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学员的歌 飞机东拼西凑,飞行设施破破烂烂几行教员也行行色色:汪伪、国民党起义的, 日本投诚的,红军住了四年监狱刚刚恢复飞行的。机场上五花八门,八路军的深灰 色军装、新四军的浅灰色军装、汪伪的棕色飞行服、国民党的绿色航空服、日本人 的牛皮夹克…… 飞行学员来自各路野战军,一腔热血,浑身是勇,文化程度却是参差不齐。教 员讲流体力学“伯努利定律”,讲者满头大汗,听者满头大汗,几堂课下来,个个 沮丧地说:“‘柏努利’,‘柏努利’,翻译成‘中文’就是‘白努力’!”数学 教员讲“正”、“负”数,黑板上写满了“+5 ”、“-6 ”,有的学员低声嘟嚷: “啥教员,加减号都不知道往哪儿写!” 学员多,飞机少,分成甲乙两个梯队,轮流上机。第一次组织飞行训练,教员 吉翔带飞,起飞后刚进入一转弯,飞机突然空中停车。吉翔为了保住飞机,想转回 机场着陆,就在转弯途中飞机失速坠地,吉翔当场牺牲,学员身受重伤。 初级教练机一共只有四架,地勤人员对其余三架进行了认真全面的检查,有的 机翼上翘,有的机尾变形,有的起落架收放不灵,均不能使用。世界通行的飞行训 练为先飞初级教练机,再飞中级教练机,最后飞高级教练机。然而航校除了这三架 破破烂烂的初教机,就只有高教机了。 谁都明白,没有教练机对于航校意味着什么。 直上高教机是否可以呢? 土八路的头脑中绝少条条框框,一下子提出个世界航空界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日本教员连连摇头。他们训练飞行员,在初、中级教练机上飞两三年后才能够 上高级教练机。汪伪、国民党起义的教员沉吟不语,脸上分明表露着他们的忧虑和 不赞成。校长常乾坤是飞行的门里汉,航空理论渊博,他深知世界航空史上没有这 种先例。那一夜常乾坤围着十几架“九九”高教机转啊,转啊,月亮升起来了,又 落下去了。从延安到东北来的那天,周恩来赶来送行,语重心长地嘱咐说:“你们 是放出去的鹰,遇事要多动脑筋。”这是党创办的第一所航校,一群最优秀的士兵 集中在这里,航校就这么中途夭折吗?! 天亮之后,常乾坤和航校领导召集了全校教学员大会,把直上“九九”高教机 的问题交给大家讨论。 有的说:“土八路插翅膀本来就难,还想一步登天,明摆着违背科学规律嘛!” 有的说:“科学来自实践,常规是可以打破的!” 一位教员说:“从飞机性能发展的科学依据上分析,直上高教机并不是不可行 的。” 一期甲班学员吴元任长着一张小白脸,看上去书生一个,这时霍地站了出来, 拳头一挥:“有人敢教,我就敢飞!” 这个吴元任直上高教机,只经教员带飞了12个小时,就顺利地放了单飞。当时 全校人员列阵机场观看他飞行的情景与观看宇宙飞船上天的紧张程度毫无区别。当 吴元任驾驶着“九九”高教机一落地,整个机场沸腾起来,帽子、衣服抛得满天飞。 日本教官激动地竖起大拇指,直着嗓子吼:“吆西!吆西!” 林弥一郎紧紧握着常乾坤的手,由衷赞叹道:“奇迹!真是奇迹!我今天真正 明白了中国共产党无往不胜的道理!” 随着残雪消融,大地复苏,百鸟啼春,学员们求飞的欲望愈发躁动得难以扼制。 李汉,这个大嘴巴的河北小子,为进航校门就曾经费尽周折。先是从家乡跑到 延安,又从延安出发追赶赴东北创建航校的同志,在张家口交通受阻后不得已留在 了一个航空站。原以为航空站嘛油然是可以上飞机上天的,结果除了给过往的飞机 加加油,只能拆拆卸卸柴油机,学习维护飞机的活儿。他心里憋屈极了,憋得他漫 野地里追野兔子发泄。一个月没到头,实在呆不住了,他步行到白城子,四处闯荡, 历尽周折和难险,终于来到航校。放单飞那天,本来规定飞三个起落,他飞了五个 还觉得不过瘾,一气儿干了九个,直到飞机油量耗尽。日本教官大澄国一大骂: “八格!三个的说话,为什么九个的飞飞?” 李汉跳下飞机,立正,敬礼,一脸严肃:“报告教官!你的白旗的通通的有!” 飞机破旧,没有通信联络的无线电装置,飞行指挥全靠红旗和白旗,白旗表示 起飞。 大澄国一明明知道这个中国小子在扯谎,心里却着实喜爱这个拼命三郎,忍不 住笑了:“你的!为什么后面的红旗统统的看不见?” 刘玉堤,一个随父亲刘大胆闯关东的山东大汉,16岁参加八路军*岁当上了侦 察参谋,一身的胆魄,一脸的精明,一眼就被选飞的看中。他们那个旅几千号官兵, 只选中了两个。他那个兴奋,草鞋一蹬,背起背包,翻山涉水,日夜兼程,两只脚 一步一步丈量着大地从晋西北赶到延安,又从延安徒步数千里,来到东北航校。由 于飞机少,当初安排他学飞机维修,他闹到航校政委的办公室。 那正是吉翔坠机牺牲的第二天。 政委注视着这个身高将近两米,生着一双剑眉和烁目的小伙子,说:“飞行很 危险,刚发生了一等事故,机毁人亡。” 刘玉堤眼睛眨也不眨:“我参加过决死纵队。” 政委说:“行,你去体检吧。” 刘玉堤说;“我在部队已经体检过了。” 政委说:“进航校需要重新检查。” 和刘玉堤一起参加体检的学员中有一个叫田士斌的,由于血压指数不过关,没 有验上。那是一个文静的小伙子,他一句话没说,当场拔出手枪,子弹穿太阳穴而 过。 刘玉堤说:“我要是上不了天,自杀也闭不上眼,死不瞑目。” 就要开始飞行了,刘玉堤激动得一夜没合眼。天一亮队长找他,他咧着嘴笑: “几点进机场?” 队长说:“上午先体检。” 刘玉堤一愣:“还体检?!”他听说一激动血压就会升高,加之昨晚一夜没睡, 他担心了。 没吃早饭刘玉堤就偷偷跑出航校,在小镇上找到一家药铺,打了一针降压的药 物。 晴空万里,机场上马达轰鸣。就要展翅蓝天了,刘玉堤是教官带飞的第三个。 他眼睛瞪得溜溜圆:第一个下来了,第二个下来了……,他“腾”地站起,奔向飞 机,一只脚刚刚跨上机舱,双眼金星乱撞,身子直撅撅地栽倒在地。救护车鸣着长 笛赶来了,一量体温41℃。昏迷中的刘玉堤厚嘴唇一张一合,还在喊:“飞!飞! ……” 日本教官红了眼圈:“……飞行力气大大的要,乱来死啦死啦的有!” 刘玉堤听不见,昏迷中他的灵魂已经飞离了地平线。 学员中,有一个特殊的人物,黄头发,灰蓝的眼睛,红白的皮肤,单从外表看, 完完全全的一个俄国青年。一张口,却是纯正的山东大葱腔。他叫林虎,混血儿。 一个闯关东的、老汉从东北孤儿院领养了他,他*岁参加八路军,在文工团跑龙套。 人绝顶聪明,反应灵敏,到航校就是飞行尖子,教员、学员没有不知道林虎的。小 小的年龄,生死疾苦全然不在乎,一架飞机出了事故,他面不改色,登上第二架就 飞。日本教官竖起大拇指:“吆西!前途大大的有!” 王海是学飞机机械出身,他一次次向航校领导递上申请:懂得飞机结构,不是 对学飞行更有利嘛。 理由是充分的,身体又无懈可击,他被批准了。也许历史不忍埋没这个日后的 空军英雄。 王海如愿进入飞行员的行列,飞得非常出色。他老成稳重,胆大心细,对有关 飞行和飞机的任何事他都很上心。就是散步,他也低着头,寻寻觅觅,地上发现个 螺丝他也要拣回交给机械师。一次饭后散步至野外,他忽然叫了一声:“看,飞机 轮胎印!” 于是他和几个学员循着轮胎印一直追到十里外的一个村于,进了一个柴棚小院, 果然一辆平板车上用的是飞机轮胎。王海向车主老大爷说明情况,要付钱买回轮胎, 老大爷执意不要钱,说:“你们飞行不是为了俺们吗?给啥钱,拿去!” 航校天天开飞,本来就是东拼西凑的飞机不是这儿坏,就是那儿磨损报废。一 副轮胎,一个螺旋桨,几架飞机合用,这架落地,赶忙给另一架装上;机轮充气, 没有冷气瓶,就用自行车气筒,几十个人轮流打,也需好几个小时;没有加油车, 就用小铁桶一桶一桶地灌;没有启动车,就几个人排成队,轮流用手搬动螺旋桨; 没有汽油,就用酒精代替……飞行装具更是寒酸,没有飞行服就穿军衣飞行,没有 飞行帽,自己动手用帆布制作;没有风镜就用普通玻璃磨,没有领航时钟和手表, 就往脖子上挂一个大闹钟。甚至,航行图也是用白纸自己画的。学习的教材也没有, 常乾坤亲自编写了《空气动力学》,王弼编写了《发动机原理》,刘善本编写了《 领航学》、《仪表学》。刘善本设计制作的测风仪、计算尺,都成了飞行训练中不 可缺少的航空工具。 世界上这样的航校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世界上的飞行人员恐怕也没有享受过如此这般的生活待遇:教员、学员、空勤、 地勤一律大锅大灶,一日三餐,顿顿高梁米、玉米。午餐一盆汤,上面漂几星油花 几片薄肉片,十个人围着它,谁也不去捞,看着它漂,最后值日的把肉片收回去, 下顿再漂。他们称这是“八仙过海高汤”。睡的都是大统铺,没有褥子,冬天零下 40℃,铺一些干稻草御寒,名曰:“黄金床”。春节的晚会上,他们敲着饭碗唱: “垃圾部队不寻常,喝的是八仙汤,睡的是黄金床,学好本领打老蒋。” 飞行强度越来越大,后来航校设法买了头荷兰奶牛给飞行队。队长把奶牛交给 公务员,公务员问:“杀了吃?” 队长一瞪眼:“杀什么!喝它的奶。” 公务员小心侍奉,割最嫩的草,淘最干净的水,奶牛却是不买账,既不吃,也 不喝,叫着,眼睛瞪得铜铃大。 队长说:“奶胀呢!挤奶。” 没挤两下,公务员一下子被奶牛踢出几丈远。 队长找来附近一个俄国妇女,几下子挤出一大桶奶。牛也安稳了。 公务员提着煮熟的牛奶,吆喝着:“飞行员同志,喝牛奶啦!” 牛奶可是个稀罕玩艺儿,飞行员一下子围了过来。哪知一口喝下去,冲鼻的腥 膻味弄得一个个哇哇直叫,再不肯喝第二口。无奈,公务员掂着白花花的牛奶送给 维护飞机的地勤人员。他们头摇得像拨浪鼓,也不喝。 队长说:“牛奶是高级营养,不喝也得喝,倒进稀饭锅里!” 结果那锅稀饭也没人喝了。 营养不良,飞行员一个个在消瘦。校部规定,每天每个飞行员发两个鸡蛋。生 的,随便怎么吃。有的扎个洞,生吞。有的煮着吃,有的舍不得,觉得教员比他们 还需要营养,就送给教员吃。鸡蛋壳上写着字:“教员,您辛苦了。” 无论汪伪、国民党起义的教官,还是日本教官,无不为学员这种挚情而动容。 他们以前把炸弹往这些人头上扔过,枪口对着这些人打过,如今他们受到的却是这 份礼遇。 其实,学员对他们的敬重之情,他们时时能感受到。日本教官每次登机,都有 一个仪式:先朝飞机敬礼而后肃立祷告:“天皇保佑!”不信鬼神天皇的共产党学 员并不干涉教官这种举动,他们默默仁立一旁,待教官祷告完毕登上飞机,恭恭敬 敬向教官敬过礼,再上飞机。 这常常令日本教官很是感动,渐渐地,他们也不再祷告了,只是保留了登机前 的敬礼。 对长翅膀的飞禽,日本教官也怀有极大的尊崇,一次黑田教官看到几个学员把 鸟儿裹上泥巴烧着吃,顿时火了:“八格!你们大大的不好!” 学员被骂得莫名其妙。 黑田指着他们的鼻子:“你们的飞飞,它们的飞飞,我们都是好好的同类!” 学员尽管感到好笑,还是立马挖了个坑,将鸟儿埋葬,从此再不伤“同类”。 飞行之余,日本教官与中国学员常凑在一起聊天、谈飞行,大家说着既不合汉 语逻辑又不合日语文法的汉日混合语言,感情在这种语言中沟通、靠近。 日本民族尚武,这些教官之间闹别扭很少动嘴。一天,学员王子祥听到隔壁教 官房间的动静很大,立即跑了过去。推门一看,两个教官正扭打在一起。王子祥一 边拉架,一边说:“教官,你们打架大大的不好!你们离家大大的远,大家都是大 大的朋友。” 两个教官都哭了。 林弥一郎试飞负伤,航校倾尽全力抢救,校长、政委日夜守候在医院,唯恐抢 救工作出一点闪失。苏醒后的林弥一郎看到面色焦黄的校领导,热泪夺眶而出: “……日本侵略中国,真是罪过。你们这样厚待我,实在受之有愧……” 这些日本教官后来每人都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1956年返回日本后,多次来 中国探亲,称中国为第二祖国。林弥一郎把自己五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男孩送来中 国留学,以便今后接替他继续从事日中友好交流。他自己于1956年回国后九次访问 中国,为日中友好做了大量工作。 学员像雏鹰,一个个飞起来了,他们在饥饿、寒冷、艰辛中起飞,在国民党的 连天烽火中起飞。即便航校一迁再迁,迁到中苏边界的夹缝里,蒋介石仍不放过这 个心头之患,每天几个批次的飞机轮流骚扰、轰炸、射击。 吕黎平一次驾机起飞,正做三转弯,一长串弹火嗖嗖地擦着机身蹿了过来。他 扭头一看,后面两架敌机已占据有利攻击位置。此时他的高度低,速度小,已放襟 翼,无法做大的回避动作,便硬着头皮紧急下滑着陆。敌机发射的燃烧弹一下子击 中了他飞机的垂直尾翼和升降舵,飞机顿时起火,万幸没击中油箱引起爆炸。 最危急的是,学员刚放单飞,敌机来了。机上没有联络设备,地面急忙点起火 堆报警,但已无济于事。时间长了,渐渐摸出敌机活动的规律:早晨八九点钟来, 扫射、投弹、轮番空中巡击,直到午后三四点钟离去。于是航校抓紧早上八点以前, 下午三点以后的时间进行训练,训练一结束,急忙将飞机拉到临近的山沟里隐蔽。 八点至下午三点,空、地人员开荒种地,打柴烧炭,春夏季挖野菜、拣禽蛋,秋季 打野猪,冬季敲开冰河捞鱼摸虾。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饥荒和营养不良问题,还 能打个牙祭,吃吃鱼虾野味。一次夏伯勋打了一只鹿,学员们高兴地喊:“我们赛 皇帝,吃全鹿席!” 新疆航空队的人马经过几个月的飞行训练恢复,每人飞行达30多个小时。用 “隼式”战斗机飞完了所有战斗课目,掌握了空战技能,航校有了一支可以投入战 斗的作战小分队。“隼”式战斗机一共5 架,后来又用它培养了林虎、刘玉堤、孟 进、李汉等十几名飞行员。1948年,航校成立了第一个歼击机中队,到了1949年, 这个“垃圾”部队,这个摇摇晃晃的摇篮,培养出了500 多空、地勤人员。不必说 南京的蒋中正先生,就是从延安窑洞走人河北西柏坡的共产党、毛泽东,也始料未 及。