意识到:牦牛没可能抵达这里。 我在一处低洼的小沙地上发现了一只鞋印,我蹲了下来,情不自禁摸了它一下。 进入这条峡谷时,开始还见到有人垒的小石堆,让人感到一份宽慰。自一号营地后, 这一切都没有了。只有这一个鞋印让我感到了另一个生命与我同样的行踪,它的方 向也是朝向前方的。我因此产生了幻想和期望。 我不敢休息,也不再回望,数次回头之后我已经绝望,我知道光A、光B不会再 来了。 遭遇大雪崩 当我再抬起头来,我被震惊了:我行走的这一面山坡,不再是碎石的山头了, 而是一堵峻峭的金黄色的石头山,整座山峰就是一块岩石,它古怪得好似经历过无 数巨刀的砍伐,岩体上留下了千万道伤口。它高高拔起,顶着头上蓝得不真实的天 空,以奇怪的神态望着我。只要一块小小的石子砸下来,就能置我于死地。它是一 个伤痕累累已经变态的神灵,恍惚中,它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向我发作它的雷霆之 怒。 我避过它,把目光投向冰河对岸的山。那是一堵绝壁,山体乌黑,山顶厚厚的 积雪像盖了一床棉被。 就在这时,积雪层上突然飞起一线雪雾,一声隆隆的响声随之而起,震荡着整 个峡谷,仿佛天崩地裂。 雪崩开始了。它正位于我的左前方,我已无路可逃,无处可躲。我看到它飞起 的雪霰如同云团一般腾空而起,遮蔽了蓝天,不见了山影,铺天盖地直扑而下,嗖 嗖的冷风把整个山谷都刮得尖啸起来。 我惊得呆立在那里,只觉大地都在抖动。我不知道这就是雪崩,我只感觉到大 灾难的来临,却不知是地震还是山体塌陷,或是火山爆发。那一刻,我只知道到了 自己的生死关头,大自然开始了它疯狂的毁灭。 天地阴暗一片。我本能地藏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只有轰隆隆如同雷鸣般的 撞击声和什么东西的断裂声交汇,我感到自己正在经历着死亡的过程。 一阵沙沙声之后,好久,不闻一点声息,一切是如此宁静,静得让人可怕。我 的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粉。周围的石头上一片银白色,太阳照在上面发出刺目 的眩光。我懵懵懂懂爬出来,抖掉身上的雪花,脑子里仍嗡嗡的。对岸黑色的绝壁 上,雪像被人横切了一刀,留下了一个水平方向的与山崖垂直的断层截面。雪几乎 填埋了冰河。 庆幸我离它还远,这边山坡下只是洒了一层雪粉。 我像一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味道。许久,才回过神来, 本能地向前疾走。那雪崩还可能再度发生。这时,我才真正害怕了,恐惧如同潮水 席卷我的全身。我的身子在抖动,牙齿都不听指挥,上下牙直磕碰着。不断有巨响 从远处传来。中午猛烈的阳光把积雪融化了,雪崩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发生着。那 传来的声音像儿时睡在乡村平原上,听推土机在深夜的田野里隆隆开过;又像虎啸, 吼声悠长,震荡着山谷。冰川咋咋响着,像扳动大木船的桨橹,又如破冰船压上了 冰层。连续“咔”“咔”响过几声,突然“哗——”地一下,坍塌的冰块掉到了水 中。 冰窿切断了去路 我不敢等,不敢停,脚步跑得飞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我心中的恐惧。我 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向冰塔林奔去。它仿佛正给予我力量。只要看到它,我就觉得 亲切。冰塔林太像人工做的灵塔了,潜意识里,我把它当成了人的象征。它是这条 峡谷中唯一有人类气息的自然奇景。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此刻,对于声音的敏感,我的耳朵比猎犬的还警觉。原 来是一股雪水从对面山头上冲了下来。 在大岩石上跳跃,我看到了石头下面的水。有时,当我刚刚跳过一块石头,那 石块就“哗”地一声,带动相邻的几块垮了下去。还有几次,当我踏过低洼的流沙 时,它差一点把我陷了进去。这一堆堆石块,一坑坑流沙,才冲下来不久,极不稳 定,危险陡然增加。我只能依靠自己的速度冲击。 只一会,我就跑不动了,坐了下来,想起了光A、光B,盼望奇迹发生,希望他 们突然出现在峡谷里。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了。在我走后 不久,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程,光A几近虚脱,若再前行,便有生命之虞了。他不无 悲哀地在一块大岩石上写下了:“老熊,我们回去了!”他希望我能看见它。 坐了一会,身子一阵阵凉。冰塔林仿佛就在我的身旁,正发出幽幽的蓝光。看 看表快下午两点了。然而,冰塔林已使我失去了理智,我无法放弃。 爬上一个高高的大石块堆砌的坡,它几乎就是一座小山,我终于抵近了冰塔林。 它挨我是这么近,就在离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连塔下覆盖它的砂石我都看得清清 楚楚。它似乎是由不断陷落的冰川形成的。塔下的冰川被一层厚厚的砂石盖着,只 有坍陷的地方,才露出洁白幽蓝的冰来。我脚下的冰川分明是一块块塌落成大坑的, 怎么解释那排列得很密的冰塔林呢?也许是强烈的太阳把冰层融蚀成了冰塔?但千 万年了,冰塔林不是在融化而是在增大增高,有的形成了冰帘廊道,有的形成冰钟 乳,有的如蘑菇,似春笋。它那塔身一道道横向的棱,酷似灵塔的底座,却是太阳 创造不出来的,不知又如何去解释。冰川的发育我不懂,冰塔林的成因就更加迷惑 不解了。 我边看边慢慢走下山坡。在我的前面,一个巨大的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冰窟窿 横在面前,它一边与冰河相连通,一边是一面陡的山坡,坡面直插入坑底。山坡不 再是金黄色的岩石,而是灰褐色的碎石。 最后胜利的一刻,我被这个深不见底的冰川巨坑挡住了去路。 滑向幽深冰川的瞬间 我审视着这个陡坡,它是由泥石流形成的,从下往上看,好似不是十分陡峭, 也许我能从坡上爬过去。要去冰塔林,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想都没想它的危险,就迈上了石坡。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斜向上的方 向,开始了穿越。没多久就上到了半山坡,我不敢往脚下看。我无意中瞥过一眼, 从上往下看完全不是从下往上看的情景,我好似攀附在峭壁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只要我一失足,就连人影也找不到了。 我几乎是紧贴着石缝爬的,越爬我越心慌,我看到了新色的黄泥砂,还有石头 下流动的小股暗流。这个陡坡是大滑坡后刚形成的!由于我的走动,已经有石头在 往下滚动。 正当我抬起右脚,身子重量全集中在左脚上时,左脚一滑,脚下那块石头滚下 了坡。它一滚,带动了几块石头往下滑,我往石坡上一扑,紧紧抱住石头,我感到 整个山体在徐徐往下滑动,我心狂跳不已,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下滑止住了。我的心发怵,矿泉水、压缩饼干全丢了。我抬头望山坡,头上约 二十米处,隐约有一条横贯而过的浅白色的线,线之上坡度要缓一些。那条线一定 是不同坡度的坡面相交形成的,是否是一条路呢? 我背好相机,目光搜寻上爬的路线,发现紧挨我左手有一条浅沟,那里一线浊 黄的水,正在汩汩往下流,我慢慢地移过身躯,把身子全伏于这道约有约无的沟中。 我开始沿着浅沟一点一点往上挪。 我又犯了一个大错误:我越爬越高,根本没有那条线,山势反而更加陡峭了。 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一次,对自己能否脱险,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人的超意志力量。我表现的是那么理智,我仰过身子,竟 取出相机,对着离我只有一百多米的冰塔林连拍了三张照片。 我彻底失望了,我知道自己没法到达冰塔下,我的眼眶里滚出了两颗冰冷的眼 泪。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在这里划上一个句号。 我又一次面临生死关头。在青海湖,那天黄昏下着雨,车子从鸟岛往西宁开。 司机把中巴车开得左右摇摆,像坐上了海盗船。山坡草地和湖滩飞快地闪过,我知 道会出事,叫过导游,要她告诉司机开慢一点。我说,这样疯开,非出事故不可。 那愚蠢的导游不但不听我的,反而责备我说话不吉利。无奈,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有听天由命了。汽车一个左转弯,走上朝东路的路时,突然失去了控制,从路的 这边摆到那边,只两个回合就一头扎下路面,翻滚向山沟。 我那时也是出奇的冷静,当汽车超出正常摆幅时,我知道大祸临头了。我猛地 站了起来,双手抓紧左右侧的两根扶杆,双腿叉开抵死两边座椅,眼睛注视着车前 的路,等汽车一头冲下坡去时,我就随势跟着车翻起了跟头,事后,我对自己当时 的冷静不胜惊讶。知道了避无可避,只有沉着面对。 满车的人鬼哭狼嚎,四周都是撞击的声音。好在山沟边有一堵凸起的坡,挡住 了翻滚的车身,中巴车只滚了一下就停下来了。虽没有出人命,但许多人手脚骨折, 不少人鲜血直流。只有我安然无恙。那天半夜一点回到西宁,同行的张宇、梦雨急 得团团转,正准备报警。 这一次又是大难临头,我的心绪乱极了。我不允许自己这么慌张,我躺着等自 己心情平静再作抉择。 这时,我想到了光A、光B,明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仍忍不住要望一望来路,希 望那里有一个人奇迹般出现。这时我是多么渴望人的到来。 是幻觉 还是人群? 我仰望蓝天,只有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放射着炫目的光芒,把近处的雪峰照得银 光一片,令人晕眩。空洞的蓝天上听不到一点声息,世界仿佛离我远去。 左侧的冰塔林闪烁着细碎的光晕,一股寒风从那边刮过,塔林发出了幽幽玉笛 似的清音。我听到脚下暗洞里流动的水声,那空洞的共鸣声仿佛到了我的背后。冰 川发出一片片蓝莹莹翡翠似的冷光。静默的雪峰在静悄悄地注视着我,她不再只是 山,我懂得藏民为什么视她为女神,我分明感到了她目光的力量。 静静地,时间在一分一分过去。我突然就看见了山坡边出现的人群,他们越来 越多,冰河对面的山坡好像也有了走动的人影。心一阵狂喜,我紧紧闭上了眼睛,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那都是石头的阴影。我心一沉,无 法克制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恐慌。 阳光的热量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收而去。我身上的热量也在一点点被吸掉, 我的手和脚差不多冻得失去知觉了。我感到自己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是开始行动的 时候了,即便是死,我也已经享受了片刻的安宁,我不会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 我要以最平静的心态去面对也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刻。 我用手抓紧石块,感觉那上面粘着的砂粒极有粘性,我对大石头的稳定性有了 不少的信心。我想,只要踩准大的石块,四肢平均使力,也许不致于滑下冰川。 我翻过身来,伏在石头上,当我准备往来的方向移动时,我的右腿却伸向了冰 塔林的方向。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了我的右腿,这一举动令我自己都感到震 惊:难道我的潜意识里还不愿放弃它吗?虽然经历了这么多艰难险境,毕竟这道滑 坡是不可逾越的啊!我在心里咒骂自己! 我开始向下移,挪一步停一下,才走了七八步,就有石头往下滚,掉下去的石 头连一点回音也听不到。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快一点摆脱险境。我终于看到了 一块大石头,它在离我十米左右的斜下方。我快速向它滑过上,身后的石头纷纷滚 动,有的滚几下就止住了,有的砸到我刚刚移开手的位置上。有的擦过我的衣服, 滚落下去,我站到了这块巨石上,我走过的坡上大小石头“哗哗”滚落成一片,好 险! 离冰窟窿的岸边还有二三十米,坡面都是小石头,没法慢慢爬行,这段坡只能 采取快速冲刺的办法。这样做极有可能与石头一起滑进冰川,考虑到我所处的位置 有一定的高度,可以边滑边冲,也许能够冲到岸边;也许石头滑动太厉害,还不等 冲到岸边,就已经掉入冰坑了,胜算的把握只有一半。 冷静一会后,我想起是不是该写几句话,把我遇难的情况交待一下,万一出了 事,也让家里人明白我的死因。又一想,人都掉进了冰川,遗书又有何用,这乱石 坡有人来吗,我想起了亲人,想起了妻子和女儿送我的情景,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在眼眶里打转。又是一次,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鼓起勇气开始冲刺,这是向死亡的宣战。石头在滚,人也在滚,我感到一脚 踩空后的心悸、和石头一起下滑着,我全身发冷,眼发黑。 坡下,一块石头奇迹般卡在冰缝里,下滑止住了。我身上已挨了不少石头,由 于紧张,我已经失去了痛觉。我滑到了岸线下面了。 冰川的寒气丝丝袭来。我得往上爬,才能回到岸上去。 神灵助我,爬了不远,我就抱住了一根冰柱,把双脚移到上面,我再攀上一块 石头,我的手已经够得着冰坑的岸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最后爬出了冰窟 窿。 脚下坍陷的巨大响声轰隆隆传了上来,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整个山坡都要坍塌 下去。我疾步向来路飞奔。时间己到下午三点了。 我得感谢自己强壮的身体和顽强的生命力。我感到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居 然能在海拔六千米的山谷里飞奔,跃过一块又一块巨石,越过一座连接一座的石头 山,这是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不小的事实。 跑过无人峡谷 刚才还是生死关头,精力全都集中在对付死神上。这时,意识到整个珠穆朗玛 峰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恐惧像寒气丝丝透彻脊背。所有的山峰在这 一刻都变得有点异样了。我无法形容这荒凉的峡谷给我的空旷感,我害怕任何声音, 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响动。陌生的环境处处潜伏着危机。我脑海里快速闪动着各种念 头;我的背脊一阵阵发紧,惊惧已完全令我失去了理智。我奔跑着,鞋子已经破烂。 走了好远,回头一望,冰塔林似乎还在身边,这回它让我感到了害怕。 下山要容易得多。在奔跑中我才明白,我来时一直是在往上爬的。又看到了一 号营地,看到了那些金黄色的青稞杆。 这时,天空阴沉,下起了小雨,雨中夹着冰雹。只要老天愿意,它就可以把这 场雨变成漫天雪花,我宁愿是雪,也不愿是雨。下雨将带来泥石流和塌方。 感谢神灵,也许是她在助我,那乌云和雨夹冰雹总在离我两百米远的前方,以 与我几乎是同样的速度推进。我的头上总是那轮已经失去温度的太阳。 才过一号营地,前面就出现了一个人。她是一个中年藏族妇女,系着颜色鲜艳 的短裙。一如我所常见的藏族妇女一样,她站在高处的石头上往我这个方向眺望着 什么。我高呼着,取下黄色太阳帽向她挥舞。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看到她 黧黑的长脸庞。我激动得血直注脑门上涌。 已经三四个小时没有看见一个人了,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 那么漫长。不管她是谁,我扑过去,我要拥抱她。 我感到恐惧正在潮水一样后退。我喜悦,我的喜悦让我变得疯狂,四十米、三 十米……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几乎能触及她的瞬间,她突然变成了飘动 着红色经幡的玛尼堆。我大惊色色!我不相信这是幻觉,我被眼前的事实弄得迷迷 蒙蒙,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了神的存在。难道是我极度恐惧所致?我来时好像并没 有看到过有经幡的玛尼堆。我这个无神论者,似乎闻到了神的气息。我惊悚和惴惴 不安。 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恐惧因此而大大减轻。 一群不知叫什么名的小动物,像麻鸭一样的禽类,飞快地往山山跑了,闪进石 缝,遁无踪迹。 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走动的脚步声,一直到了登山大本营,也不见一个人影。 连大本营的河滩上也见不到人。最后的考验就是河滩上的十几条小河了。我已精疲 力竭,每跃过一条,几乎都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到了大本营,我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索多站在坡边望我。三个光头都坐到了车上,他们已吃过晚饭。我的浍招来了 他们激烈的批评,甚至是大骂。只有我自己知道,今天的遭遇对我的生命有重要意 义。我无力说话,也动弹不得,轻微地转身,腰就钻心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